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庫房積滿灰塵的舊賬冊里,藏著林芷苦尋的礦物粉。
>指尖觸碰的剎那,養父中毒咳血的腥氣猝然刺入鼻腔。
>賬冊被毀的紙屑紛飛中,黑衣人袖口殘留的冷杉氣息與管家熏香一模一樣。
>陸沉舟扼住她手腕的掌心滾燙:“你在找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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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濃稠如墨,沉甸甸地壓在鎮北王府的飛檐斗拱之上,白日里側妃秦氏被拖走的驚惶尖叫似乎還在冰冷石階間幽幽回蕩。府中氣氛繃緊如一張拉到極致的弓弦,各色目光——驚懼、猜疑、幸災樂禍——如同無形蛛絲,密密麻麻纏繞在陸沉舟暫居的東暖閣,也無聲地裹住了林芷。
暖閣內藥氣彌漫,混合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血腥。陸沉舟半倚在軟榻上,臉色在燭光映照下依舊蒼白,但那層刻意維持的病弱浮腫已然褪去,顯露出刀削斧鑿般的輪廓,深潭似的眼眸深處蟄伏著令人心悸的銳利寒光。他正低聲吩咐著肅立床前的暗衛統領蕭戰,聲音冷冽如碎冰相擊:“…秦氏院中所有人,逐一篩過,有疑者,寧殺勿縱。她那條‘線’,必須連根拔起。”
蕭戰抱拳領命,身形無聲沒入陰影。陸沉舟的目光這才緩緩轉向角落里的林芷。
她垂首侍立,纖瘦的背脊挺得筆直,仿佛一株在風雪中沉默的青竹。白日里她當機立斷的反擊,用毒煙放倒秦氏心腹的利落,以及此刻這份置身風暴中心卻奇異的沉靜,都讓陸沉舟審視的目光多了幾分深究。
“做得好。”他開口,聲音聽不出情緒,目光卻沉沉壓在她身上,帶著無形的重量,“秦氏這條毒蛇盤踞太久,本王一時竟未尋到破綻。你今日所為,倒是快刀斬了亂麻。說說,如何識破那婆子袖中藏毒的?”
林芷心頭一跳,面上卻不敢顯露分毫。她早備好說辭,聲音輕而穩:“回王爺,妾身自小學醫,對藥材氣味格外敏感些。那嬤嬤靠近時,身上脂粉香氣下,隱隱透出一股極淡的‘三步倒’的辛辣氣。此物見血封喉,沾之即死,絕非尋常防身之物。妾身情急,只能先下手為強。”
“三步倒?”陸沉舟指尖在紫檀榻沿輕輕敲擊,發出篤篤輕響,似在掂量她話中分量,“此物罕見,非尋常醫家可知。你倒是見多識廣。”
這試探直指核心!林芷掌心滲出冷汗,強自鎮定:“養父行醫四方,曾救治過一位被此毒所傷的江湖客,妾身因此得以見識。”她微微抬眸,迎上陸沉舟深不見底的目光,竭力讓眼中只有坦然,“妾身只知,要害王爺之人,必不能容。”
暖閣內陷入短暫的沉寂,只有燭火噼啪輕響。陸沉舟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那銳利如鷹隼的審視仿佛要穿透皮囊,直抵靈魂深處。林芷感到那無形的壓力幾乎讓她窒息,就在她以為將要撐不住時,那沉沉的目光終于移開。
“罷了。”他略顯疲憊地揉了揉眉心,揮了揮手,聲音里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松動,“今日你也受了驚嚇。王府庫房那邊,堆積了不少陳年舊物,其中或有你用得上的藥材,你明日去挑揀些,權當壓驚。”
“庫房?”林芷心頭猛地一跳,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湖面,驟然蕩開一圈漣漪。機會!她強壓下幾乎要脫口而出的激動,深深福禮,“謝王爺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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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色微明,空氣中還殘留著夜露的寒涼。林芷帶著小丫鬟云雀,跟在沉默寡言的庫房管事身后,穿過重重守衛森嚴的門禁,踏入鎮北王府龐大的庫房區。
沉重的鐵門在身后轟然合攏,隔絕了外界的光線與聲響。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陳舊氣味撲面而來——是灰塵、朽木、潮濕的霉味、鐵器銹蝕的腥氣,還有無數被歲月封存的雜物散發出的、難以名狀的復雜氣息,混雜在一起,沉淀了不知多少年。巨大的空間被一排排高聳及頂的木架分割,架上堆滿了蒙塵的箱籠、卷軸、器皿,光線從高處狹小的氣窗透入,形成幾道微弱的光柱,光柱中塵埃飛舞,更顯庫房深處的幽暗神秘。
管事只交代了一句“王妃請自便,莫入深處禁地”,便退到門口守著,一副不愿多沾惹的模樣。
“王妃,這地方陰森森的,怪嚇人的。”云雀縮了縮脖子,緊緊抓著林芷的袖角。
“莫怕。”林芷輕輕拍了拍她的手,目光卻如敏銳的探針,早已投向那些堆積如山的舊物,“我們只在外圍看看。”她安撫著云雀,心神卻全系于鼻端。她悄然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剎那間,萬籟俱寂。
眼前的世界褪去了形狀與色彩,化作一片純粹由氣味構成的浩瀚星海。灰塵的沉悶、木頭腐朽的酸澀、銅綠刺鼻的金屬腥、陳年布帛的潮霉…無數種氣息洶涌而來,如同奔騰的河流。林芷的心神如同最精密的篩網,在這龐雜無序的氣味洪流中急速過濾、分辨。
她需要一個引子,一個錨點。心念微動,養父毒發時咳出的那口黑血,那縈繞在她噩夢中經年不散的、混雜著腐敗內臟與詭異礦物腥氣的獨特惡臭,清晰地在她意識中浮現。
以此為憑,她的“靈嗅”異能驟然發動,無形的感知力如同投入湖面的漣漪,急速擴散開去,在這氣味汪洋中進行著精準無比的檢索比對。
時間在無聲的檢索中流逝。掠過一排排蒙塵的兵器架,掠過堆積如山的舊軍帳,掠過散亂的文牘卷宗…大部分氣味都指向尋常的歲月痕跡。就在她幾乎要放棄這一區域,轉向藥材區時——
一絲極其微弱、卻又無比突兀的氣味,如同冰針猝然刺入她敏銳的嗅覺神經!
那是一種鐵銹般的腥氣,卻比尋常鐵銹更沉、更濁,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土腥味,仿佛混雜了某種礦物粉末特有的干澀感。這氣味…竟與她記憶中養父毒血里那抹詭異的礦物腥氣,有七分相似!
林芷的腳步猛地頓住,心臟在胸腔里狂跳起來,幾乎要撞碎肋骨。她強行壓下翻涌的氣血,不動聲色地循著那絲微弱氣味的源頭,目光鎖定在庫房角落一個不起眼的木架底層。
那里胡亂堆放著幾本厚厚的、邊緣已卷起毛邊的舊賬冊,厚厚的灰塵覆蓋其上,顯然早已無人問津。那絲若有若無的礦物腥氣,正是從其中一本深藍色硬殼封面的賬冊縫隙里逸散出來。
她狀似隨意地走過去,彎腰,指尖拂開那本深藍硬殼賬冊上的積塵。封面上模糊的墨字依稀可辨:“承平七年,北境軍需往來錄”。
承平七年!正是養父當年隨軍歸鄉,途中遭遇“山匪”襲擊中毒的那一年!
血液似乎瞬間沖上頭頂。林芷屏住呼吸,指尖帶著不易察覺的微顫,小心翼翼地翻開那沉重的封面。
泛黃粗糙的紙張發出輕微的呻吟。撲面而來的是濃烈的陳舊墨臭和灰塵味。她強忍著不適,一頁頁快速翻動。記載的多是些尋常的糧草、被服、藥材的出入數目,字跡潦草。就在翻到賬冊中后段,一張夾在泛黃紙頁間的、折疊起來的粗糙草紙,猝不及防地滑落出來,飄然掉在她腳邊的塵埃里。
林芷蹲下身,撿起那張草紙。
紙面粗糙發黃,上面并無文字,只散落著一些灰白色的、極其細微的粉末顆粒,像是某種礦物碾碎后的殘渣。那縷微弱卻頑固的獨特腥氣,正是來源于此!
就是它!
她指尖捻起一點粉末,湊近鼻端。異能全開!
“嗡——!”
腦海深處仿佛被重錘狠狠擊中!眼前瞬間天旋地轉。
江南小鎮那間彌漫著苦澀藥味的小屋里,養父林郎中驟然佝僂的身影清晰地浮現。他死死捂著嘴,指縫間涌出的,是粘稠如墨汁、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腥臭與詭異礦物氣息的黑血!那黑血滴落在洗得發白的青布床單上,迅速洇開一片絕望的暗色。養父痛苦扭曲的面容,喉間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那混合著腐敗內臟與礦物腥氣的死亡氣息…穿越了時間與空間,無比蠻橫地、帶著毀滅性的力量,狠狠攫住了她的感官!
“呃…”一聲壓抑不住的、痛苦的悶哼從林芷喉嚨深處逸出。她臉色瞬間慘白如紙,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
“王妃!您怎么了?”云雀嚇壞了,連忙上前攙扶。
“沒…沒事。”林芷猛地咬住下唇,用疼痛強行拉回幾乎崩潰的神智。她迅速將那張沾著粉末的草紙緊緊攥在手心,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借著那尖銳的痛楚穩住身形,“只是…被這灰塵嗆著了,有些頭暈。”
她扶著云雀的手臂,急促地喘息著,目光卻死死盯著掌中緊握的草紙,眼底翻涌著驚濤駭浪。養父毒發時的氣味,與這粉末的氣味,在她異能構建的感知世界里,正瘋狂地重疊、印證!這絕不是巧合!這灰白色的粉末,必定與當年害死養父的毒藥有關!而它,竟然出現在王府庫房這本北境軍需舊賬冊里!
糧草案…礦物粉…軍需賬冊…王府庫房…
一條冰冷刺骨的線索鏈條,在她腦中閃電般串聯起來,指向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旋渦!
“走…我們離開這…”林芷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只想立刻帶著這關鍵證物離開。她必須找個安全的地方,仔細研究這粉末!
然而,就在她扶著云雀,轉身欲走的剎那——
庫房深處那片堆滿廢棄屏風、舊家具的幽暗角落,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無聲無息地暴起!
動作快如閃電,裹挾著一股陰冷的殺意,直撲林芷手中緊攥的那張草紙!目標明確,精準無比!
“啊——!”云雀的尖叫凄厲地劃破死寂。
林芷瞳孔驟縮,寒毛倒豎!求生的本能讓她在千鈞一發之際猛地側身閃避,同時將攥著草紙的手死死護在胸前!
“嗤啦!”
利刃破空!冰冷的刀鋒幾乎是貼著她的手臂劃過,割裂了寬大的袖袍,帶起一陣刺骨寒意。黑影一擊不中,動作沒有絲毫停滯,手腕詭異一翻,刀光如毒蛇吐信,再次刁鉆地刺向她緊握草紙的手腕!狠辣至極!
“王妃小心!”云雀驚恐地想撲上來,卻被林芷厲聲喝止:“躲開!”
電光石火間,林芷根本來不及思考,異能近乎本能地催發到極致!在那刀鋒及體的剎那,她捕捉到了襲擊者袖口拂過時帶起的一縷極其微弱的氣味——清冽、干燥,帶著一種木質特有的冷感,是上好的冷杉熏香!
這氣味…她白天在庫房管事趙全身上聞到過!一模一樣!
念頭閃過的同時,林芷拼盡全力將手中的草紙狠狠向側前方空曠處甩出!自己則借著甩脫之力踉蹌后退,狼狽地撞在身后的木架上,震落一片灰塵。
那張承載著關鍵線索的草紙,打著旋兒,飄向半空。
襲擊者顯然沒料到林芷的反應如此之快,目標瞬間轉移。他發出一聲低沉的、惱怒的冷哼,毫不猶豫地棄了林芷,身形如鷂鷹般騰空躍起,刀光暴漲,直劈向那張飄落的草紙!務求毀尸滅跡!
“你敢!”
一聲蘊含著雷霆之怒的暴喝如同平地驚雷,在庫房門口炸響!
沉重的庫房鐵門被一股沛然巨力猛地撞開!一道玄色身影挾裹著凜冽的勁風,如同出閘的兇獸,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狂飆突進!來人正是陸沉舟!
他臉色鐵青,眼中燃燒著駭人的怒火與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驚急。人未至,一道凌厲無匹的掌風已后發先至,撕裂空氣,狠狠轟向那凌空撲向草紙的黑影!
黑影顯然對陸沉舟的出現驚駭至極,感受到身后那足以開碑裂石的恐怖掌力,再顧不得毀紙,倉促間回刀格擋。
“鐺——!”
金鐵交鳴的巨響震得人耳膜生疼!黑影悶哼一聲,如同被巨錘砸中,整個人被那狂暴的掌力震得倒飛出去,重重撞在遠處的雜物堆里,發出一連串稀里嘩啦的破碎聲。
與此同時,那凌厲掌風的余波掃過飄落的草紙。
“噗!”
脆弱的紙張如何能承受這等力量?瞬間被無形的勁氣撕扯得四分五裂,化作無數指甲蓋大小的碎片,如同驟然炸開的灰色蝴蝶,紛紛揚揚,四散飄落!上面沾染的灰白色粉末,也隨之混入庫房厚重的積塵之中,再難分辨。
塵埃彌漫,紙屑飛舞。
一切發生在兔起鶻落之間。
林芷背靠著冰冷的木架,劇烈地喘息著,臉色慘白,驚魂未定地看著那漫天飄散的紙屑,心沉到了谷底。唯一的直接物證…毀了!
陸沉舟高大的身影已如鐵塔般擋在她身前,玄色衣袍在激蕩的氣流中微微鼓蕩,周身散發著令人窒息的低氣壓和凜冽殺氣。他看也未看那掙扎著想要爬起的襲擊者,冰冷如刀鋒的目光倏地轉向身后的林芷,那眼神銳利得仿佛要將她整個人剖開。
一只骨節分明、帶著滾燙溫度的手掌猛地探出,如同鐵鉗般牢牢扼住了林芷纖細的手腕!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
“林芷!”他低沉的聲音壓著滔天的怒火,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迸出來的冰渣,帶著不容置疑的審問與令人心悸的威壓,狠狠砸向她蒼白的臉:
“你在找什么?!”
手腕上傳來的劇痛讓林芷蹙緊了眉頭,但更讓她心頭狂震的是陸沉舟那洞穿一切般的目光和那句直指核心的詰問。庫房深處雜物堆里傳來悉索掙扎的聲音,是那個被陸沉舟一掌重創的襲擊者試圖逃離。而空氣中,那股冷杉熏香的氣息,正隨著襲擊者的移動,如同一條冰冷的毒蛇,無聲地滑向幽暗的角落。
紙屑還在無聲飄落,混入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