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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浴火念念

灼熱的氣浪,像一只無形巨人的手掌,裹挾著毀滅的轟鳴狠狠拍來。世界瞬間被撕碎,只剩下刺目的橘紅和震耳欲聾的崩塌聲。陸沉的身體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拋起,失重的眩暈感猛地攥住了心臟。視野急速翻轉,扭曲變形,濃煙和火星織成一張絕望的網。在意識被黑暗徹底吞噬前,他渙散的瞳孔里,驚鴻一瞥地映入了救護車刺目的頂燈。燈光下,一抹纖瘦卻挺得筆直的白色身影,正焦急地指揮著擔架移動。

那側影,那輪廓……烙印在靈魂深處的熟悉感,像一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他混沌的腦海。

“蘇…念?”一個無聲的名字在心底炸開,帶著湮滅了十年的痛楚和難以置信。隨即,沉重的黑暗徹底降臨,隔絕了火光,也隔絕了那抹揪心的白。

劇痛,是意識重新歸位的第一個信號。骨頭仿佛寸寸斷裂,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胸腔里撕裂般的灼痛。濃重的消毒水氣味霸道地鉆進鼻腔,蓋過了皮膚上殘留的焦糊味。耳邊是儀器單調規律的“滴滴”聲,像是生命脆弱的倒計時。

陸沉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皮。視野模糊,白晃晃的燈光刺得他眼窩生疼。人影晃動,穿著淺藍色手術服,戴著口罩和帽子,只露出一雙雙專注而疲憊的眼睛。身體像一截沉重的木頭,被專業而迅速地擺弄著,冰冷的器械觸碰到皮膚,帶來短暫而銳利的刺激。

意識在劇痛和麻藥的邊緣掙扎沉浮。直到一張臉,在模糊的視野中漸漸聚焦。盡管隔著無菌口罩,盡管額發被手術帽完全包裹,盡管那雙眼睛因為高度緊張和疲憊而布滿紅血絲……但那眉骨的弧度,那專注時微微下抿的唇角,還有眼底深處那份近乎偏執的認真……每一個細微的弧度,都與他記憶深處那個銘心刻骨的形象嚴絲合縫地重疊。

蘇念!

真的是她!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驟然攥緊,隨即又被投入滾燙的油鍋。十年杳無音信的疑問、被拋棄的鈍痛、無數個午夜夢回的不甘……所有被時間強行掩埋的情緒,在這一刻轟然決堤,混合著此刻瀕死的脆弱,猛烈地沖擊著他搖搖欲墜的理智。他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想喊,卻只有灼痛和無力。他想動,哪怕只是抬一下手指,身體卻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

她就在眼前,近在咫尺,那雙曾盛滿他整個世界的眼睛,此刻正緊緊盯著監護儀上跳動的數字,又迅速掃過他身上猙獰的傷口。她的動作依舊流暢,帶著職業的精準,可陸沉捕捉到了——當她的目光落在他裸露的、布滿新舊疤痕和新鮮燙傷的胸膛時,那雙戴著無菌手套的手,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極其細微,如同被強風吹拂的蛛絲,瞬間又被她強大的意志力強行壓制下去。

“血壓回升!保持通道暢通!”她快速下達指令,聲音透過口罩傳出,冷靜,專業,聽不出絲毫異樣??申懗林?,那平靜的海面下,是怎樣的驚濤駭浪。她認出來了。她一定認出來了!就像他第一眼就認出了她一樣!

就在這時,旁邊一個年輕些的護士,似乎察覺到了蘇念那一瞬間的失態。年輕護士輕輕碰了碰蘇念的手臂,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安撫的意味,卻又清晰地鉆進了陸沉異常敏銳的耳朵里:“蘇老師,冷靜點。這位是消防隊的陸隊長,剛送來,頭部受到撞擊,情況復雜……可能,可能存在創傷后應激障礙或者暫時性的記憶混淆……我們…我們最好不要過度刺激他。”

創傷后應激障礙?記憶混淆?失憶?

這幾個冰冷的專業詞匯,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陸沉的心臟。原來如此。原來她是這樣認為的。認為他不記得她了?認為十年前那個不告而別的人,徹底從他的生命里抹去了?一股難以言喻的荒謬和尖銳的諷刺感,混合著舊傷被粗暴揭開的劇痛,猛烈地沖撞著他的胸腔。他想冷笑,想嘶吼,想抓住她的肩膀質問她當年為何消失得無影無蹤!可身體背叛了他,連牽動嘴角都做不到。只有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撞得生疼,撞得他眼前陣陣發黑。最終,強烈的情緒和藥物的雙重作用,再次將他拖入無邊的黑暗。在意識沉淪的最后一瞬,他似乎感覺到一滴滾燙的液體,重重地砸落在他纏滿繃帶的手背上,灼燒般的燙。

意識在黑暗的深海里浮沉,不知過了多久。身體的疼痛變成了持續而鈍重的背景音,精神卻像一根繃緊到極限的弦。病房里很安靜,只有儀器規律的“滴答”聲,像一把小錘子,一下下敲打著他的神經。消毒水的味道依舊濃烈,但窗外的天色似乎已經徹底黑透了。

腳步聲。

極輕,帶著刻意的克制,由遠及近,停在門外。陸沉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隨即不受控制地加速。他幾乎是瞬間就認出了這腳步聲的節奏——十年了,從未忘記。他猛地閉上眼,將臉偏向墻壁的方向,只留下一個沉默而抗拒的側影。全身的感官卻像被驟然調到了最高靈敏度,捕捉著門被輕輕推開時細微的聲響,捕捉著那熟悉的氣息混合著消毒水味緩緩靠近。

她來了。

每一步都踩在他繃緊的心弦上。她能感覺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帶著審視,帶著壓抑的探究,或許還有一絲他不敢深究的復雜。那目光如同實質,灼燒著他暴露在外的皮膚。

他的手,那只沒有插著輸液針、裹著厚重紗布的左手,就放在潔白的被單上,離床頭柜很近。床頭柜上,安靜地躺著一枚戒指。一枚極其簡陋、甚至可以說是粗陋的戒指——它是用一枚普通的可樂易拉罐拉環扭曲、拗成的。金屬表面早已失去了最初的光澤,布滿了經年累月摩擦留下的細微劃痕,邊緣甚至有些地方被磨得異常光滑,透出一種歷經滄桑的溫潤感。

那是蘇念做的。在他十八歲生日那天。她用笨拙的手,花了整整一個下午,才勉強拗成了這個歪歪扭扭的圓環,鄭重其事地套在了他的無名指上,紅著臉說:“陸沉,等我以后賺錢了,給你換個鉑金的!這個……你先湊合戴著,不準摘下來!”

他從未摘下。哪怕在她消失之后,哪怕所有人都覺得他瘋了,他也固執地戴著它。每一次沖進火海,每一次面對死亡的威脅,這枚冰冷的金屬環,都像一道無形的符咒,一種荒謬的信念支撐。它提醒著他,自己也曾被那樣笨拙而熾熱地愛過。

此刻,這枚承載著所有過往、所有疑問、所有被拋棄的痛苦和執念的戒指,就靜靜地躺在那里,像一枚無聲的炸彈。

他聽到了她走近床邊的聲音,聽到了她拿起床頭記錄板的輕微響動。她的呼吸似乎變得有些急促,不再平穩。空氣仿佛凝固了,沉重得令人窒息。

然后,是短暫的、死一般的寂靜。

陸沉的心跳在胸腔里瘋狂地擂鼓,幾乎要破膛而出。他知道她看見了。那枚戒指像一個巨大的驚嘆號,一個來自十年前時空的質問,赤裸裸地擺在那里。他屏住呼吸,等待著審判的降臨。

時間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煎熬。

終于,一聲極力壓抑、卻終究破碎的哽咽,帶著無法承受的重量,重重地砸碎了病房里死寂的空氣。那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撕裂的傷口里擠出來,充滿了痛苦、憤怒、委屈,還有深不見底的絕望:

“陸沉……”她的聲音破碎不堪,“裝不認識我……很好玩嗎?”

這句話,像一道裹挾著十年風雪與怒火的閃電,劈開了陸沉強撐的偽裝,也劈開了他心中那道被強行封凍的深淵。所有壓抑的、無處宣泄的情緒——被拋棄的憤怒、失而復得的狂喜、瀕死的恐懼、十年尋而不得的委屈——在這一刻轟然引爆!

他猛地睜開眼!

動作快得撕裂了傷口的縫合線也渾然不覺。那只裹著厚厚紗布、還連接著監護導線的左手,如同掙脫了所有束縛的猛獸,帶著千鈞之力,精準無比地、死死地攥住了床邊那只纖細的手腕!

力量之大,讓蘇念痛呼出聲,身體被帶得一個趔趄,記錄板“啪”地一聲掉落在光潔的地面上。

他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鎖住她瞬間煞白的臉。那眼中翻涌著太多東西:滔天的怒火,深不見底的痛楚,還有幾乎要將他吞噬的、洶涌澎湃的、從未熄滅的愛意。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每一次吞咽都像是在吞咽燒紅的炭塊。被濃煙灼傷的聲帶如同兩片生銹的鈍刀在瘋狂摩擦,擠出兩個嘶啞到變形、卻凝聚了所有生命重量、帶著血銹味的字:

“念……念……”

這兩個字,耗盡了他胸腔里最后一絲空氣,也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氣。攥著她手腕的手指,在無意識地痙攣中,力道卻絲毫不減,仿佛那是他在無邊苦海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病房里只剩下他粗重、破碎、如同破舊風箱般的喘息聲,一聲聲,敲打在凝固的空氣里,也重重地敲打在蘇念驟然失去血色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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