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鬼門開府**
青布小轎在震耳欲聾的雷聲中,被粗暴地頓在鎮北王府的側門前。沒有嗩吶喧天,沒有賓客盈門,只有兩盞慘白的素燈籠在狂風中搖曳,映照著緊閉的朱漆獸頭大門,如同巨獸森然閉合的口。雨水順著高聳的院墻淌下,在青石板上匯成渾濁的溪流。
“吱呀——”一聲令人牙酸的悶響,沉重的側門只開了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一個穿著灰褐色短褂、面無表情的老門房探出半張臉,渾濁的眼珠掃過轎子,像看一件礙事的垃圾。“沖喜的?等著。”聲音干澀嘶啞,毫無人氣。
林芷攥緊了袖中那塊冰冷的染毒布片,深吸一口氣,壓下胃里的翻騰。轎簾被一只粗糲的大手猛地掀開,冷風和豆大的雨點劈頭蓋臉砸了進來。“下來!磨蹭什么!”轎夫不耐煩地呵斥。
她彎腰鉆出轎廂,單薄的粗布嫁衣瞬間被雨水打透,緊貼在身上,勾勒出伶仃的輪廓。冰涼的雨水順著發絲流進脖頸,刺骨的寒意讓她打了個哆嗦。眼前是王府高聳入夜空的圍墻,黑沉沉的,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側門內是一條幽深狹長的甬道,兩側高墻夾峙,盡頭隱在黑暗中,只有幾點微弱的光在風雨中飄搖,如同通往九幽地府的引魂燈。
“跟著。”老門房丟下兩個字,轉身佝僂著背,提著一盞昏暗的氣死風燈,頭也不回地往里走。燈籠昏黃的光暈只能勉強照亮他腳下方寸之地,在濕滑的青石板上投下搖曳不定、扭曲拉長的鬼影。林芷咬緊牙關,提起濕透沉重的裙擺,深一腳淺一腳地跟了上去。冰冷的雨水混合著泥漿灌進她磨破的繡鞋,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刀上。甬道兩側是沉默的、濕漉漉的高墻,苔蘚的腥氣和一種陳年的、木頭朽爛的霉味混雜在一起,被雨水蒸騰出來,鉆進鼻腔,令人窒息。黑暗中仿佛有無數雙眼睛在窺視,壓迫感如影隨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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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合巹血光**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豁然開闊,卻又被另一種更深的幽暗所取代。老門房停在一處偏僻的院落前,院門上掛著的兩盞褪色殘破的紅燈籠,在風雨中掙扎著發出微弱的光,照著門楣上模糊不清的“聽雨軒”三個字。院內雜草叢生,檐角破損,一株枯死的老槐樹張牙舞爪地立在院中,更添幾分凄涼鬼氣。
“進去吧。”老門房指了指正房唯一亮著燈的那間屋子,喉嚨里發出破風箱般的喘息,“合巹禮…咳…自己行。”說完,也不等林芷反應,提著那盞隨時會熄滅的燈籠,佝僂著身影,迅速消失在雨幕回廊的深處,仿佛多待一刻都會被這院子的晦氣沾染。
院中只剩下林芷一人,風雨聲似乎更大了,敲打著破敗的門窗,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她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房門,一股混合著濃重藥味、陳舊木頭味和一絲若有若無鐵銹腥氣的濁風撲面而來,讓她胃里又是一陣翻攪。
屋內陳設簡陋得令人心酸。一張掛著灰撲撲舊帳幔的雕花木床,一張缺了腿用磚頭墊著的圓桌,桌上擺著兩支慘白的蠟燭,燭淚堆疊,火苗在穿堂風中瘋狂跳動,將屋內一切映照得影影綽綽,如同鬼域。桌上除了蠟燭,只有一個孤零零的白瓷酒壺和兩只同樣素白的酒杯——這便是所謂的合巹酒了。
而那個本該是她“夫君”的男人,就背對著門,站在搖曳的燭光陰影里。他身形極高,穿著玄色暗紋的寢衣,墨色的長發未束,披散在寬闊的肩背上,只顯出一個沉默而冷硬的輪廓。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無形的、令人心悸的壓迫感。
突然,“咳咳…咳咳咳!”一陣撕心裂肺、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的聲音打破了死寂。陸沉舟猛地轉過身,一手死死捂住嘴,指縫間溢出刺目的鮮紅,滴滴答答落在身前的地板上,濺開朵朵觸目驚心的血花!他的臉色在燭光下呈現出一種極不正常的青灰色,眼窩深陷,嘴唇毫無血色,整個人搖搖欲墜,如同風中殘燭。
林芷心頭一緊,靈嗅本能地全力張開。濃烈的血腥氣中,夾雜著極淡的、屬于上好朱砂的礦物腥味!這血…是假的!這個念頭如同閃電劃過腦海。她強壓下驚疑,垂下眼瞼,做出惶恐不安的樣子,手指卻在袖中攥緊了那塊染毒布片。布片上殘留的鐵銹血腥氣,與此刻彌漫在空氣中的味道,竟有幾分詭異的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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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金釵碎玉**
“王爺!您怎么又咳血了!快坐下歇歇!”一個嬌媚中帶著夸張驚惶的女聲突兀地響起,打破了屋內凝滯的氣氛。只見一個身著艷紅遍地金錦緞長裙的女子,帶著一陣濃郁的香風,旋風般從側間沖了出來,手里還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藥。她云鬢高聳,插滿了金燦燦的步搖簪釵,眉眼畫得極為精致,正是側妃柳如煙。
她看也不看站在門口如同落湯雞般的林芷,徑直撲到陸沉舟身邊,用自己豐腴的身體有意無意地半擋住林芷的視線,聲音甜得發膩:“王爺,快把這碗參湯喝了壓一壓,都是這晦氣的沖喜沖撞了您!妾身早就說過,這等下賤坯子,連給王爺提鞋都不配,也妄想飛上枝頭…”她一邊說著,一邊用眼角的余光冷冷地、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和惡毒,掃過林芷濕透狼狽的身影。
陸沉舟似乎被她吵得更加煩躁,猛地一揮手,動作間帶著一種病弱之人不該有的迅疾力道。“滾開!”聲音嘶啞低沉,帶著濃重的戾氣。柳如煙被他推得一個趔趄,手中藥碗“啪嚓”一聲摔在地上,褐色的藥汁四濺,碎瓷紛飛。她驚呼一聲,眼中瞬間蓄滿了委屈的淚水。
“王爺息怒!都是這喪門星的錯!”柳如煙猛地轉向林芷,所有的委屈瞬間化為滔天怒火,纖纖玉指直戳過來,指甲上鮮紅的蔻丹在燭光下閃著毒蛇般的光,“看看你這副鬼樣子!一身泥水腥臭,也敢踏進王爺的屋子?沖喜?我看你是來催命的!”她越說越氣,幾步沖到林芷面前,目光掃過林芷身上那件半舊不合身的粗布紅嫁衣,眼中妒火更盛。
“紅?你也配穿紅?”柳如煙的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破雨幕。她猛地抬手,狠狠抓住林芷嫁衣的前襟,用力一扯!“嗤啦——”一聲裂帛脆響,本就單薄的粗布被撕開一道大口子,露出里面同樣洗得發白的舊中衣。
“來人!”柳如煙厲聲喝道,帶著勝利者的殘忍快意,“把這身礙眼的破爛給我扒了!給她換上最低賤婢女的灰布衣!王爺的狗,都比這賤婢貴重百倍!”她話音未落,兩個早就候在門外的粗壯仆婦立刻應聲而入,臉上帶著諂媚又兇惡的笑,如同餓狼般撲向林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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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暗夜蟄伏**
冰冷的空氣瞬間灌進被撕破的衣襟,激得林芷皮膚起了一層細栗。兩個仆婦蒲扇般的大手帶著污垢的指甲,眼看就要抓住她的胳膊。袖中的染毒布片烙鐵般燙著她的手腕,提醒著她此行的目的和父親瀕死的面容。
不能反抗!至少現在不能!王府深似海,初來乍到,任何一絲反抗都可能招致滅頂之災,更遑論尋找七星海棠。電光火石間,林芷猛地低下頭,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仿佛恐懼到了極點,腳步踉蹌著向后退去,巧妙地避開了仆婦抓來的手,后背“咚”地一聲撞在冰冷的門框上,發出一聲壓抑的、痛苦的悶哼。她蜷縮起身體,雙手緊緊護住胸前破碎的衣襟,將臉深深埋下,肩膀劇烈地聳動著,發出壓抑的、如同受傷小獸般的嗚咽。
這無聲的、極致的隱忍和卑微,像一層無形的盔甲,反而讓那兩個兇神惡煞的仆婦動作頓了一瞬。柳如煙看著她這副瑟瑟發抖、逆來順受的可憐蟲模樣,臉上的得意和鄙夷幾乎要滿溢出來。她冷哼一聲,正要再下令。
“夠了!”一直沉默的陸沉舟突然開口,聲音依舊嘶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冰冷威壓。他用手帕慢條斯理地擦拭著唇邊和手上的“血跡”,那方雪白的絲帕上,洇開的紅色在燭光下顯得格外詭異。他抬起眼,深不見底的眸子越過柳如煙,第一次真正落在了蜷縮在門邊的林芷身上。那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帶著審視、探究,還有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興味。剛才她躲避仆婦那一下看似狼狽的踉蹌,時機和角度都太巧了,不像是純粹的驚慌失措。
柳如煙被陸沉舟的目光凍得一僵,滿腔的怒火和得意瞬間卡在喉嚨里,臉上青紅交錯,卻不敢再發作,只能恨恨地剜了林芷一眼,帶著仆婦悻悻退到一旁。
“帶下去,安置。”陸沉舟的聲音毫無波瀾,仿佛在處理一件無關緊要的雜物。他不再看林芷,轉身走向內室,玄色的衣擺拂過地上尚未干涸的“血跡”,留下一個孤絕冷硬的背影。
一個沉默的、穿著灰撲撲粗布衣的小丫鬟怯生生地從角落陰影里挪了出來,低著頭,聲音細若蚊吶:“…王妃…請隨奴婢來。”
林芷依舊蜷縮著,低著頭,任由那小丫鬟攙扶著她冰涼的手臂,踉蹌著走出這間令人窒息的新房。雨水混合著屈辱的淚水滑落臉頰,冰冷刺骨。但在低垂的眼睫掩蓋下,那雙清亮的眸子里,恐懼已被一層更深的冰寒所取代。袖中,她的指尖死死掐著那塊染血的粗麻布片,幾乎要嵌進肉里。剛才陸沉舟轉身的瞬間,她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他指腹上那層厚厚的、屬于常年握持兵器的硬繭!
**一個“命不久矣”、“咳血不止”的病弱王爺,指腹怎會有如此厚重、新鮮的劍繭?那燭光下殷紅的“血”,又究竟是何物?這鎮北王府,哪里是閻羅殿,分明是龍潭虎穴,步步殺機!她這只為救父闖入的孤鳥,該如何在群狼環伺中,尋得那一線生機?**風雨如晦,聽雨軒破敗的窗欞在狂風中發出嗚咽般的呻吟,如同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