贛水寒夜泊孤舟
順治六年(1649年)三月十七,夜雨如織。
耿仲明的官船在贛江十八灘最險惡的惶恐灘前拋錨停泊。鉛灰色的雨幕吞噬了天地,只余船頭兩盞氣死風燈在風中明滅,將“靖南王耿”的旗號映得忽明忽暗,如同鬼火。
船艙里炭火將熄,寒意砭骨。耿仲明枯坐案前,手指反復摩挲著靖南王金印。印璽四寸見方,蹲虎鈕上鑲嵌的東珠在昏暗燭光下泛著幽光,印面“靖南王之璽”五個柳葉篆卻凝著層暗紅——那是去年平定江西時,部將陳紹宗的血濺在了印匣里,滲入印文溝壑,任他如何擦拭,總留下抹不去的銹色。
“王爺,吉安知府送來的急報。”親兵統領韓鐵手掀簾而入,鐵甲上雨水蜿蜒如淚。他左手捧著一卷淋濕的文書,右手卻僅剩三根手指——天佑軍時代火銃炸膛的舊傷。
耿仲明展開文書,是鑲白旗都統阿喇善的令諭:“查逆賊王興殘部三百人竄入贛南,著靖南王嚴查所部,凡有藏匿逃人者,依《逃人法》立斬。”末尾滿文朱印鮮紅刺目,像一灘新血。
艙外突然傳來喧嘩。韓鐵手按刀欲出,卻被耿仲明按住:“是陳紹宗。”
透過舷窗望去,前甲板上跪著個渾身濕透的漢子,正是火器營參將陳紹宗。他雙手高舉過頭,托著一柄鑲牛角的解腕尖刀——東江軍舊規,持刃請見主將者,有死無生。
“末將窩藏了七個逃人!”陳紹宗的聲音劈開雨幕,“都是當年在皮島吃過毛帥糧的老弟兄!王爺要殺,先殺我!”
密匣深藏東江魂
燭淚堆紅,艙內死寂。
耿仲明盯著陳紹宗呈上的名冊。七個名字里,“趙大眼”三字如針扎目——崇禎四年鐵山之戰,正是這個獨眼哨探背著他從建州騎兵刀下殺出血路。
“糊涂!”耿仲明猛拍桌案,震得王印跳起,“阿喇善的探子就在岸上盯著,你這是把刀遞到多爾袞手里!”
陳紹宗額頭抵著船板:“毛帥說過,東江軍不丟自己人…”
“毛帥骨頭都化成灰了!”耿仲明突然暴怒,抓起案頭銅鎮紙砸向艙壁。哐當巨響中,暗格彈開,露出半幅褪色的“毛”字帥旗。當年雙島兵變,他冒險從袁崇煥親兵刀下搶回這面殘旗,旗角還沾著毛文龍頸血凝成的黑斑。
韓鐵手默默拾起鎮紙。這位斷指統領是少數知曉暗格秘密的人。去年血洗南昌時,有滿洲參領想搜查官船,被他“失手”掀進贛江喂了魚。
“人在哪?”耿仲明聲音嘶啞。
“藏在吉安城隍廟地窖,有啞婆送飯。”陳紹宗從懷里掏出個油布包,“這是趙大眼拼死帶回的…”
布包里是半塊燒焦的木牌,隱約可見“皮島忠烈祠”字樣。耿仲明指尖拂過碳化的紋理,恍見崇禎元年清明,毛文龍率眾祭奠遼東死難鄉梓。那時陳紹宗還是少年兵,偷喝祭酒醉倒在碑林里。
驛館驚雷夜叩門
三月十九丑時,吉安驛館。
耿仲明在噩夢中輾轉。夢里他回到天聰七年(1633年)的旅順口,冰海浮尸間漂來毛文龍的頭顱,雙目突然睜開喝問:“懷順王當得可安穩?”
“王爺醒醒!”韓鐵手的聲音穿透夢境。
院外火把如龍,將紙窗映得血紅。滿洲鑲白旗特有的虎頭紋皮靴踏碎雨洼,甲葉鏗鏘聲直逼寢房。
門被蠻力撞開時,耿仲明正披衣坐在鏡前。銅鏡映出來人——欽差侍衛喀爾塔按著腰刀,雨水順著鐵鱗甲滴落青磚,在他腳邊匯成小小血泊般的倒影。
“奉議政王令,請王爺移駕聽審!”喀爾塔的漢話帶著盛京腔調,目光卻釘在妝臺。那里攤著未收起的木牌殘片,焦痕在燭光下如蠕動的傷疤。
驛丞連滾爬爬捧來官袍玉帶。耿仲明任其伺候,手指捻著王印綬帶上的血銹。這綬帶去年在揚州被史可法幼子的血浸透,他暗中將孩子藏進運尸船送出城,血跡卻永遠留在了象征權柄的絲綬上。
行至院中,驟雨初歇。陳紹宗被鐵鏈鎖在拴馬樁上,滿洲兵正用刀鞘抽打他脊背。見耿仲明出來,他突然嘶喊:“皮島老卒趙大眼,給王爺磕頭了!”喊罷猛力撞向石樁,額血噴濺在“靖南王”旗幡。
白虎堂前生死局
吉安府衙白虎堂內,三司會審的陣勢森然逼人。
江西巡撫章于天居左,滿腮肥肉隨著假笑抖動。右首阿喇善把玩著翡翠鼻煙壺,鷹目掃過耿仲明腰間王印。正中端坐的竟是議政大臣冷僧機——多爾袞的心腹竟親臨贛南!
“懷順王舊部陳紹宗窩藏逃人七名,按《逃人法》該剝皮實草。”冷僧機展開卷宗,滿語如冰碴碰撞,“不過王爺若肯交出名冊,可算戴罪立功。”
耿仲明撫摸著太師椅扶手上的虎頭雕紋。這把椅子去年還是南明督師萬元吉的坐榻,破城時被他繳獲。扶手上至今留著道深痕——當時萬元吉自刎的血濺在上面,他用匕首刮了三天仍去不掉。
“本王治軍不嚴,自當上表請罪。”他王印按在早已備好的請罪疏上,“至于名冊…亂軍之中恐已焚毀。”
阿喇善突然摔碎鼻煙壺:“那趙大眼供認,王爺在皮島時就認得他!”綠玉碎片迸到耿仲明袍角,像爬了幾只毒蟲。
堂外傳來凄厲慘叫。透過格扇窗,可見陳紹宗被綁在站籠里,兩個戈什哈正用鐵釬捅他肋下舊傷——那是崇禎四年守鐵山時中的箭傷。
“住手!”耿仲明霍然起身,王印不慎掃落硯臺,墨汁潑了滿案。黑汁漫過請罪疏上“臣耿仲明惶懼頓首”的字樣,將“耿”字洇成猙獰的鬼面。
血詔斷甲祭殘旗
三月二十黎明,刑場陰風慘慘。
陳紹宗被剝去甲胄,赤膊綁在行刑柱上。劊子手捧來特制的剝皮刀——刀柄嵌著東珠,正是耿仲明去年賞他的戰功。
“耿帥!”陳紹宗突然嘶吼,“看在我們跟毛帥…”
話未說完,耿仲明已奪過劊子手的刀。寒光閃過,三根血淋淋的手指飛落泥濘——正是陳紹宗曾為耿仲明擋箭的右手!
“窩藏逃人者,此為例!”耿仲明將斷指踢進火盆,焦臭味彌漫刑場。他轉身時蟒袍翻卷,露出暗藏匕首的鞘。只有韓鐵手看清,刀柄纏著半截皮島忠烈祠的祭幡。
冷僧機撫掌大笑:“王爺大義滅親,真滿洲巴圖魯!”
阿喇善卻盯著火盆冷笑:“可惜逃人還沒招出同黨…”話音未落,陳紹宗突然咬斷舌尖,血箭直噴三丈,竟在阿喇善補服前胸濺出個猙獰的“明”字!
“東江軍…沒有孬種!”陳紹宗血口大張,喉頭咯咯作響。韓鐵手閃電般擲出匕首,直貫其心口。
耿仲明俯身拾起匕首。血槽里凝著黑血,刃身倒映出他扭曲的面容。去年在揚州史可法殉國處,這柄刀也飲過滿將的血。
王印泣血鎖蛟龍
回到驛館,耿仲明屏退左右。
他掏出暗藏的油布包,里面是陳紹宗昨夜塞給他的名冊。冊尾添了新墨:“七人已自盡,勿念。”字跡旁按著個血指印——只有四根手指的印記。
妝鏡突然映出人影。韓鐵手跪在屏風后,斷指的手捧著個陶罐:“趙大眼他們…在城隍廟地窖自焚了,骨灰在這里。”
耿仲明揭開封泥,焦骨中混著未化的銅鈕扣。他認得這種扣子,崇禎三年東江軍換裝,毛文龍特意命人把云頭紋改成遼東白山樣式。
“找個背風處埋了。”他將陶罐推回去,卻摸到罐底刻字。湊近燭火看,是陳紹宗的刀痕:“耿帥保重,來世再吃毛帥糧”。
窗外驟起馬蹄聲。冷僧機的戈什哈在院中喊:“請王爺即刻移駕南昌!”
耿仲明突然抓過王印狠砸妝臺。虎鈕東珠崩飛,在青磚地上滾出凄冷流光。印面“靖南王之璽”的篆文里,陳紹宗的血垢混合著趙大眼的骨灰,在燈下泛出鐵銹般的暗紅。
韓鐵手默默拾起東珠。這顆北海珠是皇太極所賜,此刻卻映出他斷指間的血繭——那是為耿仲明試毒留下的疤。
“去備船。”耿仲明用染血的蟒袍擦拭王印,“告訴阿喇善,本王…遵命。”
雨又下了。贛江濤聲如萬鬼哭嚎,惶恐灘的漩渦將血沫與骨灰卷向深不見底的黑暗。官船解纜時,岸上飄來野老悲歌:
“靖南王,印生苔,忠魂八千換不來...”
銹鎖封喉
當夜子時,韓鐵手重返刑場。
陳紹宗的殘尸已被野狗啃噬大半。他揮刀驅散畜牲,從血肉模糊的胸腔里摳出半枚銅錢——天啟年間東江軍特鑄的“平虜通寶”,背面刻著每個士卒的名字。
銅錢在火鐮上敲出清響。韓鐵手想起崇禎二年冬,耿仲明、陳紹宗和他三人分食最后半塊馬肉,錢幣在破碗里旋轉著決定誰吃最小那塊。
“老陳,王爺有苦衷。”他將銅錢按進自己斷指處的傷疤,鮮血瞬間銹紅了錢文,“等到了黃泉,我替你挨剝皮刀。”
驛館方向突然火光沖天。韓鐵手撲到崖邊,見耿仲明的官船正在江心燃燒,金色王印在烈焰中熔成赤紅鐵水,滴入江水嗤嗤作響。
贛江十八灘的最后一個漩渦吞沒了火光。雨幕深處,隱約傳來皮島軍歌的殘調:
“手持鋼刀九十九喲,殺盡胡兒方罷休...”
歷史注:
順治六年十一月,靖南王耿仲明行至江西吉安,因部將隱匿逃人事發。清廷追責甚急,仲明于惶恐灘舟中自縊,年五十一。《清世祖實錄》卷四十六載:“靖南王耿仲明于軍中自盡,察其狀,畏罪也。”然吉安方志有野老傳聞:王爺自焚官船那夜,贛江漂下千盞河燈,皆以遼東樺皮為舟,燈上血書“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