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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孤墳對夕照

秘匣藏殘甲:衣冠冢的無聲入殮

福州城郊,鼓山余脈深處。一處人跡罕至、亂石嶙峋的山坳,背陰面終年霧氣繚繞,連采藥人都不愿輕易涉足。這里,便是耿安奉耿繼茂之命,為老主人耿仲明選定的“長眠”之地——一座連墓碑都不敢立的衣冠冢。

臘月的寒風(fēng)在山坳里打著旋,發(fā)出嗚咽般的怪響,卷起枯枝敗葉和冰冷的塵土。沒有哀樂,沒有僧道,甚至沒有一盞引魂燈。只有耿安和兩個絕對心腹的啞巴家丁,如同三個沉默的鬼影,在黃昏漸深的暮色中忙碌著。

墳坑早已挖好,深且窄,像一道大地的傷口。坑邊放著一口薄薄的、甚至有些粗糙的杉木棺材。棺材蓋敞開著,里面沒有尸身,只有幾件物品,靜靜地躺在鋪底的薄薄一層石灰上:

一件是耿仲明生前常穿、但已洗得發(fā)白的靛藍色棉布直裰——這是他早年投奔毛文龍時穿的便服,象征著他戎馬生涯的起點。耿安記得,王爺即使在封王后,偶爾也會在無人時穿上這件舊衣,對著遼東的方向發(fā)呆。

一塊巴掌大小、邊緣卷曲焦黑的殘破鎖子甲鐵片——這是耿安在吉安驛站后院那棵老槐樹下,耿仲明自縊后散落的甲胄殘片中,偷偷撿拾保存下來的。鐵片上的血污和泥濘已被他小心擦拭,但那股硝煙、鐵銹與死亡混合的氣息似乎已滲入其中,揮之不去。

一方褪色發(fā)黃、繡著粗糙海東青圖案的舊汗巾——這是耿仲明結(jié)發(fā)妻子、耿繼茂的親生母親,在耿仲明投奔毛文龍前夜,一針一線為他縫制的。耿仲明一直貼身珍藏,直到妻子在遼東戰(zhàn)亂中病逝,此物便成了他心底最深的痛和秘密的寄托。

最后,是一個小小的、以遼東黑土填充的錦囊——這是耿安所能想到的,唯一能讓王爺?shù)幕昶恰皻w鄉(xiāng)”的象征。黑土冰冷,帶著關(guān)外特有的粗礪感。

耿安顫抖著雙手,將這些承載著王爺一生榮辱、起點與終點的遺物,一件件、極其鄭重地擺放好。他用那件舊直裰包裹住鐵片和錦囊,再用汗巾將它們輕輕覆蓋。動作輕柔得仿佛怕驚醒沉睡的人。做完這一切,他已是老淚縱橫,對著空棺重重磕了三個頭,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哽咽。

“王爺……遼東……皮島……回不去了……老奴……給您……帶了點家鄉(xiāng)土……您……安息吧……”他泣不成聲,聲音低得幾乎被風(fēng)聲吞沒。

荒山埋逆骨:夜葬無碑的詭秘行蹤

當(dāng)最后一抹殘陽徹底沉入西邊的山脊,濃重的暮靄如同墨汁般迅速在山坳里彌漫開來。耿安抹去眼淚,臉上恢復(fù)了慣有的木然和堅毅。他示意兩個啞巴家丁合上棺蓋。

沉重的棺蓋落下,發(fā)出悶響,隔絕了內(nèi)里那點微弱的“念想”。鐵釘被錘子一下下砸入棺木的聲音,在寂靜的山谷中顯得格外刺耳,驚飛了附近枯樹上棲息的幾只寒鴉,發(fā)出“嘎嘎”的聒噪。

棺材被緩緩放入深坑。泥土一鍬鍬落下,敲打在棺蓋上,發(fā)出沉悶的“噗噗”聲,如同大地緩慢而沉重的嘆息。耿安沒有再看,他背過身去,警惕地掃視著四周被暮色吞噬的嶙峋怪石和茂密灌木。風(fēng)聲鶴唳,任何一點異常的響動都讓他神經(jīng)緊繃。他知道,新主子耿繼茂的猜忌如同毒蛇,而清廷的耳目,或許就潛藏在某個黑暗的角落。

填平墳坑,堆起一個毫不起眼、與周圍亂石土丘別無二致的小土包。耿安從附近搬來幾塊形狀不規(guī)則、布滿苔蘚的頑石,看似隨意地堆在墳頭四周和上方,將其進一步偽裝起來。最后,他在墳包正前方,埋下一塊未經(jīng)打磨、沒有任何字跡的青石板,石板大部分埋入土中,只露出一個粗糙的棱角,作為日后辨認(rèn)的標(biāo)記。

做完這一切,天已完全黑透。山風(fēng)更烈,帶著刺骨的寒意和嗚咽聲。耿安最后看了一眼那幾乎無法辨認(rèn)的墳包,眼中是深不見底的悲涼。他揮揮手,帶著兩個啞巴家丁,如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濃重的夜色與山林深處,沒有留下任何祭奠的痕跡,仿佛這里從未發(fā)生過什么。只有那堆冰冷的亂石,和地下那口薄棺中的幾件舊物,無聲地訴說著一位藩王的凄涼歸宿。

殘陽鍍新冢:耿繼茂的扭曲祭奠

數(shù)日后的黃昏。殘陽如血,潑灑在福州城外的山巒與原野上,也將鼓山深處這處隱秘的山坳染上了一層詭異而凄艷的金紅色。

耿繼茂來了。沒有儀仗,沒有隨從,只帶了耿安一人。他穿著一身深紫色的常服,腰間束著代表郡王身份的玉帶,臉色在夕陽的映照下顯得陰晴不定。他走到那座偽裝過的墳包前,目光掃過那幾塊亂石和只露出棱角的無字青石,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不知是嘲諷還是別的什么情緒。

耿安默默地從隨身攜帶的食盒里取出幾樣簡單的祭品:一小壇劣質(zhì)米酒,幾個冷硬的粗面饅頭,一碟鹽漬的咸菜。沒有香燭,沒有紙錢——任何可能暴露行蹤和引來清廷猜忌的東西都沒有。

“倒酒。”耿繼茂的聲音冰冷,不帶絲毫感情。

耿安依言,將渾濁的米酒緩緩傾倒在墳前的土地上。酒液迅速滲入干燥的泥土,只留下幾點深色的濕痕。

耿繼茂沒有跪拜,甚至沒有彎腰。他只是負(fù)手而立,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那個小小的土包,如同俯視著一件失敗的作品,一個沉重的包袱。夕陽將他長長的影子投射在墳丘上,像一個巨大的、無形的枷鎖。

“父親,”他開口了,聲音干澀,像是在對泥土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你躺在這里,倒也清凈了。不用再像條喪家犬一樣被韃子呼來喝去,不用再擔(dān)心哪句話不對就掉了腦袋,更不用……被自己的親兒子逼著去死。”最后幾個字,他咬得極重,帶著一種病態(tài)的宣泄。

耿安垂手侍立一旁,低垂的眼皮下,是翻涌的痛楚和憤怒,但他紋絲不動。

“你恨我吧?”耿繼茂忽然低笑起來,笑聲在寂靜的山坳里顯得格外瘆人,“恨我告發(fā)你藏龍袍?恨我拿走那把匕首?恨我……逼你上路?可你想過沒有?這都是你逼我的!是你自己蠢!看不清形勢!皇太極死了,多爾袞掌權(quán),他早就想對我們這些漢王下手了!你還抱著明朝的破衣服做夢!你不死,我們耿家滿門都得給你陪葬!”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已久的怨毒和扭曲的“正當(dāng)性”:“我是在救耿家!是在延續(xù)你打下的基業(yè)!你死了,我才能活!我才能繼承這靖南王的爵位!雖然被降成了郡王……但沒關(guān)系,只要人活著,只要兵權(quán)還在,就有翻盤的機會!”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

血誓浸余暉:野心在夕照下的瘋長

耿繼茂的情緒似乎平復(fù)了一些,但眼中的火焰卻燃燒得更加熾烈。他往前踏了一步,幾乎踩在了那無字的青石標(biāo)記上。殘陽將他半邊臉映得通紅,如同染血。

“你放心,”他盯著墳丘,仿佛能穿透泥土看到棺中的舊物,“你的仇,你的恨,你的不甘心……我都記著呢。愛新覺羅家欠我們的,多爾袞欠我們的,順治那個小崽子欠我們的……我會一筆一筆,連本帶利地討回來!”

他張開雙臂,像是在擁抱眼前如血的殘陽,又像是在擁抱一個虛幻的未來:“你看這江山,這萬里河山!它不該永遠(yuǎn)姓愛新覺羅!你做不到的,我來做!你不敢想的,我來想!總有一天,我要讓這靖南王府的旗幟,插在北京的城頭!我要坐在金鑾殿上,讓那些曾經(jīng)羞辱過我們耿家的滿洲韃子,全都匍匐在我的腳下!我要讓天下人都知道,耿家,不是任人宰割的豬狗!是你逼我走上的這條路,那就別怪我……走得更遠(yuǎn)!走得更絕!”

他的聲音在山谷中回蕩,帶著一種瘋狂的野心和孤注一擲的決絕。那誓言仿佛浸透了夕陽的血色,滲入了墳丘的泥土,也烙印在了他自己扭曲的靈魂深處。耿安聽得心驚肉跳,后背滲出冷汗。他感覺眼前的新主子,比躺在土里的老王爺更加可怕,像一頭掙脫了所有枷鎖、眼中只剩下毀滅和吞噬的兇獸。

孤影立蒼茫:耿劉氏的秘密哀思

就在耿繼茂對著父親孤墳宣泄著瘋狂野心之時,山坳入口處一塊巨大的風(fēng)化巖石后,悄然立著一個纖細(xì)的身影。

那是耿繼茂的正妻,耿劉氏。她穿著樸素的深青色襖裙,發(fā)髻上只簪著一支素銀簪子,臉上未施脂粉,眼眶紅腫,顯然已獨自哭了許久。她本是遼東漢人小吏之女,當(dāng)年耿仲明尚未發(fā)跡時,由耿仲明親自為兒子定下的親事。她對耿仲明這位威嚴(yán)又偶爾流露溫情的公公,一直心懷敬畏與感激。

她不敢靠得太近,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透過巖石的縫隙,看著丈夫在公公墳前那狀若瘋魔的表演。聽著那些冰冷怨毒、野心勃勃的話語,她的心如同掉進了冰窟,渾身發(fā)冷。這哪里是祭奠?分明是褻瀆!是踩著亡父的尸骨向上爬的宣言!

當(dāng)耿繼茂張開雙臂對著夕陽咆哮時,耿劉氏再也忍不住,淚水再次洶涌而出。她不是為了公公的慘死而哭,而是為了丈夫的徹底改變而哭,為了耿家那深不見底、令人窒息的未來而哭。那個曾經(jīng)在公公面前還帶著幾分拘謹(jǐn)和敬畏的青年,如今已變得如此陌生、如此可怕。權(quán)力和恐懼,已經(jīng)徹底吞噬了他的人性。

她看著耿安那佝僂而隱忍的背影,看著那堆冰冷的亂石下埋著的幾件舊物,心中充滿了無盡的悲涼。公公一生征戰(zhàn),背叛了舊主,最終又被新主拋棄,連死后都不得安寧,只能藏在這荒山野嶺做個孤魂野鬼。而自己的丈夫,卻將這悲劇視為墊腳石,迫不及待地要跳入更深的血海。

她無力改變什么,只能默默地、用自己微弱的方式表達哀思。她顫抖著手,從袖中取出一小束早已準(zhǔn)備好的、在暖房中勉強開放的白色小野菊——這是公公生前為數(shù)不多表露過喜歡的、遼東春日山野間常見的野花。她不敢上前,只能將花束輕輕放在巖石腳下,對著墳丘的方向,無聲地、深深地拜了三拜。淚水滴落在枯黃的草葉上,瞬間消失不見。然后,她如同受驚的小鹿,迅速轉(zhuǎn)身,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漸濃的暮色之中,沒有驚動任何人。

黑蝶撲心坎:不速之客的致命警示

耿繼茂的咆哮終于停歇。山坳里只剩下風(fēng)聲和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夕陽只剩下最后一道金邊,天幕迅速暗沉下來,寒意更甚。

就在耿繼茂準(zhǔn)備帶著耿安離開之際,一陣極其輕微、卻又異常清晰的“撲棱棱”聲響起!

一只通體漆黑、唯有翅膀邊緣帶著一抹詭異幽藍光澤的大蝴蝶,不知從何處飛來,竟無視凜冽的山風(fēng),徑直撲向耿繼茂!

耿繼茂下意識地?fù)]手驅(qū)趕。那黑蝶卻異常靈活地避開,不依不饒,仿佛認(rèn)準(zhǔn)了他,在他頭頂盤旋一圈后,猛地向下俯沖,目標(biāo)直指他的心口!

“什么東西!”耿繼茂又驚又怒,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

黑蝶的動作快如閃電,在耿安都來不及反應(yīng)之前,它已經(jīng)撲到了耿繼茂胸前,“啪”地一聲輕響,翅膀重重地拍打在他左胸心臟的位置!那抹幽藍的光在暮色中一閃而逝,如同鬼火。

耿繼茂渾身一震,仿佛被冰冷的針扎了一下。他低頭看去,蝴蝶已經(jīng)振翅飛走,迅速消失在昏暗的亂石叢中,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但他的心口,卻留下一種極其不舒服的冰涼感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慌。

“王爺?您……”耿安也看到了這詭異的一幕,心中警鈴大作。在民間傳說中,黑蝶撲心,尤其是這種異色的蝴蝶,往往被視為大兇之兆,預(yù)示著死亡或災(zāi)禍臨頭。

“晦氣!”耿繼茂強行壓下心頭的不安和那瞬間的恐慌,狠狠啐了一口,臉色陰沉得可怕。他煩躁地?fù)哿藫坌厍氨缓鲇|過的地方,仿佛要撣掉什么臟東西和不祥之氣。“走!回府!”

他不再看父親的孤墳一眼,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朝山外走去,步伐比來時更加急促,帶著一種逃離般的倉皇。耿安緊隨其后,憂心忡忡地回頭望了一眼那堆亂石,又警惕地掃視著四周越來越濃的黑暗。那只詭異的黑蝶,如同一個不祥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這個黃昏,也預(yù)示著耿繼茂接手的靖南王府,從一開始就籠罩在濃重的陰影之下。

殘陽徹底沉沒,黑暗吞噬了山坳。只有那座無名的孤墳,沉默地對著曾短暫停留的夕照方向,仿佛在無聲地注視著兒子遠(yuǎn)去的、充滿血腥與毀滅的征途。耿劉氏留下的那束白色小野菊,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很快便枯萎凋零,融入了這片冰冷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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