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桌上那一堆銅錢,朱大郎眼睛都直了:“就干了幾個時辰的活兒,就給了這么多錢?”
朱二郎道:“這顧家什么時候這么有錢了?”
朱二媳婦就道:“不是顧家的錢,是那秦小娘子的錢。”
“秦小娘子?那個跟著宋蓮回來的小丫頭?她哪兒來的錢?”
朱大媳婦白了朱大郎一眼:“你管人家哪來的錢呢,能讓你掙錢不就行了?”
坐在屋頭榻上一直沒吭聲的朱老太太發了話:“既然如此,那明日咱一家子都去,老大老二老三還有幾個小子去山上摘槐花,我跟你們帶著丫頭們去幫忙捏那什么槐花餅。”
朱大媳婦愕然,忙道:“娘,那秦娘子說了,捏餅要不了那么多人,人手已經夠了,讓大郎他們上山摘花便是,也能得不少錢呢。”
朱老太太皺眉:“這事兒她一個小孩子家家怎么做主?定然是宋蓮拿主意,你不是和顧三媳婦有交情?你去和她說說,咱又不是那手腳不麻利的人,多幾個人干活不是更快些?”
什么多幾個人干活,你是想多拿幾個人頭錢吧,連小孩子都算上,她可沒那個臉去說,朱大媳婦心里有氣,面上不敢表現出來,賠笑道:“我看得真真兒的,所有事情都是秦小娘子指派,連宋蓮都聽她的,蘭娘那兒怕也不好說。”
“宋蓮都聽她的?怎么可能?”朱老太太不信,“哪有娘聽女兒指派的,那秦小娘子這點兒倫理綱常都不懂?”
朱大媳婦駭了一跳,雖然是在自己家里,還是嚇得四下看了看——他們一家人都不夠宋蓮兩拳捶的。
“娘,別胡說,什么母女不母女的,人家本來就不是那樣的關系,您別聽村里那些人亂嚼舌根!您看宋蓮那樣子,像是當了母親的人?”
見朱老太太還要說,朱大媳婦只好威脅道:“您又不是不了解宋蓮的脾氣,小時候就不好惹,她可跟蘭娘不一樣,萬一惹了她不高興,她直接將這活兒給別人干,咱可就什么都撈不著了。”
朱老太太這才閉了嘴,答應明日還是由朱大媳婦和朱二媳婦繼續干捏餅的活兒,他們剩下的人則去山上摘槐花槐米。
朱大媳婦松了口氣,細細將要求和他們說了。
其他幾家亦各自和家人一番商量不提。
多了人手,速度顯然快得多,一連忙了四五天,山上的槐樹已經被薅了個精光。
村里幾家歡喜幾家愁。
得知在顧家幫忙的劉家朱家幾天就賺了近一貫錢,那些被宋蘭找上門卻拒絕的人家是否拍著大腿懊悔外人不得而知。
但王家的熱鬧卻是有目共睹,屋里的爭吵聲險些掀翻屋頂,夾雜著老王頭的怒罵和摔碗聲,讓路過的人聽了個清清楚楚。
很快就在村里傳開,成了各家笑料。
孫秋娘哭著跑出家門,沖進顧家,抱著宋蘭一頓嚎哭,和宋蘭細數這些年來自己在家受的氣,又說因為上次的事自己多么里外不是人。
最后和宋蘭賭咒發誓再不伺候那一家子了,卻又在小兒子找來喊餓時頭也沒回地跟著回了家。
伴隨著這些熱鬧,沒有人察覺,一些圍繞謝云昭和宋蓮的流言在悄悄發生變化。
于是當謝云昭和宋蓮再次搭乘黃馬的騾車去縣城時,對著一張張和藹可親笑容可掬的臉,她們一時都沒能反應過來。
“秦小娘子今日這身打扮可真好看,跟天上下來的仙女兒似的,果然是大戶人家養出來的閨秀。”
謝云昭低頭看了看身上的灰白布袍,沉默了一瞬,她往日也都穿的這樣的衣服,你們當時可不是這么說的。
“蓮娘,我們小時候常在一起玩兒的,你都把我忘了吧?回來了也不說來找我。”
宋蓮看著面前的婦人,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她怎么會忘,小時候時常在她面前搬弄是非而被她打哭的小丫頭如今長大了面容也一點沒變樣。
騾車一路走到縣城,兩人的耳朵都沒閑下來過。
前往杏花巷的路上,宋蓮忍揉著耳朵,和謝云昭感嘆:“她們嗓子可真好,合該放到陣前叫陣的,讓敵軍聽了都能不戰而退。”
謝云昭深以為然。
“咱們就這么空手去嗎?”宋蓮感嘆完,又說起秦書的事情,這些時日她每日都很擔心顧家會被官兵圍了,“要不要準備些什么,要不我先去買把刀?”
謝云昭有些無奈:“他若要告密早告了,還會等到現在?”
宋蓮抱著手臂,轉頭看她:“你怎么一點都不擔心,你不是說他是個奸詐小人?”
“他是奸詐小人,但也是聰明人,聰明人是不會自尋死路的。”謝云昭道。
兩人走進巷子里,見宋蓮面有不解,謝云昭輕聲道:“你想想秦大將軍什么時候被貶的?”
“今年三月……”宋蓮下意識道,忽地停頓下來。
謝云昭知道她聽懂了,不由一笑。
他們那位皇帝陛下,多疑而善變。
想燕王和他也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當年燕王為了幫他鞏固岌岌可危的太子之位,向先皇自請領兵出征,多年浴血奮戰出生入死,終于手握大權鏟除一切阻礙扶持哥哥登上皇位,不也落得被猜忌的下場?
她爹本來也是從未有過反心的,對皇位也不曾有興趣。
用他爹的話說,當皇帝比打仗還累。
但架不住燕王這樣的身份和在軍中的威望,很難讓皇帝睡得著覺。
于是皇帝只好讓燕王睡不著覺了,先是拖延軍餉,再是不顧前線作戰,拖延糧草,然后陣前換將,處處掣肘,又安排宦官監軍,對戰事指手畫腳。
按照她爹的脾氣,能忍這么多年不造反,已經是忍者神龜級別了。
盡管秦大將軍和燕王僅僅只是純純的同事合作關系,在那次作戰之后別說書信聯系,便是連平日見面也只是打個招呼而已,多的一句話都不曾說,但在那位皇帝陛下心里顯然不是如此。
燕王事后,沒隔多久秦大將軍便被貶了官,說兩者沒有關系,她是不信的。
秦書將她和謝云景交出去,沒有任何好處,只能向皇帝證明,秦大將軍和燕王果然私交甚好,到時候她和謝云景再說點兒什么,秦家就等著陪葬。
以秦書的心眼兒,不會想不到這些。
想明白了這一點,她才對自己身份暴露這件事全然不擔心,否則當日就不會直接離開。
宋蓮搖頭嘖嘖兩聲:“你們這些人,就是想得多。”
“那還不是被逼出來的。”謝云昭道。
說完這話,兩人已經走到門口。
宋蓮抬手拍門。
開門的仍舊是關五,這次她們沒有被晾在外面,關五直接請了她們進去。
自從上次宋蓮和關五別過苗頭,便互看不順眼,此時也是誰也不理誰,各自站在院子一角,一個自顧自擦著大刀,一個抱臂圍著院子里的銀杏樹看。
謝云昭進了東廂找秦書。
幾天不見,秦書還是那副吊兒郎當欠揍的樣兒,正翹著腿往嘴里扔花生米。
看見她進來,也毫不顧忌自己的形象,抖了抖腿將花生皮抖下去,揚了揚下巴:“隨便坐,茶壺里有水,想喝自己倒。”
說罷便拍了拍衣擺,又拍拍手起身去了里間。
謝云昭聽見開鎖的聲音。
不過片刻,秦書就從里間出來,手里拿著個木匣子。
“這里是五千貫,給你換成了銀票,三千八百五十兩。”秦書將木匣子打開,推向謝云昭,讓她查看錢數。
謝云昭點了點:“沒錯。”
她看了秦書一眼:“你速度還挺快,這次找的錢主是誰?”
隨手拿出五千貫放貸,這家財可謂豐厚,長靈縣有這樣的巨富?夔州也找不出來幾個吧?
“這你別管。”秦書說道。
他將兩張文書推過來:“記得按時還錢。”
說完頓了頓,又補充一句:“還有欠我的錢,也別忘了。”
謝云昭笑意盈盈:“放心,不會忘。”
看著她的笑臉,秦書心下立刻升起警惕:“你是不是又有什么奸計?”
他仔細想了想,思考自己有什么忽略的地方,文書是他擬的,字是他看著簽的,手印也按了,還有哪里有不對?
謝云昭看著面前的人緊皺眉頭的樣子,笑意更深,將銀票收進懷里,漫不經心道:“我能有什么奸計,這事兒不都是你自己經的手嗎?我只是今天拿到錢高興而已,這你也要多想?”
秦書半信半疑,待謝云昭走后,還是趕緊將那借據拿出來仔細審查了一遍,并沒有發現漏洞,這才稍稍放心。
謝云昭和宋蓮離開杏花巷后便轉往牙行去。
有了錢,接下來便是開染坊的第一步,擁有一個鋪面。
沒想到還沒走到牙行,先碰上了張大老爺夫婦。
兩人是去看鋪子的,還是守在馬車邊上的文興先看到了她們,才將她們叫住了。
謝云昭是第一次見張大夫人,但張大夫人卻好像很熟悉她一般,將她拉著夸個不停。
“秦小娘子別見怪,本來是早要送謝禮給你的,但因著我家三娘下個月便要出閣,家中事情多,一時沒能抽出空來,本想著過幾日就派人送,順帶將請帖也給你一并送去,沒想到今日在此遇到,倒是緣分了。”
謝云昭笑道:“夫人言重了,我不過是說了兩句話而已,大老爺已經給過我報酬了,怎好再要夫人的謝禮?”
“秦小娘子兩句話,卻是解了我們的燃眉之急,多少謝禮都抵不過這份人情。”張大夫人眉目和善。
張大老爺也道:“秦小娘子莫要推拒,早前便和娘子說過,若是查明事情原委,真如娘子所言,還有重謝,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豈能言而無信?”
當日沒有及時將謝禮送去,其實也是想看看那緞子會不會再次褪色,上次給了一百兩,那可不是謝禮,主要是封口費。
眼下緞子重新染過,已經讓繡娘日夜趕工做成了嫁衣,已經過了這十來天,一直都鮮亮如初,他才徹底放了心。
謝禮還是要給的,他堂堂張家家主,哪里能如此小氣。
謝云昭不知他的心思,見狀只好道:“既然如此,在下倒有個不情之請,就用此作謝禮如何?”
張大夫人溫和一笑:“你說便是。”
“請夫人介紹個牙人給我。”
張大夫人和張大老爺對視一眼,皆有些驚訝。
“牙人?”
謝云昭點頭:“是,我想租個鋪面。”
染坊不比普通鋪面,要求比較多,要帶院子,要靠近水源,要光線好,又要有能排污水的地方。
而她想按照前店后廠的模式來經營,不找布行合作,自產自銷,所以位置也不能太偏僻。
這樣的鋪面很難找,她初來乍到,對這里的牙行毫無所知,張家扎根長靈,對這里熟悉,找他們幫忙無疑要少費不少功夫。
牙行看在張家的面子上,至少不會明目張膽地坑她。
這個請求對于張大老爺夫婦來說可謂舉手之勞,自然不會推辭。
“你要租個什么樣的鋪面?”張大夫人問。
謝云昭將要求一一說了。
張大老爺驚訝出聲:“你要開染坊?”
他想到之前在陳家染坊遇到謝云昭的事情。
她和陳大老爺鬧得不愉快。
原本別人的事情,他不愿多插手,更別說他和陳家交情不錯,但眼前的小娘子對張家有恩。
他還是提醒道:“陳家染坊在長靈經營多年,陳大老爺還是行會的主事人之一,你一個小姑娘,要開一家染坊,怕是不容易。”
謝云昭聞言愣了一下,上次瞧著張大老爺和陳大老爺似乎相交甚好的樣子,沒想到張大老爺能和她說這個。
“多謝大老爺告知。”她施禮表示感激。
但她并不會因此而放棄開染坊的想法。
“容不容易,得做了才知道。”謝云昭笑道:“陳大老爺生意能做這么大,想必是個心胸寬廣的人,不會跟我一個小姑娘計較。”
見她主意已定,張大老爺也不再相勸,和她說了幾個牙人的名字,又喊文興陪著二人去,和牙行交代一聲。
隨后兩相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