待二人回到崇新城的時候,天色早已大亮,街道兩側的鋪面也陸續開張,行人熙熙攘攘,叫賣聲、車輪聲、孩童哭鬧聲交織在一起。
忽然一陣叫罵聲傳入了二人的耳朵。
“這田是李城守分給我們的,你們一句不認就說廢?!”
“文書上寫得明白,春后改制,舊契無效!你不服,去找廳守去!”
“放你娘的屁,老子種地三十年,你敢讓我滾?”
一名文吏伸手快速搶回那張被撕破的田契,但被那人被推了個趔趄,摔倒在地上。
隨即有人沖上前,將他踹了兩腳。
幾名年輕的吏員想上前,卻被幾名腰間挎刀的武士堵住路。
推搡、吼叫、破布與墨跡亂飛,混亂中有人高喊:“打不得!他是廳里排下來的!”卻沒人聽進去。
一名文吏被拽起,嘴角流血,但卻死死護著手中殘破的田契;而那幾名武士早已紅了眼,鞘中刀半出,只差一聲號令,便要劈下去。
街兩旁的百姓本是避讓,如今也有不少停下腳步,或圍觀,或冷笑。
“又打起來了。”“分田法好是好,就是下手太快。”“舊人不走,新人不讓,遲早出大事。”
人群中議論紛紛,卻無人敢勸。
林德昭被林德銘拉著擠上前,一路穿過人群的縫隙。
街口的動靜愈發激烈,那名文吏被拉起后仍在強撐著站直,臉上血跡未干,嘴角咬緊,胸口起伏劇烈,卻一言不發。
一名身著黑衣的武士扛著一把舊刀,緩步逼近,手指在刀柄上輕輕扣了兩下。
“你們要是不滾,就別怪我家少爺不客氣了。”
文吏的手還緊緊攥著那張田契,已皺得不成樣。
“你們這是抗令!”那文吏沙啞著嗓子嘶吼,臉上帶血,手中攥著殘破的田契,“分未登記之田,廳令早已頒定!誰敢動公吏一根指頭-那就是抗律,就是-反!”
他最后那個“反”字幾乎是吼出來的,像是要用聲音把混亂震住。
可還未喊完,就被人一腳踹翻在地。
“你他娘的也配跟‘廳’掛鉤?”那名武士嗤笑著逼近,口中滿是不屑,“你要真有種-現在就把廳守請來!當著這滿街百姓的面,讓他親口說這契就是廢紙一張!”
人群嘩然。
忽然,林德昭注意到在人群的另一側,出現了一張熟悉的臉龐。
那女子仍穿著那件淺灰布衣,肩上不再背著菜籃,手里握著一本讀了一半的書,立在人群之后,眼神靜靜望著沖突的中心。
“......這不是那天的那個女子嗎?”
林德昭拍了德銘一下,“走了”,便繞開人群,朝著那名女子走去。
待走近,林德昭反而有點緊張了,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此時她站在藥鋪門前的檐下,身后是半掩的竹簾,風吹動她耳邊的碎發,拂過書頁。
“好漂亮”林德昭的心里突然冒出了這個想法。
“哥,你在干什么啊?”林德銘湊到耳邊小聲問,語氣里帶著點憋不住的笑意,“你該不會是......想搭話吧?”
此時,那女子也注意到他們二人,她轉頭望向他們。
林德昭嘗試著用一種最和善的語氣說出這句話:“......好巧,又碰到了。”
那女子沒說話,只是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一瞬,又移開。
“怎么今天沒想著上去?”女子淡淡地問道。
林德昭呵呵一笑:“人多,而且還有武器。”
女子笑了笑,輕聲道:“所以你選擇站得遠一點。”
“不是怕。”林德昭答,“只是......知道自己出手也不會改變什么。”
她點頭:“你倒是比大多數‘上去挨打’的人看得清。”
“但也比那些‘轉身就走’的人站得近。”他補了一句,語氣似有意似無。
女子微微側頭看他一眼,眼神里終于透出一絲玩味。
她沒接話,只把手中的書本合上,用一根細布系緊,像是要離開。
林德銘又湊過來:“哎,你每次都這么說兩句就走啊?”
女子看了他一眼,眼神平和,像在看一只吵鬧的小鳥:“你每次都這么多問題嗎?”
“那最起碼告訴我一聲你叫什么吧。”林德昭沖著她叫道。
“阿市。”她頭也不回地丟下兩個字,語調輕得像隨口一說。
陽光正照進巷口,她的背影被拉長,像是與地面的人群保持著某種天然距離。
“哥,這個人就是你說的那個漂亮女子?”林德銘面帶壞笑地頂了一下林德昭的肩膀,眼睛還朝她消失的方向瞟了一眼。
“阿市”林德昭自顧自地重復著這個名字,仿佛沒有聽到德銘的問題。
兩人在外面一直閑逛到申時才回去下榻的驛站。
街頭的嘈雜已漸趨平靜,攤販們開始收拾木架、喊起“今日最后一籠”的叫賣。林德銘啃著一串焦黃的豆皮串,邊走邊四處張望“哥,她應該早就走了吧?”
林德昭沒答,只把斗笠壓得低了些,像是不愿讓人看見臉上的神色。
回到驛館時,院中燈籠尚未點起,天光正好落在破舊門框上,照出斑駁一道。那門依舊吱呀作響,推開時仿佛比早晨更沉了些。
讓人意外的是蔣師仁居然不在房間里。
房門虛掩,木榻整齊,茶盞擱在桌邊,熱氣已散盡,蓋子卻還斜著搭在盞口,像是匆匆離開時沒來得及擺正。
炭爐里只剩下灰白的炭渣,一根燒了一半的油芯香被掐斷在香盤邊上。
“不會是出去吃了吧?”林德銘咬著豆皮串,口齒不清地說。
林德昭沒回答。他掃了一圈屋內并未發現什么異常,“可能他也嘴饞了吧,前幾天就一直聽他嘀咕崇新城的魚生特別好吃。”
待到戌時的鐘聲響起,蔣師仁還未回來。
驛館院外的銅鈴聲遠遠傳來,像是在提醒人們夜禁將至。
林德銘躺在榻上,翻了個身,嘀咕道“都這個點了,大人該不會真是被魚生迷住了吧?”
林德昭沒接話,只靜靜坐在桌邊,目光落在那盞早已涼透的茶。
他又看了一眼那爐香,只剩一點灰白的蜿蜒輪廓。
外頭的風吹得紙窗輕響,連帶著屋里的燈火也微微晃動。
他忽然意識到,從申時回來至今,整整兩個時辰過去-以蔣師仁的習慣,就算真有事耽擱,也該留個信息,哪怕只是一句“晚些回”。
可現在居然一點都沒沒有任何動靜。
林德昭隨手從隨身包裹撕下一塊布條,走到窗前,悄無聲息地纏在窗框上。
他打了個結,又拉緊一次,確認角度正好能從外面看到。
“明早咱們還有事。”他說,聲音低而平,“先睡。”
林德銘雖心里有些不安,但見哥哥這般冷靜,也不再多問,點了點頭,鉆進被褥里。
屋中燭火被一指掐滅,夜色瞬間沉了下來,只余窗外風聲與偶爾遠處巷口一聲犬吠。
林德昭仍坐在榻上沒躺下,背靠墻,手指輕敲著膝蓋,似是在計算著什么。
他閉了閉眼。
他知道,現在最重要的,不是像個無頭蒼蠅一樣滿街亂找蔣師仁,而是讓所有人都以為他們什么都不知道。
窗外,那塊布條輕輕搖晃。
是信號,更是一枚棋子。
局面似靜,實則將動。
第二日卯時,天光微熹,寒露未干。
林德昭與林德銘按時抵達西郊的那座破廟。破瓦寒碑,荒草仍濕,昨日夜里的霧氣還未散盡,廟前的柴堆隱約透出一縷未熄的灰煙。
還未進廟,便聽見里頭鬧哄哄的,有人低聲咆哮,有人拍著木案怒吼:
“你想為加斐廳賣命你就去,別他娘的拉著我們一起。”
“軟蛋怕死就爬去找你的伊張主子去。”
林德昭眉頭微皺,腳步卻不停。他不快不慢地跨入廟門,只見昨日那群浪人已分作兩派,一邊圍著那位年長浪人,神情憤然;另一邊人數略少,卻個個表情肅殺,刀未出鞘,手卻緊握在柄。
那年長浪人站在殘桌之后,眉頭緊鎖,面色如鐵,顯然也壓不住局面。
有人已看到林德昭進門,指著他冷笑道“這小子說得倒是輕巧,一張口就能讓我們重掌三川!可他他娘的要是真有本事,怎么不帶著軍隊來?!”
“這就是你他媽的向你主子告密的原因?”
“要賣就賣你自己的賤命,我們只想活著!”
“他娘的我弟弟就死在加斐廳的手上,現在又要聽他們的號令?要信你他娘的自己去信吧”
林德銘臉色變了,低聲道“哥,我們怎么辦?”
林德昭沒有回應,而是慢慢掃了一眼現場,最后落在那名年長浪人身上。
那人迎上他的目光,沉聲開口“昨天說好由我今日來給你答復。但今早有人變卦了。”
林德昭語氣平靜“不是今早吧,看來是有人昨天早上就沒準備答應吧。”
那名老浪人目光一凜。
“這些人里,有人信你,有人信我。但更多的人,是誰都不信。”
廟中安靜了一瞬。
然后,有人冷笑“你倒是清楚。”
“但你也不該告密的,三川廳滅亡就是因為有太多你們這樣的蟲豸。”
林德昭面帶嘲諷地望向那群人,語氣不重,卻像刀子刮在老繭上。
有人當即暴起:“你小子找死!”
話音未落,一道寒光便已劃出-是一名中年浪人忍不住拔刀朝他掠來,動作雖快,腳步卻帶著猶疑,明顯只是想逼退,而非斬殺。
林德昭卻一步未退,左腳略側,右手抬起一寸,一柄薄刃已從袖中滑入掌心。
刀未出鞘,他的氣息卻比來人更鋒。
就在刃鋒臨身前的一刻。
“夠了!!!”
那名年長浪人猛地拍案怒喝,聲音在破廟中炸開,壓住所有刀聲人語。
他站起身,掃視全場“今日若誰還動手,便從此滾出這廟門-以后誰還敢以‘三川舊人’自稱,便是死在自己刀下也別叫屈!”
那浪人臉色青白,刀停在半空,半晌才緩緩收回,咬牙退后。
林德昭依舊紋絲未動,只將袖中短刃還入掌心,拇指扣住刃環,輕輕一彈。
金屬低響,像是一聲冷笑。
年長浪人沉聲道“西林小子,你這話說重了。”
“我說得輕了。”林德昭望著他,“蟲豸不是罵人的話,是他們已經不覺得自己是‘人’了。”
“一個連自己立場都不認得的人,配不到任何田,任何旗,任何將。”
“你們可以不信我,不信王玄策,不信舊廳、不信天下。但你們總要信點什么-哪怕只是一把還沒丟的刀。”
廟中再次陷入沉靜。
這一次,沒有人反駁。
林德銘站在角落里,低聲道“哥......你把他們說服了?”
林德昭搖頭說道“我倒希望有這個本事。”
突然,外面傳來腳步聲與甲胄輕響,雜亂而急促,似有人快速接近破廟。
“壞了,有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