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漸收,天光卻并未亮堂多少。厚重的鉛灰色云層低低壓在吳縣城頭,濕漉漉的青石板路反射著渾濁的光。陸遠從積微塾那條逼仄的巷子里走出來,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泥水里,也踏在自己沉甸甸的心上。王老夫子那雙洞悉一切、冰冷告戒的眼睛,徐經那裹著華麗錦緞、散發著沉水香與陰謀氣息的誘惑身影,如同兩片巨大的磨盤,在他腦海中反復碾磨。
懷里的十枚銅錢還在,冰冷堅硬,硌著皮肉。它們代表著他此刻僅有的、靠“邪門”算技換來的生機,卻填不滿身份危機那深不見底的窟窿。路引是假的,府試核驗就是鬼門關。回叔父家?那扇門后等待他的,絕不會是熱湯飯,更可能是扭送官府的繩索。徐經拋出的“門路”?那看似救命稻草,實則連著萬丈深淵。弘治十二年的科場巨案,就是懸在徐經頭頂的鍘刀,沾之即死!
“活下去……先活下去!”陸遠在心底對自己低吼。另一個世界帶來的冷靜理智,如同冰層下的暗流,死死壓住那幾乎要將他吞噬的絕望和慌亂。他用力攥緊拳頭,指甲深陷掌心帶來的尖銳痛楚,讓他混亂的思緒暫時清晰了一瞬。
目光掃過濕漉漉的街道。街角,一個賣蒸餅的老嫗蜷縮在油布棚下,守著熱氣漸消的籠屜。幾個粗布短打的漢子圍蹲在屋檐下,就著咸菜啃著黑乎乎的雜糧饃,低聲談論著什么,不時爆出粗魯的笑罵。碼頭!他們的口音和打扮,是典型的運河腳夫!陸遠心頭猛地一跳。秀才的記憶碎片里,有關于吳淞江畔龐大碼頭、漕運船隊的模糊印象。那里,龍蛇混雜,機會與危險并存,或許……是眼下唯一能暫時容身、覓食糊口的地方!
他不再猶豫,裹緊單薄的直裰,逆著稀疏的人流,朝著記憶中水汽和喧囂更濃的方向走去。空氣里的霉味漸漸被另一種復雜濃烈的氣息取代——河水特有的腥氣、濕木頭的朽味、汗水的酸臭、劣質桐油的氣息、還有從沿河食攤飄來的刺鼻蔥蒜和廉價油脂混合的味道。嘈雜的人聲、沉重的號子聲、船板碰撞的鈍響、騾馬的嘶鳴……各種聲音如同渾濁的潮水,由遠及近,越來越洶涌地拍打著耳膜。
轉過一個街角,豁然開朗。
吳淞江在此處拐了一個大彎,形成一片開闊的河灣。渾濁的江水裹挾著上游沖刷下來的泥沙和雜物,奔流不息。岸邊,鱗次櫛比的簡陋棚屋、堆積如山的貨物(麻袋、木箱、成捆的竹木、巨大的鹽包)、以及如同巨獸肋骨般伸向水中的長長棧橋,構成了一幅龐大、雜亂、充滿原始力量感的畫卷。
碼頭工地上,景象更是熱火朝天。無數衣衫襤褸、筋肉虬結的漢子,在監工粗暴的呵斥和皮鞭的虛影下,如同螞蟻般忙碌著。他們喊著低沉而雄渾的號子,肩扛手抬,將沉重的條石、巨大的木料運送到正在修筑的堤岸和貨場基址。汗水混著泥漿,在他們黝黑的脊背上流淌,留下道道溝壑。巨大的石夯被十幾條漢子合力拉起,再重重砸下,發出沉悶如雷的“咚!咚!”聲,震得腳下的地面都在微微顫抖。
陸遠的目光迅速掃過這片喧囂的泥潭,最終鎖定在靠近堤岸工地邊緣、一個用幾根木樁和破舊蘆席勉強搭起的涼棚上。棚子里堆著些雜物,一張歪斜的破木桌后,坐著一個穿著半舊綢衫、頭戴瓜皮小帽、正焦頭爛額翻著幾本厚厚賬簿的胖子。胖子滿面油汗,一手飛快地撥拉著算盤珠,另一只手抓著一塊硬餅子往嘴里塞,眼睛卻死死盯著賬簿,嘴里還含混不清地咒罵著:“……娘的!又對不上!這幫殺才!肯定又虛報了力錢!看老子不剝了你們的皮!”
幾個短打扮的漢子圍在涼棚外,臉上帶著焦急和不耐煩,七嘴八舌地催促:
“錢管事!俺們這隊二十人,抬了整整三天的條石,工錢啥時候結啊?”
“就是!錢管事,您老倒是快著點啊!家里婆娘還等著米下鍋呢!”
“這賬算了一上午了還沒算清?俺看您老這算盤珠子都打冒煙了!”
那錢管事被吵得更加心煩意亂,猛地一拍桌子,算盤珠子震得嘩啦亂響,唾沫星子橫飛:“吵什么吵!催命啊!沒看老子正算著嗎?賬對不上,一個子兒也別想拿!滾一邊等著去!”
漢子們被他吼得一窒,雖憤憤不平,卻也不敢再大聲喧嘩,只得悻悻地退開幾步,蹲在泥地里,眼巴巴地望著。
機會!
陸遠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緊張,分開人群,徑直走到那涼棚前,對著那焦躁的錢管事,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周圍的嘈雜:“管事大人,在下陸遠,略通些計算之術。見大人賬務繁忙,不知可否效勞一二?只求換得些許糊口之資。”
錢管事被打斷,極其不耐煩地抬起頭,一雙被油汗浸得發紅的小眼睛上下掃視著陸遠。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直裰,蠟黃的臉色,深陷的眼窩……一個落魄得不能再落魄的窮酸書生。他嘴角一撇,正要像趕蒼蠅一樣揮手斥退,目光卻無意間瞥到陸遠那雙眼睛——深陷的眼窩里,眼神卻異常沉靜,沒有窮酸文人常見的怯懦或酸腐,反而透著一種近乎冷漠的專注和……自信?
錢管事到了嘴邊的呵斥頓住了。他狐疑地打量著陸遠,又瞥了一眼桌上那幾本讓他頭疼欲裂的賬簿,以及棚外那群眼巴巴等著發工錢的漢子。一個念頭閃過:死馬當活馬醫?這小子要真有本事,解了燃眉之急,賞他幾個銅板打發了便是。要是瞎搗亂,正好拿他撒氣!
“哼!”錢管事冷哼一聲,帶著濃濃的懷疑和不屑,隨手抓起桌上最厚、也最凌亂的一本賬簿,“啪”地一聲甩到陸遠面前,油汗漬在封皮上留下一個清晰的指印。“看見沒?這是‘丁字隊’這五天的工料、力錢、伙食雜支!一堆糊涂賬!幾個伙計算了兩天都算不清!你小子要是能在一炷香內把總數給我捋順了,分項結清,老子賞你……二十文!”他伸出兩根胖乎乎的手指,語氣施舍,眼神卻帶著明顯的挑釁,等著看笑話。
陸遠沒有在意他的態度,目光沉靜地落在賬簿上。翻開,里面果然是亂麻一團。日期混亂交錯,項目五花八門:
“初七,丁字隊領青條石八十四方,力錢每方十五文。”
“初八,丁字隊支取大繩三條,每條三百文。”
“初九,丁字隊加派抬木料三十根,力錢每根二十文,另支燒刀子三壇,每壇八十文,鹽三斤,每斤十文……”
“初十,力錢結前日部分,支銅錢三千二百文……”
字跡潦草,數字單位混雜(文、錢、串),加減支取混雜不清,還有多處涂改和疑似虛報的痕跡(如伙食支出異常偏高)。
棚外等工錢的漢子們,棚內幾個探頭探腦、面帶不服的記賬伙計,目光都聚焦在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窮書生身上。錢管事更是抱著胳膊,嘴角掛著冷笑,一副“看你怎么死”的表情。
陸遠沒有去碰那油膩的算盤。他再次伸出食指,在積滿灰塵的破木桌面上劃出一小塊區域。摒棄一切干擾信息,只抓核心:工錢(按完成量計算)、物料消耗(按領用記錄計算)、伙食雜支(按實際支出記錄計算)。第一步,將所有的“文”、“錢”、“串”(一串通常指一千文)統一換算成最小單位“文”。
他指尖移動,在桌面的灰塵上飛快地書寫著只有自己能完全理解的符號:
領條石 84方* 15文/方= 1260文
抬木料 30根* 20文/根= 600文
大繩 3條* 300文/條= 900文
燒刀子 3壇* 80文/壇= 240文
鹽 3斤* 10文/斤= 30文
……
一串串阿拉伯數字和簡潔的算式在灰塵上流淌,速度快得令人眼花繚亂。他完全沉浸在這種高效的計算邏輯中,將混亂的漢字大寫數字和單位,迅速轉化為冰冷的數字,進行歸類和累加。指尖翻飛,如同在彈奏一首無聲而急速的算學樂章。
起初,錢管事臉上的冷笑還帶著嘲諷。但看著陸遠那完全不同于打算盤、也不同于任何他見過的計算方式,以及桌面上那些如同鬼畫符般飛速出現的奇怪符號,他臉上的表情漸漸凝固了。幾個記賬伙計更是看得目瞪口呆,張大了嘴巴。棚外的腳夫們也忘了催促,好奇地伸長了脖子。
不到半盞茶的功夫(遠未到一炷香),陸遠停下了手指。桌面上布滿了灰塵數字和算式。他拿起桌上那支禿了毛、沾著墨塊的毛筆,在一張廢紙的背面,工整地寫下:
>**丁字隊五日總賬:**
>**一、工錢項:**
>抬條石:84方* 15文= 1260文
>抬木料:30根* 20文= 600文
>**小計:1860文**
>**二、物料消耗:**
>大繩:3條* 300文= 900文
>……
>**小計:1050文**
>**三、伙食雜支:**
>燒刀子:3壇* 80文= 240文
>鹽:3斤* 10文= 30文
>……
>**小計:570文**(此處陸遠特別標注:此數較常例偏高,疑有虛報)
>
>**總計支出:1860 + 1050 + 570 = 3480文**
>
>**實際已支取:**
>初十支取:3200文(賬簿記錄)
>**應補支尾款:3480 - 3200 = 280文**
>
>**附:**初九伙食雜支中“鮮魚五斤,價百五十文”一項,疑為虛報(時價鮮魚不過二十文一斤)。
陸遠將廢紙遞向錢管事,聲音平靜無波:“管事大人,賬已理清。總數應為三千四百八十文。初十已支取三千二百文,尚需補支尾款二百八十文。另,伙食雜支中‘鮮魚’一項價格異常,恐有不實,請大人詳查。”
錢管事一把奪過那張廢紙,小眼睛瞪得溜圓,對著陸遠寫下的數字和他指出的疑點,又抓起算盤,手指因為激動而微微發抖,噼里啪啦地重新打起來。越打,他臉上的肥肉就抖動得越厲害,額頭的汗珠滾落得更急。沒錯!總數完全吻合!更關鍵的是,那“鮮魚”一項的虛報,正是他之前隱隱覺得不對勁卻又抓不住把柄的地方!這窮酸書生,不僅算得快、算得準,眼光還毒!
“好!好!好小子!”錢管事猛地抬起頭,看向陸遠的目光已徹底變了,之前的輕蔑和懷疑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飾的震驚和狂喜,甚至還帶著一絲商人發現璞玉的貪婪!“神了!真是神了!”他拍著桌子,唾沫橫飛,震得算盤珠子亂跳,“他娘的!那幾個蠢材算了兩天算不明白,還跟老子頂嘴!你這一盞茶功夫就……哈哈!”他大笑著,看陸遠如同看一件稀世珍寶。
他立刻從腰間沉甸甸的錢袋里,數出二十枚嶄新的、邊緣鋒利的銅錢,想了想,又咬咬牙,多加了五枚,一共二十五文,“啪”地一聲拍在陸遠手里:“拿著!陸……陸相公是吧?好本事!這是你應得的!”態度已然帶上了幾分恭敬。
接著,他轉頭對棚外那群早已看傻了的腳夫吼道:“丁字隊的!都滾過來!按陸相公算的數,領你們剩下的二百八十文工錢!還有,管伙食的老周呢?給老子滾過來!那鮮魚的賬怎么回事?說清楚!說不清楚,老子扒了你的皮!”
涼棚內外頓時一片雞飛狗跳。腳夫們拿到拖欠的工錢,對陸遠投來感激的目光。被揪出來的伙食管事老周面如土色,支支吾吾辯解不清。錢管事罵罵咧咧,唾沫星子幾乎噴了老周一臉。
陸遠默默地將二十五枚溫熱的銅錢收好,連同之前的十文,一共三十五文,沉甸甸地揣進懷里。這不僅僅是糊口的錢,更是他在這陌生時代,憑借自身“異術”掙得的第一份立足之資。他正準備悄然離開這片喧囂。
“這位小友,請留步。”一個溫和清朗,卻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困惑的聲音,在陸遠身后響起。
陸遠腳步一頓,循聲回頭。
只見幾步開外,站著一個約莫二十六七歲的青年文士。他身形頎長,穿著一件半舊的藏青色直裰,漿洗得有些發白,卻干凈整潔。面容清癯,眉宇間帶著讀書人特有的儒雅,但此刻那雙深邃的眼眸里,卻盛滿了濃濃的、化不開的迷茫和思索,仿佛被某個巨大的難題死死困住。他站在那里,與周圍喧囂粗糲的碼頭環境格格不入,像一株誤入泥潭的青竹。
青年文士見陸遠回頭,微微頷首致意,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陸遠方才在桌面上劃拉、尚未完全被抹去的那些奇特的阿拉伯數字和算式痕跡,眼神中充滿了純粹的好奇和探詢:“方才見小友演算之法,前所未見,精妙絕倫,更于紛繁賬目之中,洞悉幽微,直指要害。在下……心中甚為惑然,不知小友此法,源自何典?遵循何理?竟能如此……直抵本源?”
他的聲音不高,語速平緩,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真誠的求知欲,沒有絲毫的輕視或質疑。陸遠心中一動。這人的氣質、談吐,絕非尋常腐儒或市井之徒。
“先生過譽了。”陸遠拱手回禮,心中念頭急轉,再次搬出那套說辭,“此乃家傳土法,雕蟲小技,難登大雅之堂。不過是些……計數取巧的門道罷了。”他試圖輕描淡寫地遮掩過去。
青年文士卻緩緩搖頭,眉頭微蹙,那抹困惑之色更深了。他向前走近兩步,目光依舊執著地停留在桌面的算式痕跡上,仿佛想從那些奇特的符號中解讀出宇宙的奧秘。“取巧?非也。”他低語,更像是在自言自語,“萬物有數,數中有理。格物致知,所求者,便是這萬物之理、數中之理。小友此法,雖看似‘巧’,卻似能直破表象之迷霧,直探數目之真核,近乎……‘理’之本源?此等‘巧’,非小‘巧’,實乃大‘道’之機鋒啊!”
他猛地抬起頭,直視陸遠,眼神灼灼,那深重的迷茫中仿佛被投入了一顆火種,燃起強烈的探究之光:“在下王守仁,字伯安。敢問小友,此法……當真只是‘家傳土法’?其中精義,可否……稍加開示?”他語氣誠懇,帶著一種近乎執拗的學術探究精神。
**王守仁!王伯安!**
這個名字如同驚雷,再次在陸遠腦海中炸響!比聽到徐經的名字時更加震撼!這可是未來心學開宗立派、名垂青史的一代圣哲!龍場悟道,心外無物!他怎么會出現在弘治十二年的蘇州碼頭?而且看他此刻的狀態,眉宇間那濃得化不開的迷茫……莫非,正是他“格竹”失敗、對程朱理學產生巨大懷疑、苦苦尋求新“理”而不得的困頓時期?
歷史的洪流,竟以如此意想不到的方式,卷起了一朵奇異的浪花,將一個未來的圣哲,推到了他這個穿越者的面前!
陸遠看著眼前這位清癯而迷茫的未來圣賢,再想想昨日那醉醺醺、散發著危險氣息的徐經,一股難以言喻的宿命感涌上心頭。這條科舉之路尚未真正展開,歷史的天空已然群星隱現,而自己,正被這無形的漩渦裹挾其中!
“原來是陽明先生!”陸遠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面上維持著恭敬,“在下陸遠,字子瞻。此法……確系家傳。”他斟酌著詞句,心中快速權衡。面對王守仁這樣的人物,純粹的遮掩恐怕適得其反,但貿然泄露“異世”之秘更是取禍之道。“其中精要,在于化繁為簡,統一度量,以符號代繁文,循數理之公律演算,以求其真。譬如先生所言‘格物致知’,此法……或可視為格‘數’之一途?”
他小心翼翼地拋出“格數”的概念,試圖將其納入王守仁正在苦苦追尋的“理”的框架內,既是解釋,也是一種試探性的引導。
“格……數?”王守仁眼中光芒大盛,仿佛捕捉到了一絲極其重要的靈光。他喃喃重復著這兩個字,眉頭時而緊鎖,時而舒展,陷入了更深的思索。“數……數亦是物!格數以求其理……符號代繁文……循公律演算……以求其真……”他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反復咀嚼著陸遠的話,原本深重的迷茫似乎被撕開了一道縫隙,透進一絲新的可能性的光亮。
就在此時——
“陸遠!哪個是陸遠?”一個尖利而帶著官腔的聲音,蠻橫地插入了兩人之間。
只見一個穿著皂隸服色、身材干瘦、顴骨高聳的小吏,帶著兩個同樣打扮的跟班,分開人群,徑直走到涼棚前。他眼神倨傲,手里捏著一張紙片,目光像刀子一樣在陸遠、錢管事以及王守仁身上掃過,最終定格在陸遠那身破舊的直裰上。
“你就是那個吳縣陸遠?”小吏的聲音拖長了調子,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一種居高臨下的威壓,“縣試乙等第三十七名?”
陸遠心頭猛地一沉!府試核驗這么快就來了?還是……徐經那邊已經動了手腳?他強自鎮定,拱手道:“正是學生。”
小吏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晃了晃手中的紙片(陸遠眼尖,瞥見似乎是份名單),語氣冰冷,意有所指:“府試報名在即,禮房那邊核驗具保文書。你那份‘根腳’……可得預備妥當了!莫要出了岔子,耽誤了前程!”他特意在“根腳”二字上加重了語氣,目光如同毒蛇,在陸遠臉上逡巡,仿佛要將他看穿。
警告!赤裸裸的警告!這絕非例行公事的詢問!陸遠只覺得一股寒氣瞬間籠罩全身。他下意識地看向王守仁,這位未來的圣哲此刻也從自己的思緒中被驚醒,看著眼前這充滿官場壓迫感的一幕,眉頭微蹙,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和不易察覺的憂慮。
涼棚內外,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陸遠身上。錢管事臉上的笑容僵住了,棚外的腳夫們也安靜下來。只有渾濁的吳淞江水,在不遠處奔流不息,發出低沉的嗚咽。頭頂,厚重的鉛云翻滾著,隱隱傳來沉悶的雷聲,一場更大的暴風雨,正在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