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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寄不到的海風

  • 雪落無聲的思念
  • 寫給風的一封信
  • 9340字
  • 2025-06-09 02:12:02

操場上蒸騰著焦渴的熱浪,橡膠跑道在毒日頭底下幾乎要融化,散發出一種令人眩暈的焦糊氣味。我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校服襯衫緊緊粘在背上,汗水順著鬢角不停往下淌。高考倒計時的牌子立在教學樓前,猩紅的數字刺得人眼睛發脹——僅剩三天。

“余陽夏!發什么呆呢?”紀妙君的聲音像一股清泉,瞬間澆滅了我心頭的煩躁。她小跑著穿過跑道,馬尾辮在肩后輕盈跳躍,陽光穿透她耳邊的碎發,染上毛茸茸的金邊,整個人像是用光和水汽捏出來的精靈。她跑到我面前,微微喘著氣,臉頰因為奔跑透出健康的紅暈,像剛洗過的水蜜桃?!斑?,給你的,”她把一瓶冰涼的礦泉水塞進我手里,“物理最后一道大題搞定了?”

指尖觸碰到冰涼的瓶壁,我舒服得差點呻吟出來?!爸x啦,君君。那道題……”我擰開瓶蓋,冰水滑過喉嚨,干得冒煙的嗓子總算活了過來,剛想跟她吐槽題目的刁鉆,聲音卻猛地卡在了喉嚨里。

眼前的紀妙君,那張還帶著笑意的、鮮活的臉龐,毫無預兆地褪盡了血色。紅暈像被橡皮擦瞬間抹去,只留下一片令人心悸的灰白。她那雙總是亮晶晶的眼睛,光芒驟然熄滅,瞳孔似乎失焦地放大,映著我瞬間驚駭的臉。緊接著,她整個人像斷了線的提線木偶,軟軟地、無聲地朝地面栽去。

“紀妙君!”我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驚駭的呼喊撕裂了操場上黏稠的空氣。那瓶剛打開的礦泉水脫手飛出,“砰”地砸在地上,透明的水流迅速洇開一片深色的濕痕。我幾乎是撲過去的,在她額頭即將撞上滾燙的塑膠跑道前,險險地接住了她癱軟的身體。她的身體輕得嚇人,隔著薄薄的夏季校服,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她脊骨的輪廓,像一排脆弱易折的琴鍵。她的臉貼在我的手臂上,皮膚冰涼,沒有一絲活氣。

“紀妙君!醒醒!”我徒勞地拍打她的臉頰,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周圍打球的喧鬧聲、遠處教室隱約的讀書聲,所有聲音都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我狂亂的心跳撞擊著耳膜,擂鼓一般。

刺鼻的消毒水氣味霸道地鉆進鼻腔,濃得幾乎有了實體。醫院慘白的燈光從頭頂傾瀉而下,照得人無所遁形。我像個失去靈魂的木偶,僵硬地坐在走廊冰冷的藍色塑料椅上,校服褲子上還沾著操場塑膠粒的黑色碎屑。急救室門楣上那盞小小的紅燈,像一只沉默而猙獰的眼睛,固執地亮著,每一次閃爍都狠狠灼燙著我的神經。

時間在這里被無限拉長、扭曲。每一次門扇開合的輕微聲響,每一次醫護人員匆匆而過的腳步聲,都像鞭子抽在我緊繃的神經上。掌心被指甲深深掐陷進去,留下幾個彎月形的紅痕,我卻感覺不到絲毫痛楚。腦子里只剩下紀妙君倒下去時那張灰白的臉,還有她身體那種令人心慌的輕飄感。一種冰冷的、不祥的預感,如同深水下的水草,悄無聲息地纏繞上來,越收越緊。

終于,那扇緊閉的門開了。走出來的醫生表情凝重,像是被這慘白的燈光浸透了寒意。他摘下口罩,目光掃過我和匆匆趕來的紀妙君父母,那眼神帶著一種職業性的沉重,像承載著無形的鉛塊。

“家屬進來一下。”他的聲音不高,卻像重錘砸在死寂的空氣里。

我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雙腿卻像灌滿了鉛,沉重得幾乎邁不開步子。紀妙君的媽媽早已泣不成聲,身體篩糠般抖著,全靠她父親用力攙扶才能勉強站穩。我們跟著醫生走進那間小小的診室,空氣壓抑得讓人窒息。

醫生拿起桌上一份薄薄的報告,紙頁翻動的“沙沙”聲在死寂中格外刺耳。他清了清嗓子,每個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凝滯的空氣里:“……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情況……不太樂觀。需要立刻安排住院,準備化療。”

“白血病”三個字,像一道無聲的霹靂,在我腦子里轟然炸開。眼前的一切瞬間失去了色彩和形狀,只剩下嗡嗡的耳鳴聲,尖銳地切割著意識。紀妙君媽媽壓抑的哭聲猛地爆發出來,撕心裂肺,在狹小的診室里回蕩。她爸爸死死咬著嘴唇,臉色鐵青,扶住妻子的手臂繃得像鐵條,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感覺不到自己的呼吸,也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只有那份薄薄的診斷書,像一片巨大的、冰冷的雪花,不合時宜地飄落在這個炎熱的夏天,瞬間凍結了整個世界。窗外的蟬鳴還在不知疲倦地嘶叫著,那屬于盛夏的、灼熱的喧囂,此刻聽來卻遙遠得如同隔世,充滿了荒謬的諷刺。

病房里很靜,只有心電監護儀規律而單調的“嘀——嘀——”聲,像一條冰冷的小蛇,在沉悶的空氣里緩慢爬行。窗簾拉得很嚴實,只透進一線虛弱的光。紀妙君躺在病床上,仿佛陷在一片巨大的白色沼澤里。幾天高強度的化療像一場殘酷的風暴,抽走了她所有的活力和色彩。她瘦了很多,寬大的病號服空蕩蕩地掛在身上,襯得那張臉愈發小得可憐。曾經紅潤的臉頰如今只剩下紙一樣的蒼白,嘴唇也干裂著,失去了所有血色。唯一醒目的,是她那雙眼睛,依舊很大,卻像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氣,帶著一種讓人心碎的疲憊和脆弱。

她剛費力地吐完一場,漱過口,額頭上還沁著一層細密的冷汗,幾縷濕發貼在鬢角。

我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身體微微前傾,雙手緊緊攥著膝蓋,用力到骨節發白。喉嚨里像堵著一團浸透了水的棉花,又沉又澀,什么話也說不出??粗撊醯臉幼?,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沒頂。我該說什么?我能做什么?那些蒼白無力的安慰,在殘酷的病魔面前,顯得如此可笑而虛偽。

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每一次跳動都牽扯出尖銳的疼痛。眼眶酸脹得厲害,視線開始模糊。不行,不能哭。我猛地低下頭,死死咬住下唇內側的軟肉,一股淡淡的鐵銹味在嘴里彌漫開來。劇烈的疼痛強行壓住了洶涌上涌的淚意。

就在這時,一只冰涼的手輕輕覆上了我緊握的拳頭。紀妙君的手指纖細得仿佛一碰就會折斷,皮膚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她的指尖帶著一種病態的微涼。

“喂……”她的聲音又輕又啞,像被砂紙磨過,卻帶著一絲竭力想撐起來的、熟悉的調皮,“余陽夏同學……一副要哭鼻子的樣子……難看死了……”

我猛地抬起頭,撞進她帶著淡淡笑意的眼睛里。那笑容很虛弱,像隨時會熄滅的燭火,卻像一道微弱卻執拗的光,試圖穿透我心中濃重的陰霾。她努力彎起嘴角的弧度,試圖驅散我的悲傷。

喉嚨里那團棉花堵得更厲害了,我張了張嘴,發不出任何聲音。目光慌亂地掃過床頭柜,上面堆滿了藥瓶、水杯和一些削好的水果。我的視線突然定格在那個熟悉的星空瓶上——它是我上次探病時帶來的,原本空空的,此刻卻孤零零地立在柜子一角,里面空無一物。

一個念頭,帶著近乎絕望的沖動,毫無預兆地撞進我的腦海。它像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明知脆弱,卻別無選擇。

我猛地吸了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把那該死的哽咽壓下去,聲音因為強行克制而帶著一種怪異的緊繃和沙啞,卻努力拔高,試圖讓它聽起來充滿力量,充滿不容置疑的確定:

“紀妙君!”我叫她的名字,帶著一種近乎宣誓般的鄭重。我松開緊握的拳頭,反手小心翼翼地、無比珍重地包裹住她冰涼的手指,仿佛捧著世界上最易碎的珍寶?!澳懵犞?!”我的目光緊緊鎖住她的眼睛,試圖將自己的全部信念注入其中,“別怕!我……我每天存十塊錢!一天都不落!就存這里!”我空著的那只手一把抓過那個空蕩蕩的星空瓶,用力晃了晃,玻璃瓶壁發出清脆卻空洞的聲響。

“等我們畢業了,等你好起來……”我的聲音微微發顫,但每一個字都咬得無比清晰,帶著孤注一擲的承諾,“我就帶你去看海!真的海!比貼紙上的好看一百倍!”

我的指尖重重戳在瓶身上那張小小的、色彩有些黯淡的蔚藍大海貼紙上——那是我們去年在文具店一起買的。瓶身冰涼的觸感透過指尖傳來,卻奇異地讓我狂跳的心臟稍稍平復了一點點。這個微不足道的瓶子,此刻成了我唯一能抓住的、對抗無望現實的武器。

紀妙君靜靜地聽著,那雙蒙著霧氣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我。她臉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只剩下一種近乎凝固的平靜。過了幾秒鐘,那平靜的湖面才微微漾開一絲漣漪。她非常非常緩慢地點了點頭,動作輕微得幾乎難以察覺。然后,她極其艱難地抬起另一只沒有被我握住的手,蒼白得近乎透明的指尖,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珍重,輕輕地、輕輕地劃過星空瓶冰涼的玻璃壁,最后停留在那張小小的、印著蔚藍大海的貼紙上。

她的指尖在那片小小的藍色上,極其緩慢地來回摩挲著。仿佛那不是一張廉價的貼紙,而是真正能觸摸到的、帶著咸澀氣息的遼闊海洋。

“嗯……”她終于發出一個極其微弱的單音,氣若游絲,卻像一顆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我心中激起了巨大的回響。一個極其虛弱的、幾乎算不上笑容的弧度,在她蒼白的唇邊極其短暫地綻放了一下,隨即又隱沒在病容的陰影里,像曇花一現。“說話……算數啊……”她的聲音輕得像羽毛落地,卻帶著一種孩子氣的認真。

那一刻,陽光似乎終于艱難地穿透了厚重的云層和緊閉的窗簾,吝嗇地在她眼底投下了一小片微弱卻真實的暖意。那片小小的藍色貼紙,仿佛真的蘊藏了遙遠大海的魔力,暫時驅散了病房里濃得化不開的絕望。

那個空蕩蕩的星空瓶,從此成了我的圣杯。

清晨五點,天還是一片濃稠的墨藍,路燈的光暈在清冷的空氣中顯得格外孤寂。我躡手躡腳溜出家門,自行車鏈條單調的“咔噠”聲在寂靜的巷子里顯得格外清晰。早餐鋪子熱氣蒸騰,我系上油膩膩的圍裙,動作麻利地包包子、炸油條,滾燙的油星濺在手背上,留下幾個細小的紅點,也顧不得擦。

中午短暫的休息時間被壓縮到極致,胡亂扒拉幾口冷掉的盒飯,抓起書包就往快餐店沖。午后的陽光烤得柏油路發軟,汗水順著額角流進眼睛,火辣辣地疼。我穿梭在擁擠喧鬧的食客之間,端著沉重的托盤,腳步快得像踩著風火輪,臉上掛著早已僵硬的職業笑容,重復著千篇一律的“歡迎光臨”、“小心燙”。偶爾在收拾狼藉的餐桌間隙,瞥一眼窗外熾白的陽光,腦子里想的卻是紀妙君病房里那終年不變的慘白燈光,以及那個在床頭柜上默默等待的星空瓶。

晚上九點半,快餐店打烊的卷簾門“嘩啦”一聲落下,隔絕了街市的喧囂。身體的疲憊像沉重的鉛塊,每一塊肌肉都在尖叫抗議。眼皮沉得快要黏在一起,但我不能停。蹬上自行車,車輪碾過被路燈照亮的空曠街道,奔向最后一個戰場——一家通宵營業的便利店。夜風帶著涼意吹在汗濕的背上,激得我一個哆嗦,反而讓混沌的腦子清醒了幾分。

便利店的冷白光管亮得刺眼。清點貨物,整理貨架,應付深夜醉醺醺的客人或行色匆匆的夜歸人。寂靜的深夜里,時間仿佛凝固了。只有在這樣無人打擾的時刻,我才能從褲兜里掏出那枚被汗水捂得溫熱的十元硬幣。它沉甸甸的,帶著一天奔忙的所有重量和溫度。我走到收銀臺后面,小心地避開監控探頭,輕輕旋開那個隨身攜帶的星空瓶瓶蓋。

“?!?

硬幣落入瓶底,撞擊著里面越來越多的同伴,發出清脆悅耳的一聲輕響。這聲音在寂靜的午夜便利店里,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驅散了幾乎將我吞噬的疲憊和困倦。我湊近瓶口,借著收銀臺刺眼的白光往里看。一枚枚硬幣緊密地挨擠在一起,銀色的、金色的,在燈光下折射出細碎而堅定的光芒,像黑暗宇宙里沉默燃燒的星辰。瓶身一天比一天沉甸,那份沉甸甸的質感透過指尖傳來,仿佛能觸摸到那個越來越近的、咸澀而自由的未來。

我擰緊瓶蓋,將瓶子珍重地放回貼身的口袋,緊貼著心臟的位置。那里傳來一下下有力的跳動,與瓶子里沉默的星辰一起,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和不肯熄滅的信念。每一次硬幣落下的輕響,都是我向那個名為“未來”的深淵投下的一枚小小石子,固執地等待著它承諾過的、遙遠的回音。

再次踏入紀妙君的病房,消毒水混合著藥味的氣息依舊濃烈,但似乎多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秋天的清冷。我將那個沉甸甸的星空瓶放在她觸手可及的床頭柜上。瓶子里累積的硬幣已經超過了一半,銀白與金黃交織,在透過窗簾縫隙溜進來的微光下,反射出細碎而飽滿的光暈,像沉睡著一條小小的星河。

“看,”我的聲音刻意放得很輕快,帶著一種強行注入的活力,試圖蓋過心底那絲不安的陰影,“快滿了!等它滿了,我們就出發!”我用手指點了點瓶身,又點了點那張蔚藍的大海貼紙。

紀妙君半靠在搖高的病床上,身上蓋著薄薄的白色被子?;煹拇輾堅谒砩狭粝铝烁畹目毯?。她的頭發變得極其稀疏、枯黃,像深秋被寒風肆虐過的草地。臉上幾乎看不到肉了,皮膚緊繃地貼在骨頭上,呈現出一種脆弱的透明感,青紫色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膚下蜿蜒得異常清晰。只有那雙眼睛,依舊很大,此刻正專注地望著那個越來越滿的瓶子,像望著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聽到我的話,她艱難地牽動了一下嘴角,似乎想笑,卻只是讓干裂的唇紋更深了些。她的目光從瓶子上移開,緩緩落到我臉上,那眼神復雜得讓我心頭發緊——有一絲微弱的憧憬,像風中殘燭;有深不見底的疲憊,如同沉入泥沼;還有一種……一種近乎訣別的平靜,像秋日里最后一片懸在枝頭的枯葉,隨時準備飄落。

她極其緩慢地抬起手。那只手瘦得只剩皮包骨,關節嶙峋地凸起著,皮膚薄得仿佛能看到下面骨頭的形狀,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她用盡力氣,指尖才顫巍巍地觸碰到星空瓶冰涼的玻璃壁。她的指尖沿著瓶身緩慢地、極其珍惜地滑動,像是在撫摸一件失而復得的稀世珍寶,又像是在進行一次無聲而鄭重的告別。

“秋天……”她的聲音微弱得如同嘆息,被病房里儀器的低鳴輕易蓋過,我必須屏住呼吸才能聽清,“……海邊的秋天……一定……”她費力地喘息了一下,胸腔發出細微的、破風箱般的雜音,“……很好看吧?”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病房慘白的墻壁,望向了某個遙遠而色彩斑斕的地方,眼神里短暫地掠過一絲近乎虛幻的向往。

就在這時,一陣劇烈的咳嗽毫無預兆地攫住了她。那咳嗽聲沉悶、撕裂,像是要把整個胸腔都掏空。她瘦弱的身體在被子下劇烈地弓起,像一只被拋上岸瀕死的魚。蒼白的臉瞬間漲得通紅,額頭和脖子上青筋暴起。

“紀妙君!”我的心猛地揪成一團,恐懼瞬間攫住了喉嚨。我慌忙傾身過去,一手慌亂地想去按呼叫鈴,一手笨拙地想幫她順氣。

“別……別動我……”她艱難地從劇烈的咳嗽間隙擠出幾個字,聲音嘶啞破碎。她猛地側過頭,將臉深深埋進蓬松的枕頭里,整個身體都在無法控制的痙攣中劇烈起伏。枕頭貪婪地吸收了她痛苦的嗚咽和那撕心裂肺的嗆咳聲,只留下沉悶的、令人窒息的震動。

我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像被無形的冰凍結住。看著她蜷縮在病床上那團小小的、被痛苦吞噬的身影,聽著枕頭里傳出的、被極力壓抑卻依然令人心碎的悶響,一種巨大的、冰冷的無力感再次將我狠狠淹沒。那個裝滿硬幣、閃爍著希望星光的瓶子,此刻就在床頭柜上,離她那么近,又仿佛隔著無法逾越的天塹。它沉甸甸的重量,此刻只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床頭柜上,那個星空瓶里的硬幣終于堆到了瓶口,再也塞不進一枚。沉甸甸的,像一個終于成熟的、飽滿的承諾果實。我小心翼翼地將它捧在掌心,冰涼的玻璃瓶壁傳遞著一種堅實的分量感。五百天。整整五百枚硬幣。每一枚都帶著不同的油污、汗漬和磨損的痕跡,記錄著清晨的困頓、午后的喧囂和深夜的孤寂。

我把它輕輕放在紀妙君枕邊。她的精神似乎被這沉甸甸的圓滿短暫地喚醒了一些,不再像前幾天那樣昏沉。她微微側過頭,目光落在那個被硬幣塞得滿滿當當的瓶子上。那雙被病痛折磨得有些渾濁的眼睛里,極其緩慢地,漾開一絲微弱的光亮,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最后一點漣漪。

“滿了?”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久未開口的沙啞,像砂紙摩擦過枯木。

“滿了!”我用力點頭,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充滿喜悅和力量,像是在宣布一個盛大的節日,“君君,滿了!我們可以……”我頓了一下,壓下喉嚨里突然涌上的哽咽,“……可以去看海了!”

我飛快地從背包里掏出兩張硬質的火車票,嶄新的票面在病房慘白的燈光下泛著微光。我獻寶似的遞到她眼前,指尖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你看!票都買好了!下鋪!窗邊!一路都能看到風景!等你再好一點,再好一點點,我們就走!”我的語速很快,仿佛只要說得夠快,那些被刻意忽略的陰影——她深陷的眼窩、枯槁的面容、手背上密集的針眼——就真的會消失不見。

紀妙君的目光緩緩地從星空瓶移到那兩張小小的車票上。她看得很慢,很仔細,仿佛要把上面每一個字、每一條花紋都刻進心里。然后,她極其艱難地、極其緩慢地向上彎了彎嘴角。那不是一個笑容,更像是一個用盡全身力氣才完成的、疲憊的弧度。

“真好……”她喃喃道,聲音飄忽得如同囈語,眼神卻一點點黯淡下去,像耗盡了最后一格電的燈,那點微弱的光亮迅速被濃重的疲憊吞噬。她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青黑的陰影,呼吸變得微弱而悠長,仿佛剛才那片刻的清醒已經耗盡了她積攢的所有力氣。

我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像一張戴久了的面具,沉重地掛在臉上。心頭那點強行燃起的火苗,被一盆冰水兜頭澆下,只剩下冰冷的灰燼和嗆人的煙。我默默地將車票小心地塞回背包夾層,動作遲緩得像生了銹的機器。然后,我輕輕握住她露在被子外面的手。那只手冰涼得沒有一絲熱氣,嶙峋的骨節硌著我的掌心。

窗外的天色一點點暗沉下來,由灰白變成深藍,最后沉入墨黑。病房里只開著一盞小小的壁燈,昏黃的光暈籠罩著我們。我保持著那個握著她手的姿勢,一動不動,像一尊凝固的雕塑。時間在寂靜中流淌,只有心電監護儀規律而單調的“嘀——嘀——”聲,固執地證明著生命微弱的存在。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小時,也許只是一個漫長的瞬間。紀妙君的睫毛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像蝴蝶瀕死時最后一次扇動翅膀。她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吐出一個破碎的氣音,微弱得如同幻覺。

“……海……”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幾乎是屏住呼吸湊近她。

“……好看嗎?”她極其艱難地吐出最后幾個字,氣若游絲,每一個音節都像是從遙遠的地方艱難跋涉而來,帶著一種孩童般純粹的好奇,和一絲……一絲來不及抵達的遺憾。

她的眼睛沒有睜開,只是那長長的睫毛,又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像風中最后一片枯葉的掙扎。然后,一切歸于靜止。

覆蓋在我掌心里的那只冰涼的手,最后一絲微弱的力氣也徹底消散了,軟軟地垂落下去,像一株徹底枯萎的花莖。

心電監護儀上,那原本規律起伏的綠色波浪線,毫無預兆地、冷酷地拉成了一條筆直的、冰冷的直線。

刺耳的、持續的蜂鳴聲,驟然撕裂了病房死一般的寂靜。

我像是被那道刺眼的直線和尖銳的蜂鳴釘在了原地,全身的血液在瞬間凍結。所有的聲音——儀器的蜂鳴、走廊外隱約的腳步聲、窗外的風聲——都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掐斷,世界陷入一片真空般的死寂。只有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無序地撞擊著肋骨,發出沉悶而巨大的“咚咚”聲,震得我耳膜發疼。

那瓶沉甸甸的、裝滿了五百個日夜的星空瓶,還靜靜躺在她的枕邊,折射著壁燈昏黃的光。那兩張嶄新的車票,還帶著油墨的氣息,妥帖地藏在我的背包夾層里。它們都還在。

只有她,不見了。

秋天真的來了。海邊的風帶著一種刺骨的涼意,呼嘯著穿過我的身體,卷起單薄外套的下擺,獵獵作響。它蠻橫地灌進我的領口、袖口,帶走皮膚上最后一絲暖意,留下冰冷的麻木??諝庵袕浡鴿庵氐摹⑾绦鹊臍庀?,那是真正的大海的味道,粗糲、原始、無邊無際。

腳下的沙灘是冰冷的灰黃色,細沙隨著海浪的進退不斷流動,像一片巨大的、嘆息著的荒漠。眼前的海水,是深邃的、近乎墨色的藍,一直延伸到視線盡頭灰蒙蒙的天際線。海面并不平靜,灰色的浪頭一個接著一個,不知疲倦地撲向岸邊,在礁石上撞得粉碎,發出沉悶而巨大的轟鳴,濺起渾濁的白沫。這聲音單調而永恒,像一首為失落者奏響的、永不停歇的挽歌。

沒有陽光,沒有海鷗,沒有她想象中“好看”的秋日海景。只有一片望不到頭的、沉重的鉛灰色,籠罩著海天之間。冰冷的海風像無數細小的刀子,刮過臉頰,帶走所有虛假的溫度。

我孤零零地站在退潮后濕冷的沙灘上,腳下是海浪剛剛退去留下的、光滑而冰冷的印記。手里緊緊攥著那個星空瓶。玻璃瓶壁冰涼刺骨,瓶子里五百枚硬幣擠擠挨挨,沉甸甸的,像一顆無法安放的心臟。它們曾經承載了那么多滾燙的期待和卑微的許諾,此刻卻只余下冰冷的金屬重量。

我擰開瓶蓋。生澀的塑料螺紋摩擦聲,在呼嘯的海風和浪濤聲中顯得如此微弱,瞬間就被吞噬了。

然后,我猛地將瓶口倒轉,朝著面前那片永不知疲倦的、灰藍色的海水。

嘩啦啦——

硬幣如同決堤的銀色洪流,爭先恐后地傾瀉而出。它們砸在濕冷的沙灘上,發出密集而沉悶的“噗噗”聲,像無數細小的、絕望的嘆息。有的被柔軟的沙子瞬間吞沒,只留下一個淺淺的凹痕;有的在沙礫上彈跳幾下,滾出不遠,便失去了所有光芒,變成沙灘上毫不起眼的、冰冷的金屬點;更多的,則被下一波涌上來的、渾濁的浪花猛地卷走,瞬間消失在翻滾的泡沫和深不見底的海水中,無聲無息。

我維持著倒空的姿勢,手臂僵硬地伸著,直到最后一枚硬幣也脫離瓶口,墜入那無情的、冰冷的灰藍。手里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玻璃瓶,輕飄飄的,像一個被掏空了靈魂的軀殼。海風毫無阻礙地穿過它空無一物的內部,發出低沉的、嗚咽般的呼嘯。

瓶子從我麻木的指尖滑落,“噗”地一聲,半陷進濕冷的沙子里,像一個被遺棄的墓碑。

就在此刻,一股強勁的、飽含著水汽的海風猛地從海面撲來,帶著刺骨的寒意和鹽粒,狠狠撞在我身上。它粗暴地掀起了我外套的衣襟,也卷動了沙灘上某處一個不起眼的、小小的硬殼筆記本。

那本子很舊了,深藍色的封皮被海水打濕后顏色更深,邊角磨損得厲害。它被風掀開,書頁嘩啦啦地翻動,最終攤開在某一頁,脆弱地躺在冰冷的沙灘上,被渾濁的海水貪婪地舔舐著邊緣。

我的目光被那突兀的藍色牽引,像被無形的線拉扯著,踉蹌地走過去,每一步都深陷在冰冷的流沙里。

冰冷的海水浸透了我的鞋襪,刺骨的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我僵硬地彎下腰,顫抖的手指幾乎抓不住那本濕滑的、被海水不斷沖刷的日記本。

紙頁被咸澀的海水浸透,變得沉重而脆弱,邊緣已經開始模糊、融化。攤開的那一頁,熟悉的、娟秀卻帶著一絲虛浮無力的字跡,正在被不斷涌上的渾濁浪花無情地吞噬、暈染。

“……余陽夏那個傻子……瓶子都快被他塞爆了……”字跡在海水漫過的地方迅速洇開,墨藍色的線條像受傷的血管一樣擴散、斷裂。

“……打三份工……眼睛紅得……像兔子……”又一個浪頭打來,冰冷的海水裹挾著沙粒漫過紙頁,字跡瞬間模糊成一片混沌的藍黑色污跡。

“……真想……真想看看……他看到真的大海時……傻掉的樣子……”最后幾個字被涌上來的海水徹底覆蓋,只剩下幾個墨點在水下徒勞地掙扎,然后徹底消失。

我的視線瘋狂地向下移動,掠過那些正在被海水迅速抹去的、斷斷續續的句子,像溺水者徒勞地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目光死死釘在最后一行字上。那行字似乎寫得格外用力,筆畫穿透了薄薄的紙張,即使被海水浸泡,依然透出一種觸目驚心的清晰。

“別哭啊傻子……”

我的心跳驟然停止,呼吸被死死扼住。

緊接著,是最后幾個被海水浸泡得邊緣發毛、墨跡卻依然固執存在的字:

“……海風會替我抱抱你。”

最后一個“你”字的最后一筆,被一道涌上來的、更大的浪花徹底吞沒,只留下一片濕漉漉的、空茫的沙痕。

冰冷的海水漫過我的腳踝,帶來刺骨的麻木。我死死攥著那本正在迅速散架、被海水溶解的日記本,紙張在我指間變得稀爛,像握著一團冰冷的、正在死去的記憶。

一股巨大的、無法抗拒的酸楚猛地沖垮了所有堤防,從撕裂的胸腔深處洶涌而出,沖破喉嚨,化作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破碎的嗚咽。滾燙的液體終于決堤,洶涌地沖出眼眶,大顆大顆地砸落在冰冷的、不斷被海水沖刷的沙灘上,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存在過。

呼嘯的海風更加猛烈地撲打過來,卷起我單薄的衣衫,冰冷地、毫無縫隙地包裹住我顫抖的身體。它粗暴地鉆進我的領口、袖管,纏繞著我的脖頸,拍打著我的臉頰,帶著咸腥的氣息和一種蠻橫的、不容抗拒的力量。

我僵立在不斷上漲的冰冷潮水里,像個迷路的孩子,對著那片吞噬了一切、無邊無際的、灰藍色的、咆哮的大海,嘶啞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聲音被海風撕扯得七零八落:

“收到了……君君……”

“海風……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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