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的黑暗如同溫暖的潮水包裹著林芷,隔絕了外界的冰冷、血腥與殺機。意識在虛無中漂浮,手腕的刺痛和失血帶來的虛弱感仿佛也變得遙遠。只有養父咳血的畫面,和陸沉舟瀕死時青黑的臉,如同烙印,在黑暗深處時隱時現。
不知過了多久,一絲微弱的、帶著濃郁藥香的溫熱氣息,如同初春破土的嫩芽,艱難地鉆透厚重的黑暗,輕輕拂過她的感官。
林芷的睫毛顫了顫,意識如同沉船般緩緩上浮。
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下柔軟的被褥,不再是冰冷的地面或硌人的鐵椅。然后是手腕處被細心包扎的厚實感,以及一種溫和藥力透過布料滲入肌膚的清涼,緩解了傷口的灼痛。空氣中彌漫著熟悉的苦藥味,但其中混雜了一絲她親手調配的、用于止血生肌的金瘡藥膏的清冽氣息。
她回來了?回到東暖閣了?
意識徹底回籠的瞬間,昏迷前的驚心動魄如同決堤的洪水猛地沖入腦海!陸沉舟!他怎么樣了?!
林芷猛地睜開眼!
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暖閣頂棚,光線透過窗欞,已是午后時分。她掙扎著想坐起,身體卻像灌了鉛般沉重酸軟,眼前陣陣發黑,喉嚨干渴得如同火燒。
“王妃!您醒了!”守在床邊的小丫鬟云雀驚喜地叫出聲,連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扶住她,將一個溫熱的軟枕墊在她身后,又端來一杯溫度適宜的參茶,“快喝口水潤潤!您都昏睡了一天一夜了!可嚇死奴婢了!”
一天一夜?林芷心頭一緊,就著云雀的手急切地喝了幾口參茶,溫熱的液體滑過干澀的喉嚨,帶來一絲力氣。她顧不得身體的虛弱,一把抓住云雀的手臂,聲音沙啞而急迫:“王爺呢?!王爺怎么樣了?!”
“王爺…王爺他…”云雀眼圈一紅,聲音帶著后怕的哽咽,“王爺也醒了!就在您隔壁暖閣里!是蕭統領親自守著!太醫…太醫剛剛也來看過王爺了…”
醒了!林芷緊繃的心弦驟然一松,巨大的疲憊感幾乎讓她再次癱軟下去。她成功了!那碗瘋狂的藥血,真的把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太醫?”林芷敏銳地捕捉到這個字眼,眉頭微蹙。王府自有供奉的醫官,陸沉舟裝病多年,對外病情更是絕密,怎會輕易讓太醫入府?除非…
“是皇上!皇上知道了王爺遇襲中毒的事!”云雀壓低聲音,帶著一絲惶恐,“今兒一大早,宮里的旨意就到了!說皇上震怒,憂心王爺安危,特遣了太醫院院判孫大人親自過府診治!人剛走沒多久呢!”
皇帝!孫院判!
林芷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取代了劫后余生的慶幸,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這絕非關心!陸沉舟遇襲不過一夜,消息竟如此之快地直達天聽,還迅速派來了太醫院的首腦!這是試探!是監視!甚至…是來確認陸沉舟是否真的“命不久矣”!
瑞王…糧草案…幕后黑手…皇帝的態度…
一條無形的、冰冷沉重的鎖鏈仿佛瞬間纏繞上來,勒得她幾乎窒息。王府之外,那只看不見的巨手,已經迫不及待地伸進來了!
“扶我起來…”林芷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靜,她必須去看看陸沉舟!必須知道太醫看出了什么!還有,她的靈血之秘…
“王妃!您身子還虛著呢!太醫吩咐您要靜養…”云雀急道。
“扶我起來!”林芷加重了語氣,眼神銳利。云雀被她眼中的決絕懾住,不敢再勸,連忙小心地將她攙扶下床。
雙腳落地,一陣強烈的眩暈襲來,林芷扶住床柱,閉眼緩了好一會兒,才壓下那股虛弱感。她深吸一口氣,推開云雀的攙扶,強撐著挺直背脊,一步步走向隔壁暖閣。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上,卻又帶著千鈞的重量。
暖閣門口,兩名玄甲侍衛如同鐵塔般矗立,眼神銳利。看到林芷,他們并未阻攔,只是微微躬身示意。
推開門,濃郁的藥味混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撲面而來。暖閣內光線稍暗,陸沉舟半靠在床頭,身上蓋著厚厚的錦被,臉色依舊蒼白如雪,嘴唇毫無血色,但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已經睜開,雖然帶著重傷后的疲憊,卻重新凝聚起令人心悸的銳利寒光。
蕭戰如同最忠誠的影子,沉默地侍立在他床榻三步之外,腰背挺直,渾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肅殺之氣。看到林芷進來,他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光芒——有感激,有敬畏,更有深深的憂慮。
陸沉舟的目光緩緩移向門口,落在林芷蒼白虛弱、卻依舊倔強挺立的身影上。那眼神深沉難辨,仿佛蘊藏著千言萬語,又仿佛只是平靜無波地審視。
“王…王爺…”林芷對上他的目光,心頭莫名一緊,福身行禮的動作都因虛弱而有些搖晃。
“不必多禮。”陸沉舟的聲音極其沙啞低沉,每一個字都像是砂礫摩擦,帶著重傷后的虛弱,卻依舊透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你…感覺如何?”他的目光在她包扎著厚厚白布的手腕上停留了一瞬。
“妾身無礙。”林芷垂下眼簾,避開他那過于銳利的審視,“王爺您…”
“死不了。”陸沉舟打斷她,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冷硬。他微微側頭,看向蕭戰,“孫院判…怎么說?”
蕭戰上前一步,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冰冷的怒意:“回王爺,孫院判診脈良久,言王爺體內寒毒深重,又遭奇毒入侵,兩毒交攻,損傷根本,脈象兇險無比…斷言…斷言王爺需靜養經年,期間絕不可勞心勞力,更不可再動武…否則,恐有性命之憂。”他頓了頓,語氣更沉,“他還詳細詢問了王爺遇襲時的情形,以及…所中之毒的特征。”
靜養經年?不可勞心勞力?林芷心頭冷笑。這孫院判表面是醫囑,實則句句都是在替皇帝下旨!剝奪陸沉舟的權柄,將他徹底困在王府這座金絲牢籠里!更是在打探那黑霧劇毒的底細!
“呵…”陸沉舟嘴角扯出一個極冷的弧度,眼中寒芒如冰錐,“皇兄…真是‘關懷備至’。”他看向林芷,話鋒一轉,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孫院判…可曾為你診脈?”
林芷心頭一跳,面上卻維持著平靜:“未曾。孫院判言妾身只是驚嚇過度兼失血體虛,開了些尋常的補血安神方子,便未再多問。”她暗自慶幸自己昏迷了一天,醒來時太醫已經離開,否則面對那種老狐貍的診脈,她手腕上因靈血而殘留的奇異氣息,未必能瞞得住。
陸沉舟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洞穿了她所有的掩飾,卻沒有追問。他沉默了片刻,緩緩道:“你…救了本王兩次。”第一次是識破秦氏陰謀,第二次,便是這以血渡厄。
林芷心頭一震,不知該如何回應。是順勢邀功,還是撇清關系?
“那碗藥血…”陸沉舟的聲音更低沉了幾分,帶著一種奇異的沙啞,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林芷包扎的手腕上,“是你的血,混了本王平日壓制蝕骨寒的湯藥?”
來了!最核心的問題!林芷后背瞬間繃緊,指尖冰涼。她抬起眼,迎上陸沉舟那雙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沒有躲閃,坦然道:“是。”
“為何?”陸沉舟追問,眼神銳利如刀,“你如何知道這樣可行?你的血…有何不同?”
暖閣內的空氣瞬間凝固。蕭戰的目光也帶著驚疑和探究,緊緊鎖定了林芷。
解釋靈嗅?解釋她血液中蘊含的奇異藥性?這無異于將最大的秘密和盤托出!但此刻,面對陸沉舟的逼問和那雙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謊言只會帶來更深的猜忌和危險。
林芷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看著陸沉舟,一字一句,清晰而緩慢地說道:“王爺,妾身自幼隨養父學醫,嘗百草,煉藥性,或許…體質與常人有些許不同,血液中蘊含的藥力能中和部分毒性。至于那藥方…”她頓了頓,腦中飛快閃過醫案上關于冰魄草的記載,“妾身在翻閱王爺的醫案時,發現壓制蝕骨寒的藥方中,有一味冰魄草,其性至寒,卻能在霸烈藥性中起到微妙引導。妾身當時情急,王爺命懸一線,新毒與寒毒融合之勢已不可逆,只能冒險一搏!想著以妾身血液中的中和藥力,或許能增強冰魄草之效,引導那霸烈藥力更精準地壓制融合之毒…此乃妾身情急之下,死馬當活馬醫的無奈之舉,并無十足把握。若有僭越…請王爺責罰。”她低下頭,姿態恭順,卻將關鍵點巧妙地引向了醫術的急智和對藥方的理解,避開了異能的核心。
這番解釋,半真半假。體質特殊是真,對冰魄草作用的靈光一閃也是真,但驅動這一切的靈嗅異能,則被她深深掩藏。
陸沉舟靜靜聽著,銳利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似乎在分辨她話語中的真偽。暖閣內一片沉寂,只有幾人壓抑的呼吸聲。
良久,陸沉舟才緩緩開口,聲音聽不出情緒:“你倒是…膽大心細。”他沒有說信,也沒有說不信。話鋒一轉,他看向蕭戰,聲音陡然轉冷,帶著重傷也掩不住的凜冽殺意:“趙全…找到了?”
蕭戰的臉色瞬間變得無比難看,帶著濃重的挫敗和憤怒:“屬下無能!搜遍全府,趙全如同人間蒸發!其住處除了那個暗格木盒,再無其他線索!王府所有可能的密道出口都已被我們的人堵死,他絕不可能悄無聲息地逃出去!除非…”
“除非他還在王府。”陸沉舟冷冷接道,眼中寒光四射,“就在我們的眼皮底下,換了身份,或者…被藏在了某個意想不到的地方。”他看向林芷,“那冷杉熏香…可還有線索?”
林芷聞言,悄然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異能無聲發動,在這充滿藥味的暖閣中細細搜尋。然而,除了陸沉舟身上殘留的淡淡藥血氣息、蕭戰的汗味、以及窗外飄來的草木清氣,再沒有那獨特的冷杉木質冷香。
她搖了搖頭,眼中帶著失望:“沒有了。那氣味…很獨特,若再出現,妾身定能察覺。”
陸沉舟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但更多的是冰冷的了然。趙全這條線,暫時斷了。但王府里,絕對還有更大的魚!皇帝的旨意,孫院判的“診斷”,都像無形的鞭子,狠狠抽在他的臉上。
“好一個‘靜養經年’!”陸沉舟的聲音冰冷刺骨,帶著壓抑的狂瀾,“看來本王這‘病’,是礙了某些人的眼了!瑞王…好手段!連宮里那條老狗都伸出了爪子!”他猛地看向蕭戰,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匕首,“蕭戰!”
“屬下在!”蕭戰單膝跪地。
“傳令下去!”陸沉舟的聲音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帶著鐵血殺伐之氣,“本王遵旨,‘安心靜養’!王府內外,一應事務,暫由…王妃代掌!”他目光倏地轉向林芷,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和一種深沉的托付。
林芷愕然抬頭:“王爺?!”代掌王府?這無異于將她推上風口浪尖!她一個根基淺薄、甚至身份存疑的替嫁王妃,如何服眾?如何應對即將洶涌而來的暗流和皇帝的虎視眈眈?
陸沉舟無視她的驚愕,繼續對蕭戰下令,聲音低沉卻字字千鈞:“你,蕭戰,為王府護衛統領,兼領王妃親衛!王府上下,包括本王東暖閣在內,所有人等,王妃之命,即本王之命!違令者…殺無赦!”
“是!屬下誓死護衛王妃!遵王妃令!”蕭戰抱拳領命,聲音鏗鏘有力,看向林芷的目光充滿了決然。
陸沉舟的目光最后落回林芷蒼白卻難掩震驚的臉上,那眼神深邃如同寒潭,帶著重傷后的虛弱,卻更有一種破釜沉舟的銳利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林芷,”他第一次如此鄭重地叫她的名字,“這王府的水,已經渾了。本王這‘病’,給了他們機會,也給了我們機會。本王倒要看看,這潭渾水之下,究竟藏著多少魑魅魍魎!你,可敢替本王…守住這巢穴?揪出那藏得最深的老鼠?”
守住巢穴?揪出老鼠?
林芷的心在狂跳。這哪里是代掌,分明是將她推到了與幕后黑手、與皇帝派來的勢力直接交鋒的最前線!成為他重傷期間吸引所有火力的靶子!危險!極度危險!
但…這也是機會!光明正大查探王府的機會!尋找七星海棠的機會!接觸當年舊案線索的機會!甚至…借王府之力,查清養父中毒真相的機會!
恐懼與渴望在她心中激烈交戰。她看著陸沉舟那雙深不見底、仿佛能吞噬一切陰謀的眼睛,看著自己手腕上那道為救他而留下的傷口,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從心底涌起。退,是萬丈深淵。進,或許九死一生,但…亦有無限可能!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所有的驚濤駭浪,挺直了單薄卻異常堅韌的背脊,迎上陸沉舟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堅定,一字一句清晰地回道:
“妾身…遵命!”
“好!”陸沉舟眼中閃過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贊許和更深沉的意味。他緩緩閉上眼睛,似乎耗盡了力氣,聲音低弱下去:“蕭戰…去辦吧。本王…乏了。”
蕭戰領命,立刻轉身出去布置。
暖閣內,只剩下林芷和閉目調息的陸沉舟。陽光透過窗欞,在他蒼白如雪的側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脆弱與強悍詭異地交織在一起。
林芷靜靜立在床邊,看著這個剛剛從鬼門關爬回來,轉手就將王府權柄和滔天風險壓在她肩上的男人,心緒翻涌如潮。代掌王府…這第一步,該如何走?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云雀刻意壓低卻難掩焦急的通稟聲:“王妃!王爺!宮里…宮里又來人了!是皇上身邊的大總管蘇公公!帶著…帶著圣旨和…和幾位美人!說是奉旨…來侍奉王爺養病的!”
圣旨?美人?侍奉養病?
林芷瞳孔驟然收縮!皇帝的“關懷”,竟來得如此之快!如此“貼心”!這哪里是侍奉,分明是明目張膽地安插眼線!監視陸沉舟的“病情”,監視她這個新掌權的王妃!甚至…伺機而動!
暖閣內的空氣瞬間降至冰點。連閉目調息的陸沉舟,濃密的睫毛也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
林芷猛地攥緊了藏在袖中的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看了一眼榻上看似沉睡、實則不知在謀劃什么的陸沉舟,又看向緊閉的房門,仿佛能穿透門板,看到那位手持圣旨、笑里藏刀的蘇公公和他帶來的“美人”。
王府的虎穴,才剛剛向她敞開猙獰的大門。而皇帝,已經迫不及待地將他的探子,送了進來!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翻涌的寒意和憤怒,眼神瞬間變得銳利而沉靜,如同淬火的寒冰。她理了理并不凌亂的衣襟,挺直背脊,轉身,一步步走向門口。
每一步,都帶著千鈞的重量,也踏向未知的驚濤駭浪。
“云雀,”林芷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門板,帶著一種初掌權柄的冷冽與不容置疑的威嚴,“開中門,設香案。”
“本妃…親自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