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村的霉味和房東陳伯的叫罵聲仿佛還在鼻尖縈繞,但“大強風水咨詢”的招牌,已經被李大強掛在了珠江邊一棟略顯陳舊、但好歹是正經寫字樓的十二層。玻璃門,前臺(雖然前臺小妹是他從人才市場臨時拉來充數、只會刷手機的遠房表妹),還有兩張看著像那么回事的辦公桌——用李大強的話說,這叫“鳥槍換炮,邁向高端”。
“默哥,看見沒?這才叫專業!”李大強穿著件緊繃的、領口洗得發白的“名牌”西裝,皮鞋擦得锃亮,背著手在三十多平的“辦公室”里踱步,一副指點江山的派頭?!梆I鬼那單子雖然晦氣,但咱名聲打出去了!現在圈子里都知道,十三巷有個林大師,真有兩下子!這不,大買賣來了!”
他神秘兮兮地湊過來,一股劣質發膠味直沖腦門,壓低的聲音卻掩不住興奮:“城南的趙德海趙老板!知道吧?搞地產的,身家這個數!”他夸張地比了個手勢,“他秘書剛打電話來,指名道姓請你過去!說是有要緊事咨詢!”
趙德海的名字我聽過,本地商界頗有名氣,但風評兩極分化,有人說他白手起家,有人說他發的是不義之財。我彈了彈煙灰:“什么要緊事?”
“沒說!但人家說了,只要能解決問題,錢不是問題!”李大強搓著手,眼睛放光,“大魚!絕對是條大魚!咱得好好宰……呃,好好服務!”
趙德海的別墅坐落在城郊一處依山傍水的豪華別墅區,戒備森嚴。車子駛入庭院,噴泉、草坪、名貴的羅漢松,處處透著金錢堆砌的奢華。一個穿著考究、面無表情的中年管家將我們引至客廳。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波光粼粼的私家泳池,但客廳里卻彌漫著一股濃重到嗆人的中藥味,混合著某種奇異的、類似檀香又帶著腥甜的熏香氣息。
趙德海坐在寬大的真皮沙發里。他比新聞照片上瘦削得多,臉色蠟黃,眼窩深陷,厚厚的毛毯裹在身上也止不住微微的顫抖,像一株被蛀空了芯的老樹。唯有那雙眼睛,渾濁卻透著一種病態的、鷹隼般的銳利和貪婪。
“林大師?”他的聲音嘶啞,帶著上位者慣有的審視,“久仰。坐。”
李大強堆著笑,剛要開口套近乎,就被趙德海抬手制止,目光只落在我身上。“我時間不多,直說吧。我找過很多人,和尚、道士、南洋的降頭師……錢花了不少,沒用。”他劇烈地咳嗽了幾聲,旁邊的管家連忙遞上水杯。
“趙老板想解決什么問題?”我開門見山,目光掃過他蠟黃臉上那縷濃郁得化不開的死氣。這不僅僅是疾病,更像是有東西在源源不斷地吸食他的生機。手腕上的銅錢毫無動靜,但這反而更不對勁——尋常的陰邪之物,不可能逃過陰陽鑰的感知。
趙德海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我,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續命!我要續命!醫生說我最多還有三個月!我不甘心!我的商業帝國才剛剛……”
“生死有命,強求不得?!蔽掖驍嗨?,語氣平淡。
“放屁!”趙德海猛地一拍沙發扶手,情緒激動,隨即又劇烈喘息,“只要能活命,什么代價我都付得起!錢?房子?公司股份?你開個價!”他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偏執。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絲綢睡衣、保養得宜的中年美婦端著藥碗從旋轉樓梯上走下來,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憂慮:“德海,該吃藥了。”她是趙德海的續弦妻子,周莉。她將藥碗放在趙德海面前,目光飛快地掠過我和李大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和……厭惡?尤其是當她視線落到趙德海身上時,那抹厭惡幾乎要壓過表面的關切。
趙德海不耐煩地揮手:“放著!”他轉向我,壓低聲音,帶著一種病態的狂熱:“林大師,我知道你們這行有‘秘法’!我聽說……有種‘借命’的法子?用別人的壽數,續我的命!是不是?”
“借命?”我瞳孔微縮。這已是邪術范疇,為天道所不容!
“對!借命!”趙德海喘著粗氣,眼中迸出駭人的光,“我兒子!用我兒子的命!他年輕,身體好,分我十年!二十年!父子連心,血脈相通,這法子肯定行!”
一股寒意瞬間從我腳底竄起。為了自己活命,竟然把主意打到自己親生兒子頭上?這已經不是貪婪,而是徹底的人倫喪盡!
“趙老板,”我聲音冷了下來,“父子血脈是天然羈絆,但絕非用來行此逆天邪術的工具。此法有傷天和,必遭反噬,最終只會害人害己?!?
“反噬?哼!”趙德海冷笑,蠟黃的臉上泛起病態的紅暈,“只要我活著,什么反噬壓不住?大師,你開個價!只要做成了,我給你這個數!”他顫抖著伸出一個巴掌。
李大強在旁邊聽得倒吸一口涼氣,眼珠子都直了,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五百萬?五千萬?他的呼吸明顯粗重起來。
“爸!”一個帶著怒意的少年聲音從樓梯口傳來。一個穿著運動服、約莫十六七歲的少年站在那里,臉色蒼白,嘴唇緊抿,身體因為憤怒而微微發抖。他叫趙明宇,趙德海的獨子。他看著自己的父親,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痛苦,還有……深深的恐懼。
“誰讓你下來的!滾回你房間去!”趙德海厲聲呵斥,像驅趕一只礙事的蒼蠅。
周莉立刻上前,看似溫柔實則強硬地攬住趙明宇的肩膀:“明宇,聽話,你爸在談正事,別打擾他。”她半推半搡地把少年往樓上帶,轉身的瞬間,我清晰地捕捉到她嘴角那一閃而逝的、冰冷的弧度。
趙明宇被強行帶上樓,但他回頭看向父親的那一眼,充滿了絕望和心死。
“林大師,考慮得怎么樣?”趙德海無視了兒子的痛苦,只盯著我,像等待宣判的賭徒。
我站起身,將煙頭摁滅在管家遞來的水晶煙灰缸里:“道不同,不相為謀。趙老板,另請高明吧。強子,我們走?!?
“哎?默哥!別?。 崩畲髲娂绷耍肜?,又不敢,只能對著趙德海點頭哈腰,“趙老板,您別急,我師兄他……”
“不識抬舉!”趙德海勃然大怒,抓起藥碗狠狠摔在地上,褐色的藥汁和瓷片四濺,“給我滾!一群廢物!”
管家面無表情地做了個“請”的手勢。
回程的車里,氣壓低得可怕。李大強開著車,終于忍不住爆發:“默哥!你是不是傻!五百萬??!不,看他那架勢,五千萬都有可能!借個命而已,又不是讓你去殺人!他親兒子他自己都不心疼,你操哪門子心?再說了,咱干這行,不就是為了錢嗎?!”
“為了錢?”我靠在車窗上,看著外面飛速倒退的繁華街景,胸口那圈金色的八卦紋路因為剛才強行壓抑的怒意而隱隱發燙,“強子,有些錢,沾了血,吃了會爛腸子。那不是借命,是奪命!是父子相殘,天地不容的邪術!你今天收了這錢,明天就可能被反噬得骨頭渣都不剩!”
“可……可那是趙德海自己造的孽!關我們什么事?”李大強不服氣地嘟囔。
“我們若助紂為虐,便是共犯?!蔽业穆曇艉芾洌叭诵墓眚?,這趙家別墅里的鬼,比餓鬼兇百倍?!?
李大強不說話了,只是狠狠捶了下方向盤,一臉肉疼。
幾天后的深夜,手機鈴聲尖銳地響起,是李大強。他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充滿了驚恐:“默……默哥!出事了!快……快來趙家別墅!他媽的……邪門!太邪門了!”
當我趕到時,趙家別墅燈火通明,卻彌漫著一種死寂的恐慌。管家臉色慘白地站在門口,周莉裹著披肩,站在離主臥遠遠的地方,臉上驚魂未定,眼神深處卻藏著一絲……如釋重負?
主臥的門敞開著,濃重的中藥味混合著一股濃烈的、鐵銹般的血腥味撲面而來!
趙德海穿著絲綢睡衣,倒在昂貴的地毯上,雙目圓睜,充滿了極致的驚恐和難以置信,嘴巴大張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的身體以一種極其詭異的方式干癟下去,仿佛全身的精血在瞬間被抽空,皮膚緊貼著骨頭,呈現出一種灰敗的死青色。這絕不是自然死亡!
而更令人頭皮發麻的是,在他干尸般的手腕上,赫然纏著幾根烏黑發亮、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動的東西——頭發!那頭發堅韌異常,深深勒進了他干枯的皮肉里,另一端,則詭異地連接著……他自己的影子!
在他尸體旁的地板上,他那被燈光拉長的影子,此刻竟像有了生命!影子的頭部位置,一團濃得化不開的黑霧在翻滾,隱約構成一個扭曲的、充滿怨毒的人臉輪廓!那幾根勒死趙德海的頭發,正是從這影子頭顱中延伸出來的!
“影子……影子活了!把他……把他勒死了!”李大強癱在門框上,語無倫次,褲襠濕了一片。
周莉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捂住了嘴。
我踏入房間,手腕上的七枚銅錢劇烈震顫,發出刺耳的嗡鳴!一股冰冷、怨毒、帶著濃烈血腥和邪術氣息的惡意,如同實質般從那活動的影子中散發出來,牢牢鎖定在房間里唯一的活人——我身上!
這絕非普通的怨靈!這是“借命”邪術失敗后,被強行掠奪、又被殘忍拋棄的“祭品”怨念,在某種邪術媒介(很可能是趙德海最后求助的邪師留下的)催化下,與施術者本身垂死的怨氣、被掠奪者的痛苦徹底融合、異變而成的恐怖邪物!它因“借命”而生,最終卻反噬了貪婪的施術者!
那影子頭顱的黑霧猛地翻滾,幾縷更加粗壯、帶著粘稠血絲的烏發如同毒蛇般,撕裂空氣,帶著刺耳的尖嘯,朝我激射而來!空氣仿佛都被這陰邪的力量凍結了!
我瞳孔驟縮,胸口的金色八卦印瞬間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冰冷光芒!那光芒并非溫暖的金色,而是一種近乎金屬質感的、裁決萬物的冷冽銀輝!紋路如同活了過來,瞬間蔓延至整個胸膛,甚至爬上鎖骨邊緣,帶來一股掌控陰陽秩序的磅礴威壓和刺骨的寒意。
“邪魔外道,也敢妄動陰陽!”我厲喝一聲,不退反進,右手并指如劍,引動那冰冷的裁決之力,狠狠點向那團翻滾的黑霧!指尖銀光迸射,如同審判之矛!
“嗤——!”
如同燒紅的烙鐵插入冰水!銀光與黑霧碰撞處,發出令人牙酸的腐蝕聲響!那幾縷襲來的烏發瞬間化為飛灰!影子頭顱發出凄厲到靈魂深處的慘嚎,黑霧劇烈翻滾、潰散!
然而,就在那黑霧即將被銀光徹底凈化消散的瞬間,它猛地調轉方向,如同回光返照的毒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狠狠撲向了站在門口、驚魂未定的周莉!
周莉臉上的驚恐瞬間凝固,隨即被一種更深的、無法言喻的怨毒和狂喜取代!她甚至沒有躲閃!
“噗!”
黑霧如同活物般,猛地鉆進了她的眉心!
周莉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雙眼瞬間翻白,隨即又恢復正常。她緩緩抬起頭,嘴角勾起一個極其詭異、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眼神空洞,卻帶著一種非人的冰冷,直勾勾地盯著我,又掃過地上趙德海的干尸,喉嚨里發出“嗬嗬”的、似笑非笑的聲音。
管家嚇得癱軟在地。
李大強面無人色:“她……她……”
我盯著氣質大變的周莉,或者說,占據了周莉身體的某種東西,胸口的金紋緩緩收斂,但那冰冷的裁決之意并未散去。這邪物最后的反撲,不是為了傷人,而是為了……找一個更合適的“容器”?
周莉……或者說她體內的東西,對著我,緩緩地、僵硬地扯出一個更大的、毛骨悚然的笑容,然后轉身,用一種極其怪異的、如同提線木偶般的步伐,一步一步,消失在別墅深處黑暗的走廊里。
房間里,只剩下趙德海那具恐怖的干尸,癱軟在地的管家,嚇傻的李大強,還有彌漫在空氣中的血腥、中藥味,以及那濃得化不開的、源自人性至暗深淵的冰冷寒意。
借命者被自己的欲望所化的邪物反噬,而最后的怨毒,卻寄生在了看似無辜的“幸存者”身上。這趙家的戲,還沒落幕。
我低頭,看著自己胸口緩緩隱去的、蔓延至鎖骨的冰冷金紋。每一次裁決,似乎都讓這源自陰天子命格的力量更清晰一分,也讓心頭的溫度……更冷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