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耿仲明沉浸在巨大的悲慟與自省中,心神激蕩之際,一陣刻意壓低的、帶著濃重遼東口音的嬉笑怒罵聲,伴隨著金屬甲葉碰撞的嘩啦聲,從不遠處的一片斷墻后傳了過來。
“他娘的,這破島鳥不拉屎,連根值錢的毛都找不到!上頭讓咱們巡個屁邏!”
“嘿,你小子懂個卵!王爺……哦不,是靖南王爺,他老人家可是在這島上發跡的!聽說他這次特意回來看看,咱們在這守著,萬一撞上點啥‘念想’,說不定王爺一高興,賞咱們幾兩銀子呢?”
“呸!什么狗屁念想!不就是一堆破石頭爛木頭?聽說這島上以前有個廟,供的是那個被袁督師砍了腦袋的毛文龍?嘖嘖,一個反賊頭子,也配立廟?”
“可不嘛!活該被朝廷……哦,被大清天兵鏟平了!骨頭渣子都喂魚了吧?哈哈……”
“嘿嘿,要我說,那毛文龍就是個不識抬舉的土鱉!活該!還有那些跟著他的,都是些沒腦子的丘八!死了活該!哪像咱們王爺,識時務,如今封王拜將,多威風!這才是聰明人!”
“小聲點!別讓王爺的人聽見……”
“聽見怕啥?老子說的不是實話?王爺現在是大清的王爺,難道還念著前明的反賊不成?要念著,那不成……”
污言穢語,如同淬毒的鋼針,毫無遮攔地刺入耿仲明的耳中,更深深扎進他此刻最脆弱、最痛楚的心底!尤其是那句“毛文龍就是個不識抬舉的土鱉”、“活該”、“骨頭渣子都喂魚了”,還有那句“沒腦子的丘八”、“死了活該”!
轟——!
一股無法抑制的、混合著滔天怒火、刻骨恥辱和被戳穿心事的狂暴戾氣,如同火山熔巖般瞬間沖垮了耿仲明所有的理智堤壩!他眼中最后一絲悲憫和自省瞬間被猩紅的殺意取代!
“放肆——!!!”
一聲炸雷般的怒吼,如同受傷雄獅的咆哮,震得斷壁上的浮塵簌簌落下!耿仲明猛地轉身,豹眼圓睜,血灌瞳仁,額頭上青筋暴起,如同一條條猙獰的蚯蚓!他整個人散發出一種擇人而噬的恐怖氣息!
那幾個正靠在斷墻后偷懶嚼舌根的清軍小卒,被這突如其來的、充滿殺氣的怒吼嚇得魂飛魄散!他們驚恐地轉過頭,當看清站在荒草叢中,臉色鐵青、眼神如刀的正是靖南王耿仲明本人時,頓時嚇得面無人色,腿肚子轉筋,“噗通”、“噗通”全都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
“王……王爺饒命!”
“小的該死!小的胡說八道!”
“王爺饒命啊!小的再也不敢了!”
為首的什長更是嚇得語無倫次,褲襠都濕了一片:“王爺……小的……小的們是……是鑲白旗……甲喇額真……派……派來巡……巡邏的……不是有意……”
“鑲白旗?”耿仲明從牙縫里擠出三個字,聲音冰冷刺骨,帶著濃重的遼東腔調,“多爾袞的狗?”他一步踏前,沉重的戰靴踏在瓦礫上,發出令人心悸的碎裂聲。他根本沒聽清對方后面的話,也不需要聽!他此刻只想殺人!用最原始、最血腥的方式,宣泄心中那幾乎要將他撕裂的怒火和痛苦!
韓鐵手和兩名親兵早已拔出兵刃,迅速上前,呈扇形隱隱將那幾名嚇癱的清軍圍住,眼神同樣冰冷。他們心中的怒火不亞于王爺。
“王爺!王爺息怒!”韓鐵手還是試圖勸諫,他知道王爺此刻暴怒殺人,后患無窮,“這幾個狗東西,交給奴才處置便是!莫臟了您的手!”
耿仲明充耳不聞。他的目光死死鎖定在那個剛才罵毛文龍罵得最兇的年輕小卒身上。那小卒嚇得渾身篩糠,涕淚橫流,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耿仲明動了!
動作快如鬼魅!根本看不清他是如何拔刀的!只見一道凄厲如冷月的寒光驟然亮起,撕裂了昏沉的天色!
“嗆啷——!”
刀鳴聲尖銳刺耳!
“噗嗤——!”
利刃入肉的悶響!
緊接著,是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聲!
“呃啊——!!!”
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戛然而止!
那名年輕小卒的頭顱,如同一個被重錘砸爛的西瓜,在耿仲明那飽含無邊怒火的狂暴一刀下,從肩膀斜斜向上,被整個劈開!紅的鮮血、白的腦漿、碎裂的骨茬,混合著刀光,猛地迸濺開來!無頭的尸體在原地僵立了一瞬,才帶著噴泉般的血柱,重重地栽倒在地!
血腥味瞬間濃烈地彌漫開來!
剩下的幾個清軍,包括那個什長,目睹這地獄般的一幕,嚇得魂飛天外!有人直接白眼一翻,昏死過去。還有人褲襠里再次涌出熱流,發出絕望的嗚咽。
耿仲明手中的“斷浪”寶刀,刀尖斜指地面,粘稠的鮮血和腦漿順著雪亮的刀身緩緩滴落,在焦黑的土地上砸出一個個暗紅的小坑。他看都沒看地上那具慘不忍睹的尸體,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地獄惡鬼般,緩緩掃向剩下那幾個癱軟在地、抖若篩糠的“鑲白旗”兵丁。
他緩緩抬起滴血的刀,指向那個嚇得失禁的什長,聲音如同九幽寒風刮過冰面,每一個字都帶著刺骨的殺意:
“你,剛才說……‘活該’?”
歸舟載寒霜
那什長早已嚇得魂不附體,看著耿仲明滴血的刀尖指向自己,褲襠里又是一陣濕熱,腥臊味混著血腥氣,令人作嘔。他喉嚨里咯咯作響,想求饒,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剩下牙齒瘋狂打顫的“咯咯”聲。
就在耿仲明眼中兇光再盛,殺意即將再次爆發之際,韓鐵手猛地一個箭步上前,單膝跪地,用身體半擋在耿仲明和那幾個嚇癱的清軍之間,沉聲疾呼:
“王爺!請息雷霆之怒!此等狂悖之徒,死不足惜!然此乃鑲白旗巡哨,若盡數誅戮于此,恐授人以柄!多爾袞攝政王正愁找不到王爺的把柄!王爺三思啊!”
韓鐵手的聲音洪亮而急切,如同驚雷炸響在耿仲明被怒火和殺意填滿的腦海。他提到了“多爾袞”,提到了“把柄”,如同一盆冰冷刺骨的海水,兜頭澆下!
耿仲明握刀的手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刀尖上的血珠被甩落幾滴。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韓鐵手,又緩緩移向那幾個抖得如同風中落葉的清軍,最后,落在地上那具頭顱被劈開、死狀極慘的尸體上。
一股強烈的、混雜著暴戾過后的虛脫、清醒帶來的冰冷以及更深沉絕望的情緒,瞬間攫住了他。是啊,殺光他們容易。然后呢?鑲白旗的人死在自己“故地重游”的皮島上,死在自己刀下……多爾袞那個陰鷙狠辣的攝政王,會怎么想?會怎么做?他正愁找不到借口削藩、奪權!自己剛剛在江南鎮壓抗清義軍,手中沾滿了南明忠臣義士的鮮血,屁股還沒坐穩,就因為幾個小卒辱罵毛文龍而大開殺戒……傳到北京,傳到順治小皇帝和多爾袞耳朵里,會是什么后果?
“藏匿逃人”的彈劾風聲還在耳邊縈繞……這豈不是將天大的把柄親手送給政敵?
耿仲明眼中的血色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冰寒。他胸口那塊緊貼著的石碑殘片,此刻冰涼得如同萬載寒冰,提醒著他現實的冰冷與殘酷。
“嗬……”又是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喘息。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將滴血的“斷浪”寶刀,一寸寸插回鯊魚皮刀鞘。動作僵硬而緩慢,仿佛那把刀有千鈞之重。
韓鐵手見狀,心中大石稍落,立刻對身后兩名親兵使了個眼色。兩人會意,立刻上前,如同拖死狗一般,將那個嚇昏的和那個失禁的什長拖到一邊。韓鐵手則走到剩下兩個還能喘氣的清軍面前,眼神如刀,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聽著!剛才這個狂徒,目無尊上,口出狂言,詆毀朝廷(指大清)功臣(指耿仲明),已被王爺就地正法!爾等親眼所見,可是實情?!”
那兩個清軍早已嚇破了膽,哪里敢說半個不字,只知道拼命磕頭,語無倫次地哭喊:
“是是是!大人說的是!”
“他該死!他該死!王爺殺得好!”
“小的什么也沒看見!什么也沒聽見!”
韓鐵手冷哼一聲:“哼!算你們識相!今日之事,若敢泄露半句……”他猛地抽出腰間的短柄狼牙棒,重重砸在旁邊一塊半人高的斷石上!
“轟!”碎石飛濺!
“……猶如此石!誅滅九族!”韓鐵手的聲音如同地獄判官。
“不敢!不敢!小的們打死也不敢說!”兩人磕頭如搗蒜,額頭都磕出血來。
韓鐵手不再看他們,轉身回到耿仲明身邊。耿仲明依舊站在原地,背對著那血腥的場面,面朝大海。海風吹動他玄色大氅的下擺,獵獵作響。夕陽的余暉終于艱難地撕開厚重的云層,將一片殘紅涂抹在他身上,也涂抹在腳下這片死寂的廢墟上,卻帶不來絲毫暖意,反而更添悲壯與蒼涼。那只寒鸮不知何時又飛了回來,落在遠處更高的斷崖上,發出悠長而凄厲的“咕——咕咕——”聲,像是在為這片被遺忘的土地唱著挽歌。
韓鐵手低聲道:“王爺,此地血腥氣太重,不宜久留。鑲白旗的巡邏隊可能不止這一波。咱們……該回船了。”
耿仲明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片被荒草徹底覆蓋的忠烈祠舊址,又看了一眼天邊那抹即將被黑暗吞噬的殘陽。胸口的石碑殘片依舊冰冷堅硬。他緩緩轉過身,臉上所有的激烈情緒都已消失不見,只剩下一種巖石般的冷硬和深潭般的沉寂。只有那雙深邃的眼眸最深處,似乎有某種東西徹底熄滅了。
“走。”一個字,冰冷,沒有一絲波瀾。
他邁開步子,踏過沾染了鮮血的焦土,踏過同伴和敵人的尸骸(歷史的),踏過自己破碎的過往,頭也不回地向岸邊走去。步伐沉重而堅定,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命運的荊棘之上。韓鐵手和親兵們緊隨其后,警惕地護衛著。
海風更冷了,卷起地上的枯草和灰燼,打著旋兒,發出嗚咽。那只寒鸮的啼鳴,在漸漸濃重的暮色中,顯得越發清晰和凄涼,如同為這個時代,也為耿仲明自己,敲響的喪鐘。
小艇載著沉默的靖南王,離開了皮島。荒涼的廢墟、那具無頭的尸體、以及那深入骨髓的寒意,都被留在了身后,漸漸融入無邊的黑暗。戰艦起錨,駛向波濤洶涌的大海,也駛向更加叵測、兇險的未來。船艙內,耿仲明獨坐燈下,從懷中掏出那塊冰冷的石碑殘片,手指一遍遍摩挲著上面模糊的“毛”字和“魂”字,久久不語。燈影搖曳,將他孤寂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投射在冰冷的艙壁上,如同一個被困在鐵血藩籬中的、掙扎不休的幽魂。
寒鸮的啼聲,仿佛穿越了海風,依舊在他耳邊縈繞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