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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三天之恩,爾竟不取!

七月的烈日,炙烤著宣大的山川原野。空氣里嗅不到半分江南的潮潤,只有一種干裂的熱風。

無數赤膊的身影散落各地,依舊在賣力的挖深井、引水渠、修蓄水池。

懷來縣趙家莊外的河邊,幾百號流民、民工褲腳挽到膝蓋,正悶頭挖渠。

忽然有人直腰擦汗,手背剛抹到額角,突然僵住:“看西邊!”

塵土里先是一點黑亮跳出來,隨即連成片,“是鐵甲!”

話落,甲葉碰撞的“嘩啦”聲順著風滾過來,沉得壓人心。

五十來個鐵甲軍卒走在頭里,腰刀懸在胯側,每一步都踩得塵土濺起;

后面是拎著水火棍的衙役,再往后——

知縣薛守禮裹著青綢官服,騎在一匹瘦馬上,胥吏書辦捧著文書,小跑著跟上。

“是查田的隊伍!”挖渠的人全停了手,湊在一塊低聲議論。

一個滿臉溝壑的老農啐了口土:“這陣仗,準是奔趙家村去的!除了趙德隆那老東西,誰值得縣太爺帶軍卒來?”

旁邊的年輕民工接話,聲音里帶了氣:“去年他占了張家的地還放狗咬人,這回查隱匿田產,可算輪到他了!”

另一個人接話:“總督不是限了三日交隱匿田契?我看他準沒交,不然縣太爺犯得著來?”

“鄉鄰們,快干活吧!”灰頭土臉的胖衙役跑過來,嗓門沒了往日的橫勁,倒帶了點哀求,

“今兒渠挖不完,上面又要罵娘了!”

清查田畝分走了大半人手,他們這些平日耍威風的衙役,如今累得腳不沾地,哪敢再吆喝!

萬一百姓撂挑子,水利進度拖了,第一個挨罰的就是他。

百姓們看他這副模樣,都忍不住咧嘴笑。笑歸笑,手里的鋤頭卻沒停,又埋著頭,狠狠砸向腳下的硬土。

知縣薛守禮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最后一絲忐忑。他面前,是本縣最大的硬骨頭——趙德隆的田莊。

趙德隆果然是個笑面虎,帶著數十名家丁賬房,擺出滿地匣子。

里面“白契”(民間私契)、“紅契”(官府稅契)堆積如山,滿臉堆笑地迎上:

“薛父母!薛青天!您可算來了!小老兒盼星星盼月亮,就盼著朝廷清明,好將這田產稅賦理個清楚明白!

您看,所有契約、歷年完稅票擬,皆在此處,分毫不敢隱匿!若有疏漏,小老兒甘愿受罰!”

他言辭懇切,姿態放得極低,試圖用這浩如煙海的文書和“依法納稅”的姿態攪混水。

薛守禮尚未開口,總督府那頭發花白、眼神渾濁的老刑名書辦已顫巍巍上前。

他看都不看那些簇新得扎眼的契紙,只讓人抬來那部厚重無比、

封面被無數先人之手摩挲得油光發亮的萬歷九年版《大懷來縣魚鱗圖冊》正本。

“嘩啦——”老吏枯瘦的手指精準地翻開一頁,聲音平淡無波,卻像冰冷的鐵尺拍在趙德隆臉上:

“趙員外,萬歷九年,此片地,錄為懷來衛前千戶所下轄軍屯熟地,計一百三十七畝四分,劃為上則田(肥田)。

天啟二年,衛所報稱,此地因河道泛濫,已成“廢壘沙洼”,顆粒無收,故從《軍黃冊》中削籍。是,或不是?”

趙德隆額頭瞬間沁出冷汗,強笑道:“老大人真是……真是博聞強記!一點不差,正是如此!

故而小老兒才從官府手中,合法購得此“無主荒地”,辛苦墾殖,方有今日……”

“荒地?”老吏耷拉的眼皮猛地一掀,渾濁的眼底精光爆射,如鷹隼鎖定了獵物:

“好一個“荒地”!那你給老夫解釋解釋,為何這“荒地”的田壟走向、溝渠分布、界石點位,

與這萬歷圖冊上所繪衛所軍屯標準規制,分毫不差?

連那田埂下的界石,磕掉泥巴,露出的還是嘉靖年號!你這荒,是照著軍屯圖紙荒的?嗯?”

最后一聲“嗯?”如同驚堂木炸響,嚇得趙德隆渾身一顫!

不等他狡辯,老吏枯手一揮,對隨行軍官厲聲道:

“去!沿著圖上第三道舊田埂,給老夫往下挖五尺!看看底下埋的,到底是泥沙,還是鬼蜮!”

軍士轟然應諾,鐵鍬翻飛。不過片刻,一聲大喝傳來:“報!挖得半截石碑!”

幾名軍士吭哧著抬上來一物,雖是殘破,上面模糊卻剛勁的刻字,在陽光下如同審判:

“懷來衛前所屯字柒號永業界”!

鐵證如山!這就是軍屯!根本沒廢!

趙德隆面無人色,雙腿一軟,“噗通”癱倒在地。

一切都完了!他勾結衛所軍官,謊報軍屯報廢,再低價“買”下這片肥得流油的“荒地”的把戲,被徹底戳穿!

薛守禮見狀,胸中一股正氣轟然勃發!

他猛地踏前一步,官袍袖口無風自動,聲如金石交擊,將總督府的意志宣示得明明白白:

“趙德隆!聽清了!爾所犯乃兩樁大罪!

其一,侵占軍屯!依據《大明律·兵律》,侵占屯田十畝以上,罪同邊軍失陷城寨,主犯斬罪!家產充公!

其二,欺隱田糧!爾將這百余畝熟田隱匿不報,偷逃國稅,依律當杖一百,徒三年,所隱田產沒官!”

他目光如電,掃過全場,每一個字都砸在地上冒火星:“更別說爾還敢偽造地契,欺瞞上官,罪加三等!

哼哼,總督大人給過你們機會,可惜足足三日,也沒見你上交田產。

鈞令早已明發:凡逾期未報、所報不實者,罪加一等,從嚴懲處!數罪并罰,爾還有何話可說?!”

“來人!”薛守禮須發皆張,戟指趙德隆:“將這竊國之鼠,給我就地拿下!鎖鏈加頸,投入縣衙死牢!

其所有田產、宅院、商鋪、庫銀,即刻全部封存,等待籍沒充公!膽敢阻攔者,以同罪論處,格殺勿論!”

如狼似虎的新軍士兵轟然上前,那冰冷的鐵鏈子在七月的毒日頭下竟也透著一股刺骨的寒意。

“嘩啦”一聲,死死套在趙德隆肥碩的脖頸上!

“呃啊——!”鐵鏈一緊,趙德隆被勒得眼球暴突,發出殺豬般的慘嚎。

但這嚎叫聲瞬間變調,不再是疼痛,而是某種更為尖銳的、撕心裂肺的絕望和悔恨!

他肥胖的身軀像一灘爛泥般癱軟下去,“噗通”一聲跪倒在田地里,膝蓋砸在割麥后留下的麥茬上,竟也渾然不覺。

他雙手徒勞地扒拉著頸上的鐵鏈,眼睛卻死死盯著旁邊田地——

那里,他精心伺候、剛抽出半尺高嫩苗的玉米秧,在烈日下挺著可憐的綠色,旁邊還留著整齊的麥茬。

就為了這些東西!就為了多吞下這幾畝地!

“三……三天啊!”

他猛地昂起頭,涕淚橫流,臉上汗水、淚水、泥土混成一團。

五官因極致的悔恨而扭曲,朝著薛守禮的方向發出泣血般的哀鳴:

“大人!薛大人!我交!我現在就交啊!所有田產我都獻出來!只求大人開恩!

饒了我這條狗命吧!我當時是豬油蒙了心!我不是人!我貪!我該死啊!”

他的聲音嘶啞破裂,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里摳出來的。

他此刻才真正明白,總督府給的那三天,不是刁難。

是給了他一道能爬出鬼門關的救命索!是他自己親手把這繩子斬斷了!

目光掃過那些青翠的玉米苗,無邊的絕望瞬間淹沒了他。

這苗……長得多好啊,秋后定是個好收成……他還沒有吃過玉米!

可這一切都再也不是他的了。還有那宅子里的妻妾、庫房里的銀錢、地窖里的糧食……完了!全完了!

“我的地!我的糧!我的家小!完了……全完了啊啊啊!!”

他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臉朝下重重磕在干裂發燙的黃土上。

發出野獸瀕死般的嗚咽和嚎哭,身體劇烈地抽搐著。

那肥碩的身軀蜷縮在曾經的田地里,被沉重的鐵鏈鎖著,仿佛一頭被釘死在財富堆上的丑陋祭品。

家丁們遠遠看著,個個面如土色,抖如篩糠,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剛才還富甲一方、長袖善舞的趙員外。

頃刻間,連同他所有的貪婪、僥幸和榮華,一起被那根鐵鏈拖入了萬丈深淵,碾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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