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時差戀人
- 雪落無聲的思念
- 寫給風(fēng)的一封信
- 10279字
- 2025-06-06 12:58:22
雨點砸在琴盒里褪色的絨布上,聲音悶鈍,像被水浸透的心跳。BJ四月這場不講道理的倒春寒,把整個城市澆了個透心涼,也把江嶼困在了這條行人寥寥的地下通道。濕冷的空氣帶著地鐵特有的鐵銹味,混雜著匆忙過客身上廉價香水的氣息,鉆進(jìn)他的鼻腔。指尖在冰冷的琴弦上笨拙地摸索,一首原本輕快的民謠在潮濕的空氣里走了調(diào),拖沓得像一聲聲疲憊的嘆息。偶爾有人裹緊外套匆匆掠過,目光短暫地掃過他和敞開的琴盒——里面零星躺著幾張皺巴巴的紙幣和幾個孤零零的硬幣,帶著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憐憫。
琴盒邊緣積起一小灘渾濁的雨水,水面倒映著通道頂部慘白的燈光和他自己模糊的影子。江嶼撥動琴弦的手指凍得有些發(fā)僵,指腹傳來細(xì)微的刺痛。又是一陣裹挾著水汽的風(fēng)從通道口灌進(jìn)來,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廉價夾克粗糙的領(lǐng)口蹭著下頜。
就在這時,一枚硬幣。
它帶著一種近乎清脆的決絕,“?!钡囊宦暣囗懀珳?zhǔn)地跌落在那幾片濕漉漉的紙幣上,甚至微微彈跳了一下,銀白色的光澤在昏暗的光線下短暫地一閃,隨即安靜下來,像一顆沉入水底的星。
江嶼猛地抬頭。
通道入口被外面城市灰蒙蒙的天光襯出一個纖細(xì)的剪影。一個女孩站在那里,沒打傘,細(xì)密的雨珠綴在她微卷的發(fā)梢,像撒了一層碎鉆。她似乎一點也不在意這惱人的雨,目光越過濕冷的空氣,落在他胸前——那枚小小的、別在舊外套上的?;铡DG的底色,金色的校名縮寫。
女孩的嘴角彎了起來,眼睛里有種狡黠又溫暖的光在流動,像撥開厚重云層的一線陽光。
“校友啊?”她的聲音清亮,帶著點笑意,輕易地穿透了雨聲和通道里的嘈雜回響,直接撞進(jìn)他耳朵里,“喂,以后……只彈給我一個人聽,行不行?”
那笑容太晃眼,帶著一種不由分說的暖意。江嶼覺得喉嚨有些發(fā)緊,握著琴頸的手指下意識地收緊,冰冷的木料硌著指節(jié)。他看著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里面映著通道頂燈細(xì)碎的光點,也映著他自己有些愣怔的樣子。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卻只發(fā)出一個模糊的單音。最終,他像是被那笑容蠱惑了,又像是被那枚硬幣敲中了某根遲鈍的神經(jīng),很慢、很鄭重地點了一下頭。
“嗯。”
林晚。美術(shù)學(xué)院,插畫專業(yè)。她的名字和她的笑容一樣,帶著一種溫潤的晚霞余暉般的質(zhì)感。那枚銀白色的硬幣,成了江嶼琴盒里最固執(zhí)的居民,被小心翼翼地壓在絨布最底下,仿佛一個隱秘的錨點。
藝術(shù)樓的琴房成了他們的據(jù)點。傍晚時分,夕陽的余暉如同融化的金子,慷慨地潑灑在靠窗的那架舊鋼琴上。林晚喜歡窩在琴凳旁邊的舊沙發(fā)里,攤開她的速寫本,炭筆在紙上沙沙作響。她不是在畫他,就是畫窗外被夕陽染成橘紅色的樹影,筆下的線條和他指尖流淌的旋律一樣自由。有時她會突然放下筆,歪著頭聽一會兒,然后指著譜子上的某一小節(jié):“江嶼,這里,能不能再慢一點點?像……像一片葉子落到水面上那種感覺?”
江嶼會依言放慢速度,音符變得綿長而輕盈。他側(cè)過頭,能看到她專注聆聽的側(cè)臉,睫毛在眼瞼下方投下淡淡的陰影,嘴角帶著一絲心滿意足的弧度。陽光穿過窗欞,把她臉頰上細(xì)小的絨毛也染成了金色。
偶爾,他們會避開人群,偷偷溜上教學(xué)樓空曠的天臺。城市的燈火在腳下鋪展成一片流動的星河,晚風(fēng)帶著初春特有的微涼氣息。林晚會從帆布包里掏出兩罐還冒著涼氣的可樂,“砰”的一聲拉開拉環(huán),遞給他一罐。金屬罐壁上凝結(jié)的水珠迅速濡濕了掌心。她倚著冰冷的護(hù)欄,輕輕哼起他白天寫下的旋律片段,不成調(diào),卻有種奇異的柔軟。江嶼抱著吉他,手指隨意地?fù)芘傧?,即興的旋律追逐著她不成調(diào)的哼唱,在都市稀疏的星光下纏繞、升騰。那一刻,世界很遠(yuǎn),只剩下風(fēng)聲、她模糊的哼唱和他指下即興流淌的音符。
琴盒里的硬幣依舊沉甸甸地壓著絨布,像一句無聲的誓言。江嶼低頭調(diào)弦時,指尖總會不經(jīng)意地拂過它冰冷的表面,一種篤定的暖意便悄然從心底升起。他以為日子會像這枚硬幣一樣,一直安穩(wěn)地沉在那里,在夕陽、琴聲和她的畫筆下,延展出無限的未來。
畢業(yè)季的喧囂像潮水般涌來,又迅速退去,留下滿地狼藉的彩帶和一種空曠的茫然。空氣里彌漫著離別的微塵和夏日特有的燥熱氣息。江嶼穿過略顯冷清的校園林蔭道,手里攥著剛拿到不久的一份本地知名音樂工作室的錄用通知,紙頁的邊緣被他無意識捏得有些發(fā)皺。陽光透過濃密的梧桐樹葉,在他身上投下跳躍的光斑。他腳步輕快,胸腔里鼓動著一種塵埃落定的雀躍和對未來的清晰想象——一個扎根于這座城市音樂土壤的未來,一個有著林晚的未來。
他推開那間熟悉的畫室門,帶著一絲迫不及待的分享欲。畫室里彌漫著松節(jié)油和亞麻籽油混合的獨特氣味。林晚背對著門口,站在一幅巨大的、接近完成的油畫前。畫布上是大片沉郁而富有力量的藍(lán)紫色塊,像某種凝固的深海風(fēng)暴。她站得筆直,像一株繃緊的蘆葦。
“林晚!”江嶼的聲音帶著輕快的笑意,“工作室那邊定了!下個月就……”
他的話戛然而止。
林晚緩緩轉(zhuǎn)過身,臉上沒有他預(yù)想中的喜悅。她的眼神是空的,像被驟然抽走了所有色彩,只剩下一種近乎失焦的茫然。她手里緊緊攥著一張薄薄的紙片,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
江嶼的心猛地一沉,那輕快的步伐瞬間被釘在原地。畫室里濃重的油彩味突然變得刺鼻起來。
“江嶼,”林晚的聲音干澀,像是從砂紙上磨過,“紐約視覺藝術(shù)學(xué)院……Offer來了?!?
“紐約”兩個字,像兩顆沉重的冰雹,砸在夏日燥熱的空氣里,發(fā)出沉悶的回響。一瞬間,畫室里只剩下窗外聒噪的蟬鳴,單調(diào)而固執(zhí)地重復(fù)著。
那晚,他們沿著校園外那條熟悉的護(hù)城河走了很久很久。河水在夜色下沉默地流淌,倒映著岸邊昏黃的路燈,拉長又揉碎他們的影子。兩人之間的沉默像一塊不斷膨脹的海綿,吸走了所有聲音。江嶼想開口,喉嚨卻像被河岸潮濕的水汽堵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阻力。林晚低著頭,視線落在自己不斷移動的腳尖上,偶爾抬起頭看向遠(yuǎn)處模糊的城市輪廓,眼神空茫。曾經(jīng)被夕陽和琴聲填滿的無數(shù)個傍晚,此刻都化作沉甸甸的鉛塊,墜在胸口。
“一定要去?”他終于找到了自己的聲音,嘶啞得厲害。
林晚停下腳步,轉(zhuǎn)過頭看他。路燈的光線勾勒出她柔和的側(cè)臉輪廓,但眼底卻翻滾著他從未見過的激烈掙扎,像她畫布上那些未干的、糾纏的顏料?!爱嫯嫛俏业拿瓗Z。”她每一個字都咬得很重,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這個機(jī)會……我等了太久。錯過它,我這輩子……”后面的話她沒有說出口,但那種恐懼和不甘已經(jīng)清晰地寫滿了她的眼睛。
江嶼看著她眼中燃燒的、不容置疑的火焰,所有試圖挽留的話都化作了喉間一聲沉重的嘆息。他太了解那種火焰,就像他無法放棄音樂一樣。他伸出手,指尖帶著微顫,輕輕拂開她額前被夜風(fēng)吹亂的碎發(fā),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溫柔?!爸懒??!彼吐曊f,聲音被夜色吞沒大半。
接下來的日子像被按下了快進(jìn)鍵,倉促得令人窒息。打包行李、辦理手續(xù)、告別聚會……一切都在一種刻意維持的忙碌和表面平靜下進(jìn)行。他們默契地避開關(guān)于未來的話題,小心翼翼地守護(hù)著最后一點溫存,像守護(hù)著狂風(fēng)里即將熄滅的燭火。
機(jī)場的喧囂是離別最殘酷的背景音。巨大的落地窗外,龐大的鋼鐵飛鳥在跑道上起起落落。林晚站在安檢口長長的隊伍邊緣,行李箱孤零零地立在一旁。廣播里字正腔圓的女聲一遍遍播報著航班信息,催促著離別。
江嶼站在她面前,喉結(jié)上下滾動著,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只化作一句干澀的:“到了……記得報平安。”
林晚用力地點點頭,眼圈紅得厲害,卻倔強(qiáng)地忍著沒有掉下淚來。她深吸一口氣,像是要汲取最后一點勇氣,然后猛地伸出手,緊緊抱住了他。這個擁抱用了極大的力氣,仿佛要把自己嵌進(jìn)他的骨血里。江嶼的身體僵硬了一瞬,隨即更用力地回抱住她,下巴抵在她散發(fā)著熟悉清香的發(fā)頂,貪婪地呼吸著這最后的氣息。
時間冷酷地前行。她松開手,拉起行李箱的拉桿,轉(zhuǎn)身,準(zhǔn)備匯入安檢的人流。那背影決絕,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巨大的機(jī)場吞噬。
突然,她腳步頓住了。
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猛地拽回,林晚猝然轉(zhuǎn)身,不顧周圍人投來的詫異目光,幾步?jīng)_回到江嶼面前。她的呼吸急促,胸口劇烈地起伏著,眼中是最后一絲不顧一切的瘋狂。
“江嶼!”她幾乎是喊出來的,同時飛快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只白色的無線耳機(jī),帶著她掌心的溫度,不由分說地塞進(jìn)了江嶼的左耳。動作快得他來不及反應(yīng)。
指尖帶著微涼的觸感劃過他的耳廓。
“替我聽完!”她的聲音帶著急促的氣流,像最后的叮嚀,又像一種無望的托付,“替我……聽完這首《西城舊事》!”
說完,她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復(fù)雜得如同她未完成的畫布——有愛戀,有痛苦,有決絕,有萬語千言。然后,她猛地轉(zhuǎn)身,拖著行李箱,頭也不回地扎進(jìn)了安檢口的人潮,白色的身影很快就被吞沒,再也看不見。
江嶼像一尊石雕,僵立在原地。左耳里,耳機(jī)已經(jīng)自動連接播放。一陣悠遠(yuǎn)而略帶憂傷的鋼琴前奏如同冰涼的溪水,瞬間涌入,灌滿了他的聽覺世界。干凈的音符帶著一種舊時光的質(zhì)感,叮叮咚咚地敲打著他空蕩蕩的心房。是那首《西城舊事》。
機(jī)場巨大的穹頂下,人來人往,喧囂鼎沸。廣播聲、行李箱滾輪聲、告別的話語聲……所有的聲音都仿佛被一層無形的玻璃隔開,變得模糊而遙遠(yuǎn)。唯有左耳里那清澈而孤獨的琴聲,無比清晰,無比尖銳,每一個音符都像一根細(xì)小的針,扎進(jìn)他剛剛被撕裂的傷口里。他抬起手,指尖輕輕碰了碰那只冰冷的白色耳機(jī),仿佛還能感受到她指尖殘留的那一點微弱的暖意。
那一點暖意,在隨后漫長而冰冷的時差里,成了他唯一的火種。
五年。
足夠一座城市長出新的天際線,也足夠?qū)⒁环N思念打磨成骨血里的印記。江嶼的生活像上了精準(zhǔn)的發(fā)條,圍繞著音樂瘋狂旋轉(zhuǎn)。工作室的格子間里,他對著冰冷的電腦屏幕編曲、修改、再編曲,窗外城市的燈火通明與他無關(guān)。深夜的排練室,手指在琴鍵上不知疲倦地奔跑、跳躍,直到指尖發(fā)燙,關(guān)節(jié)僵硬。偶爾的演出機(jī)會,他站在聚光燈下,臺下掌聲如潮,他卻總覺得那片喧囂里,少了一雙最熟悉的眼睛。
他很少主動聯(lián)系林晚。時差像一條寬闊而冰冷的河,橫亙在十二小時的黑暗與白晝之間。她的朋友圈更新很慢,大多是紐約街頭的速寫,灰暗的雨天,美術(shù)館某個角落的光影,或者畫室里堆滿的顏料管和畫稿。偶爾會有一張她的照片,在異國的陽光下瞇著眼笑,眼神深處卻總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疏離。江嶼會久久地看著那張照片,手指懸在屏幕上方,最終只是默默點個贊。任何言語,在十二小時的遲滯和各自生活的巨大溝壑面前,都顯得蒼白而笨拙。
唯有音樂,成了他穿越時差的信使。
那首在機(jī)場塞進(jìn)他耳朵的《西城舊話》,成了他反復(fù)咀嚼的碎片。它的旋律,它的和聲走向,它每一個細(xì)微的情感轉(zhuǎn)折,都像密碼一樣烙印在他心里。無數(shù)個不眠的夜晚,在狹小的出租屋里,只有一盞臺燈和那架陪伴他多年的二手鋼琴亮著。指尖落在琴鍵上,不再僅僅是技巧的堆砌,而是試圖捕捉那些早已消散在空氣中的東西——離別時她指尖的冰涼,擁抱時發(fā)絲的觸感,還有那首塞進(jìn)耳朵的曲子所帶來的、瞬間淹沒一切的孤寂與回響。
起初是零散的樂句,不成調(diào),充滿掙扎的棱角。漸漸地,它們開始沉淀、凝聚,像水滴匯入深潭。三個樂章在無數(shù)個與自我、與回憶、與時空對話的深夜中逐漸成型。他給這部組曲命名為《時差》。
第一樂章,《斷裂》。急促而尖銳的節(jié)奏,不和諧的和弦猛烈碰撞,如同離別那一刻被驟然撕開的劇痛,是航班起飛時引擎撕裂空氣的轟鳴,是行李箱滾輪碾過心房的冰冷回響。音符里充滿了掙扎、質(zhì)問和一種無處宣泄的憤怒。
第二樂章,《漂移》。旋律變得緩慢、延綿,像在深海中懸浮。左手低音區(qū)持續(xù)著一種近乎催眠的固定音型,模仿著時鐘永恒不變的滴答,那是冷酷的時間流逝。右手則飄浮著一些零散、優(yōu)美卻始終無法落地的旋律片段,如同在十二小時時差的迷霧里,那些永遠(yuǎn)無法同步抵達(dá)的思念和問候。每一次試圖靠近,都被那冰冷的滴答聲無情地推開。
第三樂章,《回聲》。素材直接來自于那首《西城舊事》。他將那熟悉的旋律拆解、變形、重構(gòu)。它時而清晰,在明亮的高音區(qū)帶著回憶的暖意;時而被扭曲、拉長,沉入低音區(qū),變得喑啞而憂傷,仿佛被時空的洪流沖刷得面目全非;時而又與其他新生的動機(jī)交織纏繞,形成一種復(fù)雜而深沉的對話。這樂章是關(guān)于記憶的韌性,關(guān)于那枚硬幣、那個笑容、那首曲子如何在時間的磨蝕下頑強(qiáng)地發(fā)出回響。
五年。琴盒里那枚銀白色的硬幣,被他取出,用一根細(xì)細(xì)的銀鏈穿起,掛在了工作室臺燈的鐵藝燈架上。冷硬的金屬燈架,襯著那枚小小的、邊緣已有些許磨損的硬幣。每當(dāng)他在深夜伏案工作,或者對著鋼琴冥思苦想時,一抬眼就能看到它。臺燈昏黃的光暈落在硬幣表面,折射出一點微弱卻執(zhí)拗的光。像一顆永不沉沒的星星。
五年后,巴黎。深秋。
塞納河在夜色中流淌,倒映著兩岸璀璨的燈火,如同一條綴滿寶石的黑色綢帶。香榭麗舍大街盡頭,那座新古典主義風(fēng)格的殿堂——巴黎愛樂音樂廳,今夜燈火輝煌。巨大的玻璃幕墻內(nèi),暖金色的光芒流瀉而出。入口處衣香鬢影,華服和晚禮服在燈光下閃耀,不同語言的寒暄聲匯成一片優(yōu)雅的嗡嗡聲。
后臺,空氣里彌漫著松香、上光劑和一種緊繃的期待感。江嶼站在巨大的落地鏡前,最后一次整理黑色禮服的領(lǐng)結(jié)。鏡中的男人,輪廓比五年前更加清晰冷峻,眼神沉淀著一種經(jīng)歷過打磨后的沉靜。只有他自己知道,指尖觸碰著光滑的絲綢面料時,那細(xì)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顫抖。
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后臺特有的、混合著塵埃和昂貴木料的氣息涌入鼻腔。五年的時光,無數(shù)個日夜的掙扎與錘煉,都壓縮在即將到來的兩個多小時里。不是為了掌聲,不是為了所謂的成功。是為了那個塞進(jìn)他耳朵里的聲音,為了那枚壓在琴盒底的硬幣,為了跨越五個春秋冬夏、整整十二個小時的時差,發(fā)出的一次孤注一擲的回響。
他睜開眼,鏡中的自己眼神銳利如刀。轉(zhuǎn)身,走向通往舞臺的厚重側(cè)幕。
厚重的深紅色絲絨帷幕緩緩升起,如同揭開一個塵封的夢境。巨大的音樂廳展現(xiàn)在眼前,穹頂高遠(yuǎn),下方是黑壓壓一片的觀眾席,只余下舞臺上方幾束柔和的光柱,將三角鋼琴和琴凳籠罩其中,形成一個與世隔絕的孤島。
江嶼在孤島中心坐下。手指懸停在琴鍵上方,象牙白的琴鍵在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世界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細(xì)碎的聲響——衣料的摩擦聲、輕微的咳嗽聲——都退潮般消失了。只有他,和眼前這架沉默的龐然大物。
指尖落下。
《時差》組曲的第一樂章,《斷裂》,如同冰冷的利刃,驟然劈開了寂靜。尖銳的強(qiáng)音和弦?guī)е毫寻愕馁|(zhì)感,毫無預(yù)兆地砸向整個空間。急促、混亂、充滿對抗性的節(jié)奏在琴弦上激烈地碰撞、翻滾,左手低音區(qū)沉重的敲擊如同心臟被重錘猛擊。那不是音樂,是離別那一刻被強(qiáng)行撕裂開來的傷口,是航班引擎撕裂空氣的轟鳴在靈魂深處的殘酷回響。每一個不和諧音都像一聲痛苦的吶喊,在輝煌的音樂廳穹頂下橫沖直撞,瞬間攫住了所有聽眾的呼吸。臺下,一片死寂,只有這充滿破壞力的聲音在肆虐。
第二樂章《漂移》緊隨其后,氣氛陡變。狂暴的浪潮平息下去,只剩下冰冷、空曠的海水。左手奏出低沉、綿延不絕的固定音型,單調(diào)而精準(zhǔn),冷酷地模仿著時間永恒的滴答聲。在這冰冷的背景之上,右手的旋律開始飄浮。它們優(yōu)美、孤獨,帶著回憶的柔光,像是水母在深海中緩慢地游弋。旋律線條時而清晰,帶著甜蜜的輪廓;時而被拉長、扭曲,變得模糊而憂傷,如同透過水波看到的幻影。它們試圖靠近,試圖傾訴,卻總被那無情的“滴答”聲推開、淹沒。一種巨大的、無法跨越的疏離感,如同冰冷的霧氣,彌漫了整個音樂廳。臺下,觀眾們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仿佛自己也沉入了那片寂靜無聲的深海。
當(dāng)最后一個飄渺的音符在冰冷的“滴答”聲中消逝,短暫的、近乎窒息的靜默籠罩全場。江嶼的手指沒有離開琴鍵。他微微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華麗的舞臺,投向了某個遙遠(yuǎn)而模糊的時空節(jié)點。燈光落在他沉靜的側(cè)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
他深吸一口氣,指尖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再次落下。
《回聲》,第三樂章。
最初是幾個極其輕柔、試探性的音符,如同黑暗中小心翼翼的摸索。隨即,一個熟悉而略帶憂傷的旋律碎片,如同沉睡的種子被喚醒,悄然浮現(xiàn)——是《西城舊事》的動機(jī)。它被拆解開來,不再是完整的歌謠。它像一個迷失在時間迷宮里的幽靈,在琴鍵上輕盈地跳躍、閃現(xiàn)。有時在高音區(qū),帶著舊日陽光般的明亮暖意;有時沉入低音區(qū),被拉長、變形,裹上了一層厚重的陰翳,仿佛被時光的塵埃覆蓋;有時又與其他新生的、充滿韌性的旋律線交織、纏繞,互相追逐,互相應(yīng)答。江嶼的手指在琴鍵上流淌,時而舒緩如低語,時而奔涌如激流。他不再是演奏者,而是一個在時光長河里打撈記憶碎片的旅人,用音符將它們重新拼合、訴說、賦予新生。
那旋律在不斷的變形、發(fā)展、升華中,積蓄著力量?;貞浀呐髋c離別的寒冰激烈地碰撞、融合。痛苦被沉淀,思念被升華。最終,所有的掙扎、所有的飄零、所有的回響,匯聚成一股強(qiáng)大而深沉的情感洪流。音樂不再是憂傷的嘆息,而是穿越了漫長黑暗、終于找到出口的宣告,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壯麗和無法言喻的溫柔力量,磅礴地奔向終點。
當(dāng)最后一個飽滿、溫暖的和弦被他堅定而深沉地按下,余音如同金色的潮水,在巨大的音樂廳里久久回蕩、震顫,最終緩緩融入寂靜。
絕對的寂靜。
時間仿佛凝固了。觀眾席一片黑暗,如同無垠的宇宙。沒有掌聲,沒有呼吸,只有那震撼人心的余韻在空氣中無聲地彌漫、擴(kuò)散。
江嶼的手指終于離開了琴鍵,虛虛地懸在琴鍵上方幾毫米的地方,仿佛仍在感受著那尚未散盡的振動。他保持著這個姿勢,微微垂著頭,額前的碎發(fā)在舞臺頂燈的光線下投下淡淡的陰影。汗水沿著鬢角滑落,滴在深色的禮服上,暈開一小片更深的痕跡。整個音樂廳像一個被施了魔法的水晶球,包裹著這份巨大的、幾乎令人心碎的寂靜。
幾秒鐘,或者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
然后,掌聲。
不是瞬間爆發(fā)的山呼海嘯,而是像第一滴雨點落在滾燙的沙漠上。先是前排某個角落,孤零零的幾下,帶著遲疑和試探。緊接著,如同燎原的星火,掌聲從四面八方迅速點燃、匯聚、膨脹!越來越密,越來越響,最終匯成一股洶涌澎湃的聲浪,帶著滾燙的溫度,排山倒海般沖向舞臺!掌聲、口哨聲、甚至夾雜著幾聲無法抑制的驚嘆呼喊,如同沸騰的海嘯,幾乎要掀翻音樂廳那高遠(yuǎn)的穹頂。
江嶼緩緩抬起頭。刺目的聚光燈讓他微微瞇起了眼。他站起身,對著那片沸騰的黑暗,深深地鞠躬。一次,兩次。掌聲沒有絲毫停歇的跡象,反而愈加熱烈。他直起身,目光掃過臺下那片只能看到模糊輪廓的觀眾席。沸騰的喧囂聲浪仿佛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開,他站在風(fēng)暴的中心,內(nèi)心卻是一片奇異的平靜。
他抬手,輕輕扶住了鋼琴邊緣的麥克風(fēng)。動作很慢,帶著一種近乎儀式感的莊重。
整個音樂廳的喧囂,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驟然扼住。掌聲、呼喊聲在幾秒鐘內(nèi)迅速衰減、平息,最終歸于一片充滿期待的、深海般的寂靜。所有的目光,所有的呼吸,都聚焦在舞臺中央那個挺拔而略顯孤寂的身影上。
麥克風(fēng)捕捉到他低沉的聲音,通過精密的音響系統(tǒng),清晰地傳遞到音樂廳的每一個角落。他的聲音不大,甚至有些微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敲打在每一個人的耳膜上:
“Merci, merci beaucoup(謝謝,非常感謝)?!彼梅ㄕZ開了口,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更精準(zhǔn)的表達(dá)。短暫的沉默后,他切換回了中文,那熟悉的母語帶著更深的、無法替代的情感重量:
“《時差》組曲的第三樂章,《回聲》……或者說,它的另一個名字,”他微微頓了一下,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第七小時》?!?
臺下一片寂靜,只有他一個人的聲音在巨大的空間里回蕩。
“獻(xiàn)給我的繆斯,”他繼續(xù)說道,聲音平穩(wěn),目光卻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黑暗,投向某個遙遠(yuǎn)的時空坐標(biāo),“獻(xiàn)給五年前,此刻——北京時間凌晨三點零七分,在首都國際機(jī)場T3航站樓,把一只耳機(jī)塞進(jìn)我左耳,對我說‘替我聽完’的女孩?!?
“林晚?!彼逦啬畛鲞@個名字,像念出一個封印在時光深處的咒語,“如果你能聽見……這首跨越了七年時差的《第七小時》,我彈完了。”
話音落下,余音在寂靜中裊裊消散。
一秒,兩秒……
死寂。絕對的死寂。仿佛連空氣都停止了流動。時間被無限拉長,凝固在一種令人窒息的真空里。江嶼依舊站在聚光燈下,挺拔如松,目光沉靜地投向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深處。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動,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五年來積壓的所有期待與無望。臺下,上千雙眼睛隱匿在黑暗里,所有的表情都被吞噬,只留下一種龐大而模糊的、令人心悸的沉默。
就在這份沉默即將達(dá)到臨界點,即將被某種尷尬或遺憾填滿的瞬間——
毫無征兆地!
觀眾席后排左側(cè),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深處,猛地跳出一束光!
不是舞臺追光燈那種強(qiáng)烈的、帶有侵略性的光柱。那只是一束小小的、來自手機(jī)屏幕的光。在無垠的黑暗里,它顯得如此微弱,如此孤單,卻又如此……倔強(qiáng)。它像一顆突然沖破厚重云層的星星,執(zhí)著地亮著,穿透了遙遠(yuǎn)的距離和無數(shù)攢動的人影,筆直地、堅定地投向舞臺中央!
光束的來源處,一個身影猛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光線太弱,距離太遠(yuǎn),只能勾勒出一個模糊的、纖細(xì)的輪廓。但江嶼的瞳孔在接觸到那束光的剎那,驟然緊縮!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世界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震耳欲聾的心跳聲,擂鼓般撞擊著耳膜。
那站起的模糊身影,在微弱光芒的映襯下,似乎抬起了手,伸向了自己的頸間。
然后,那束小小的手機(jī)光,被小心翼翼地、極其緩慢地移動著,最終聚焦在了那人的胸前。
光芒的中心,有什么東西被照亮了。
一枚硬幣。
一枚邊緣帶著細(xì)微磨損痕跡的、再普通不過的銀白色硬幣。它被一根細(xì)細(xì)的鏈子穿著,掛在頸間。微弱的光線落在它冰冷的金屬表面,折射出一點極其短暫、卻無比清晰的、熟悉的銀白色光澤。
就是這一點光,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了江嶼的視網(wǎng)膜上!燙在了他記憶最深處那個雨天地下通道的畫面里!
時間徹底停滯了。
那個拿著發(fā)光手機(jī)的身影,就那樣站在黑暗的人潮中,站在那枚被光芒點亮的硬幣后面。一個聲音,帶著濃重的、無法抑制的鼻音,卻又無比清晰地、穿透了音樂廳最后殘留的寂靜,響了起來。那聲音不大,卻像帶著某種魔力,瞬間攫住了所有人的聽覺:
“喂!江嶼——”
聲音里帶著哭過之后的沙啞,帶著橫跨大洋的疲憊,更帶著一種近乎蠻橫的、久別重逢的委屈和執(zhí)著:
“現(xiàn)在——能只彈給我一個人聽了嗎?!”
轟——!
死寂的堤壩被徹底沖垮!
驚愕的抽氣聲如同潮水般席卷整個觀眾席,隨即是更大聲的、難以置信的議論聲浪轟然炸開!嗡嗡的聲響瞬間淹沒了所有空間。無數(shù)道目光如同探照燈,齊刷刷地射向觀眾席后排那個舉著光、掛著硬幣項鏈的身影!整個音樂廳陷入了一種近乎沸騰的震驚和騷動之中。
舞臺上,刺目的聚光燈下。
江嶼像被那聲音、那光、那枚硬幣施了定身咒。他挺拔的身體僵硬得如同一尊雕塑,只有握著麥克風(fēng)支架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指節(jié)泛白,細(xì)微地顫抖著。他死死地盯著那片遙遠(yuǎn)的黑暗,盯著那束微弱卻固執(zhí)的光源,盯著光芒中心那枚小小的、折射著記憶的銀幣輪廓。
五年的時光碎片——地道的雨聲、琴盒里的硬幣、畫室的陽光、機(jī)場的喧囂、耳機(jī)里冰冷的旋律、無數(shù)個孤獨的深夜和冰冷的琴鍵……所有的畫面、所有的聲音、所有的孤寂與掙扎,在這一刻被那束微光、那聲呼喚、那枚硬幣,狠狠地攪動、翻騰,最終匯聚成一股洶涌的洪流,猛地沖垮了所有理智的堤防!
視野瞬間變得一片模糊。滾燙的液體毫無預(yù)兆地沖上眼眶,迅速積聚、決堤。淚水洶涌而出,滾燙地滑過臉頰,在下頜處匯聚,然后重重地砸在腳下的深色木地板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他完全感覺不到自己在哭。所有的感官都被那個黑暗中的身影占據(jù)。
喉結(jié)劇烈地上下滾動著,試圖咽下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哽咽。嘴角卻不受控制地、一點一點地向上彎起。那笑容起初極其僵硬,帶著淚水的咸澀,卻像掙脫了某種沉重的枷鎖,越來越深,最終在淚光中綻放開來,如同穿透厚重陰云的、最熾烈的陽光。
他依舊死死地攥著麥克風(fēng)支架,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更深的青白。手臂的肌肉緊繃著,微微顫抖。身體里所有的力氣仿佛都被抽空,又仿佛被一種前所未有的狂喜和酸楚填滿,幾乎要撐破胸膛。
隔著人海,隔著炫目的追光燈,隔著漫長的五年和十二小時的時差,他仿佛能清晰地看到——看到那個女孩臉上同樣洶涌的淚水,看到她眼中翻騰的、同樣無法言喻的復(fù)雜光芒。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發(fā)現(xiàn)喉嚨被巨大的情緒堵得嚴(yán)嚴(yán)實實,發(fā)不出任何成調(diào)的聲音。只有急促而壓抑的喘息,在麥克風(fēng)里被放大成細(xì)微的電流雜音。
最終,他沒有說話。
他猛地轉(zhuǎn)過身,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失控的決絕,重新坐回到鋼琴凳上。琴凳因為他的動作發(fā)出輕微的摩擦聲。
他不再看臺下,不再看那片黑暗和那束微光。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整個音樂廳的空氣,連同那跨越時空而來的氣息一同吸入肺腑。肩膀微微起伏著,像是在平復(fù)那幾乎要將他撕裂的情緒風(fēng)暴。
幾秒鐘后,他再次睜開眼。那雙被淚水洗過的眼眸,如同暴雨過后的夜空,沉靜、明亮,深處燃燒著一種近乎灼人的光。目光落在眼前黑白分明的琴鍵上,再無一絲猶豫。
沾著未干淚痕的指尖,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輕輕落了下去。
不再是《時差》里那些復(fù)雜的、充滿掙扎與思念的宏大篇章。只是一個極其簡單、極其干凈的音符。一個純粹到近乎透明的C大調(diào)主音。它像一個問句,輕輕地敲擊在寂靜的空氣里,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和無限溫柔的余韻。
緊接著,幾個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和弦緩緩鋪展開來。旋律線條清晰而流暢,帶著一種搖籃曲般的安寧和純粹。是那首《西城舊事》。他彈得極慢,每一個音符都像是被精心擦拭過,剔除了所有技巧的炫目,只剩下最本真的情感內(nèi)核。沒有復(fù)雜的轉(zhuǎn)調(diào),沒有繁復(fù)的裝飾音,只有旋律本身如同清澈的溪水,在琴鍵上緩緩流淌。
燈光落在他低垂的側(cè)臉上,照亮了濕潤的睫毛和唇角那抹未褪的、溫柔的弧度。他的身體隨著這簡單而深情的旋律微微起伏,仿佛在擁抱一個失而復(fù)得的夢境。
這一次,沒有宏大的交響,沒有炫目的技巧。只有一架鋼琴,一個男人,和他跨越了漫長時差,終于抵達(dá)的、只為一人而響的琴聲。
琴聲清澈而執(zhí)著,如同溫柔的月光,靜靜流淌在剛剛經(jīng)歷過風(fēng)暴、此刻卻陷入另一種屏息寂靜的音樂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