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車在狹窄潮濕的巷子里艱難穿行，車窗外是密集如蜂巢的握手樓，晾曬的衣服像萬國旗般掛滿電線，空氣中混雜著霉味、油煙和廉價香水的刺鼻氣息。解決完“鏡中鬼”后分到的錢，讓李大強膨脹得像只剛灌滿氣的河豚。

“默哥！看到沒？這他媽就是機會！”他猛拍方向盤，唾沫橫飛，“王胖子那單是開門紅！咱得擴大規模！租個像樣的門臉！再招倆漂亮前臺，穿旗袍那種！往門口一站，嘿，那生意還不嘩嘩的來？”

我靠在副駕上，閉目養神，指尖的煙灰積了長長一截。胸口那圈金色紋路在城中村濃郁的陰濁之氣中，隱隱傳來一絲絲冰涼微麻的異樣感，像有什么東西在暗處滋生、窺探。阿珍那雙淌血的眼窟窿和莉莉丈夫癱軟在地的丑態，還在腦海里揮之不去。人比鬼可怕，這話一點不假。

“門臉？就你那點錢，夠付珠江新城一個月押金嗎？”我眼皮都沒抬。

“嘖，你這就不會算賬了！”李大強一臉恨鐵不成鋼，“咱先在城中村找個大的！便宜！等名聲打響了，自然有大老板捧著錢來找咱！”他眼珠子一轉，壓低聲音，“而且……我打聽到了，就咱這片，十三巷那邊，有套頂樓的兩室一廳，賊便宜！比市價低一半！”

我睜開眼，斜睨著他：“便宜沒好貨，尤其在這種地方。死過人？”

李大強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隨即梗著脖子：“哪……哪能啊！就是房東急著租，人搬去深圳兒子家了！撿漏懂不懂？省下的錢，夠咱哥倆去搓頓好的，再給你整條好煙！”

他不由分說，方向盤一打，車子拐進一條更窄、光線更暗的巷子——十三巷。空氣里那股霉味更重了，還夾雜著一股難以形容的、淡淡的甜膩腐敗氣息。巷子盡頭一棟破舊樓房的頂樓，窗戶黑洞洞的，像一張沉默的嘴。

房東是個干癟精瘦的老頭，姓陳，眼神躲閃，動作麻利得過分，遞鑰匙時手指冰涼。“押一付一，水電自付，鑰匙就這一把，丟了不賠。”他語速飛快，收了錢就想走。

“陳伯，”我叫住他，目光掃過積滿灰塵的門框和墻角隱約可見的、被水反復浸泡過的痕跡，“這房子……之前租客呢？”

陳伯身子一僵，頭也不回地甩下一句：“回老家了！問那么多干嘛！愛租不租！”說完就急匆匆消失在昏暗的樓梯口。

“你看，沒事吧！”李大強搶過鑰匙，得意地晃了晃，“老頭心虛，肯定是怕我們嫌舊砍價！走，看看咱們的新‘總部’去！”

門軸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一股濃烈的、混合著灰塵、霉味和那股甜膩腐敗氣息的味道撲面而來，嗆得人直咳嗽。屋里空空蕩蕩，只有幾件破爛家具蒙著厚厚的灰。窗戶緊閉，光線昏暗。

“嚯，夠大！”李大強興奮地沖進去，踢開一個破紙箱，“這間大的當辦公室，小的咱倆住！陽臺還能搞個茶室……哎喲臥槽！”他踢到了什么東西，差點摔倒。

低頭一看，是個破舊的小冰箱，歪倒在墻角，門虛掩著。那股甜膩的腐敗味，源頭似乎就在這里。

李大強罵罵咧咧地扶起冰箱，順手拉開了門——

一股難以形容的、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腐臭味猛地涌出！冰箱內壁布滿了黑綠色的霉斑，冷藏室里，赫然塞滿了腐爛發黑、爬滿蛆蟲的食物！發霉長毛的饅頭、流著黑水的蔬菜、膨脹變形的罐頭……像一場無聲的、潰爛的盛宴。

“嘔……”李大強臉色煞白，捂著嘴干嘔起來，“這他媽……前租客是垃圾堆成精了嗎？！”

我皺著眉上前，手腕上的七枚銅錢突然劇烈震動起來，發出急促的嗡鳴，指向冰箱內部。一股冰冷、粘稠、帶著無盡饑餓感的怨念，如同實質的觸手，從冰箱深處彌漫出來，纏繞上人的腳踝。

不對勁。這冰箱像是……自己“生產”了這些腐爛物？

“強子，別碰！”我低喝一聲。

李大強已經嚇得退后好幾步，臉色由白轉青：“默、默哥……這房子……真他媽邪性！”

我們草草打掃了一下，勉強清理掉冰箱里的穢物（清理時，那些腐爛物仿佛帶著某種粘性，極難弄掉），但那股陰冷和若有若無的腐臭味始終縈繞不去。李大強為了省錢（或者說為了證明自己沒上當），硬著頭皮住了下來。

怪事很快發生。

先是李大強半夜總被“咚咚咚”的敲擊聲吵醒，聲音來自廚房，像是有人在用頭撞冰箱門。他壯著膽子去看，廚房里卻空無一人，只有冰箱門微微震動。

接著，他發現自己胃口變得異常的好。平時一碗飯的量，現在能吃三碗，還總覺得餓。去樓下大排檔，一個人點了五個炒菜三碗米飯，在老板和食客驚愕的目光中狼吞虎咽，吃完還意猶未盡地舔盤子。

“默哥……我是不是得甲亢了？”他摸著滾圓的肚子，一臉驚恐，嘴角還沾著油漬。

我看著他眉宇間那縷越來越明顯的青黑之氣，以及他靠近冰箱時，銅錢愈發劇烈的震動，心沉了下去。“不是甲亢，是‘餓病’上身了。那冰箱里的東西，不是前租客留下的，是那‘東西’顯化的執念。”

我找到樓下小賣部的老板娘，一個嗑著瓜子、眼神精明的胖女人，遞了包好煙。“阿姐，打聽個事，頂樓老陳頭那房子……之前住的什么人啊？”

老板娘接過煙，瞥了眼樓上，壓低聲音，帶著點看熱鬧的興奮：“喲，你們租了啊？嘖嘖……那房子，邪乎！之前住個后生仔，叫阿輝，打零工的，人挺老實，就是窮。后來好像欠了幾個月房租，老陳頭心黑啊，直接把他水電給斷了！”

她吐掉瓜子殼，聲音更低了：“那后生仔……唉，聽說是活活餓死在屋里的！發現的時候都……都臭了！造孽哦！老陳頭為了快點租出去，連尸水泡壞的地板都是自己偷偷撬了換的！我們街坊都知道，但誰管這閑事？窮人的命，不值錢吶！”她搖著頭，語氣里卻沒有多少同情，只有對“奇聞異事”的津津樂道。

活活餓死……冰箱……無盡的饑餓感……一切串聯起來了。

回到那間陰冷的出租屋，李大強正對著那臺詭異的冰箱發呆，眼神有些發直，喉嚨里發出“咕嚕咕嚕”吞咽口水的聲音。

“強子！”我厲喝一聲。

他猛地一哆嗦，如夢初醒，隨即驚恐地指著冰箱：“默、默哥！它……它自己又滿了！”

冰箱門不知何時又開了一條縫，里面再次塞滿了腐爛發臭的食物，比上次更多、更惡心，甚至能看到幾根疑似腐爛的手指狀物體！

那股冰冷的、帶著極致饑餓的怨念如同潮水般涌出，瞬間充滿了整個房間。李大強像被什么東西操控了，雙眼發直，嘴角流下涎水，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低吼，四肢僵硬地、一步一步地朝著敞開的冰箱門挪去！他的肚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鼓脹起來，皮膚下的血管青筋暴起，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撐爆！

“餓……好餓……吃……”他含糊地嘶吼著，眼神已經完全失去了理智。

是阿輝！那個被活活餓死的租客！他的怨念化作了“餓鬼”，被困在這方寸之地，用無盡的腐爛食物作為誘餌，尋找著下一個“替身”來分擔他的痛苦，或者……成為他新的“食糧”！

“阿輝！”我一步跨到李大強身前，擋住他撲向冰箱的去路，同時咬破指尖，凌空畫出一道血符，金光乍現，暫時阻隔了那股洶涌的怨念沖擊。“你的冤屈，我知道了！但害你的人不是他！”

冰箱內發出“嗚嗚”的低鳴，像風穿過空洞的喉管。腐爛的食物劇烈蠕動起來，一個極其消瘦、眼窩深陷得如同骷髏的影子在冰箱內部的黑暗中若隱若現，空洞的眼睛死死盯著我，帶著無盡的痛苦和……貪婪。它伸出一只枯柴般、指甲漆黑的手，穿過我血符的金光，抓向已經神志不清、拼命想往冰箱里鉆的李大強！

“人心冷漠，世道不公！但以怨報怨，永墜餓鬼道，值得嗎？！”我怒喝一聲，不再猶豫。胸口的金色八卦紋路驟然亮起，一股遠比之前引動心門之力時更冰冷、更威嚴的氣息自我身上爆發開來！那不是龍虎山的清正之氣，而是源自陰天子命格深處，對陰陽秩序的天然統御與裁決之意！

手腕一抖，七枚銅錢帶著刺目的金光，如同鎖鏈般激射而出，精準地釘在冰箱內壁的七個方位，瞬間將那枯瘦的餓鬼虛影釘死在原地！金光交織成網，灼燒著它身上的怨氣，發出“滋滋”的聲響。

餓鬼發出凄厲到不似人聲的尖嘯，拼命掙扎，腐爛的食物如同膿血般從冰箱里噴濺出來。

“塵歸塵，土歸土！你的饑餓，到此為止了！”我雙手結印，引動那冰冷的裁決之力，順著金光狠狠壓下！

“轟！”

冰箱內部仿佛發生了一次小型的爆炸，金光猛地向內坍縮！那枯瘦的餓鬼虛影在金光中劇烈扭曲、變形，最終發出一聲飽含無盡痛苦與不甘的長嚎，化作一縷濃郁到化不開的黑煙，被金光徹底吞噬、凈化。

冰箱門“砰”地一聲重重關上，震落一地灰塵。房間里那股濃烈的腐臭味和陰冷感瞬間消失無蹤，只剩下李大強癱倒在地，翻著白眼，肚子還鼓得像懷胎十月，正痛苦地打著嗝，每打一個嗝，嘴里就冒出一股淡淡的黑氣。

我喘著粗氣，胸口那圈金色的八卦紋路灼熱發燙，邊緣的線條似乎又向外清晰、蔓延了一絲，帶來一種掌控力量的冰冷感，也帶來更深的疲憊。低頭看去，李大強那鼓脹的肚子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癟下去，臉色也由青紫慢慢恢復。

這時，樓下傳來房東陳伯氣急敗壞的叫罵聲，似乎是因為剛才的動靜。接著是那個胖老板娘尖利的嗓音：“吵什么吵！死過人的房子鬧鬼不是很正常嗎？老陳頭你缺德事做多了，報應！”

然后是其他鄰居冷漠的議論聲，像嗡嗡的蒼蠅：

“就是，早說了那房子不能租……”

“嚇死人了，明天就搬家……”

“管他呢，又不是鬧我家……”

沒有人關心樓上發生了什么，沒有人同情那個被活活餓死的阿輝，更沒有人對剛剛脫離危險的李大強和我有半分關切。他們只在乎自己的安寧，甚至帶著一絲幸災樂禍。

我走到窗邊，推開那扇積滿污垢的窗戶。樓下，陳伯還在跳腳罵街，鄰居們指指點點后紛紛關上了自家的門。城中村的夜晚依舊喧囂，大排檔的煙火氣升騰，掩蓋了頂樓剛剛消散的怨魂和人心深處更冰冷的黑暗。

李大強呻吟著醒過來，虛弱地捂著肚子：“默哥……我……我好像吃了三斤秤砣……”

我看著窗外那片被欲望和冷漠填滿的鋼筋水泥叢林，點燃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煙霧涌入肺里，卻驅不散心頭那股寒意。

這人間鬼蜮里的“餓鬼”，又何止阿輝一個？那些冷漠的看客，貪婪的房東，他們心里，不也盤踞著吞噬良知的惡鬼嗎？

煙頭的紅光在黑暗中明滅，像一只窺視的眼睛。我摸了摸胸口，那圈蔓延的金紋，冰涼如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