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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寒鸮啼故壘

順治二年的深秋,寒意比往年更早地侵襲了遼東半島。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海面,冰冷的海風卷著咸腥,如同無數細小的冰針,扎在裸露的皮膚上。幾艘懸掛著大清龍旗的艨艟戰艦,劈開渾濁的海浪,緩緩駛近一片荒蕪的海域。船頭甲板上,靖南王耿仲明身披玄色貂裘大氅,內襯精鐵鎖子甲,手扶佩刀“斷浪”的鯊魚皮鞘,如同一尊沉默的鐵像,凝望著前方越來越清晰的海岸線。

那里,是皮島。

不,更準確地說,是皮島的廢墟。

曾經扼守遼東、牽制后金(清)側翼的海上堡壘,東江鎮的心臟,如今只剩下一片焦黑的、被海風海浪反復啃噬的殘骸。斷壁殘垣在枯黃的蒿草和稀疏的雜樹間若隱若現,像大地裸露的嶙峋白骨。幾只灰黑色的海鳥在低空盤旋,發出凄厲的鳴叫,更添蕭瑟。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混合著海腥、焦土和某種若有若無的腐朽氣息。

耿仲明身后半步,站著他的親兵隊長韓鐵手。這個沉默寡言的遼東漢子,右手缺了三根手指,那是早年跟隨毛帥(毛文龍)血戰鐵山時留下的印記。他同樣一身戎裝,眼神銳利如鷹,警惕地掃視著四周的海面和逐漸靠近的荒島,左手始終按在腰間的短柄狼牙棒上。再后面,是十余名精悍的親兵,個個神情肅穆,緊握兵器。

“王爺,前面水淺礁多,大船靠不了岸,得換小艇了。”一名水師把總上前躬身稟報,聲音在海風里顯得有些飄忽。

耿仲明沒有回頭,只是微微頷首,從喉間發出一聲沉悶的回應:“嗯。”

他的目光,死死釘在島嶼西側一處地勢略高的坡地上。那里,曾矗立著一座不算宏偉,但在所有東江將士心中重逾千鈞的建筑——毛大帥的忠烈祠。是他耿仲明親手參與督造,一磚一瓦,都浸染著弟兄們的血汗與崇敬。每年春秋二祭,香火鼎盛,人聲鼎沸。祭奠的不只是毛帥,更是無數埋骨他鄉、血染碧濤的東江英魂。

如今,那里只剩下一片與周圍焦土無異的、長滿荒草的平地。

小艇放下,耿仲明拒絕了親兵的攙扶,動作略顯僵硬卻異常沉穩地踏上船板,韓鐵手緊隨其后。海浪拍打著船舷,冰冷的海水濺濕了耿仲明的靴面和袍角,他卻渾然不覺。小艇在沉默中劃向那片承載了他太多血淚與夢想,最終又將他推向另一條不歸路的故土。

荒墟覓舊痕)

踏上久違的土地,腳下不再是記憶中夯實的營道,而是松軟的、混雜著瓦礫和灰燼的泥土。每一步都深陷下去,發出令人心頭發悶的“噗噗”聲。海風嗚咽著穿過殘破的墻洞,發出鬼哭般的尖嘯。

耿仲明沒有帶太多人,只讓韓鐵手和兩名最心腹的親兵跟著,其余人留在岸邊警戒。他循著記憶,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忠烈祠的舊址。

沿途的景象觸目驚心。曾經鱗次櫛比的營房、倉庫、校場,如今只剩下坍塌的土墻基和燒得焦黑的梁柱殘骸。幾根粗大的、尚未完全腐朽的船桅木斜插在土里,像是巨大的墓碑。野草從破碎的磚縫、倒塌的灶臺里頑強地鉆出,在秋風中瑟瑟發抖。一只灰褐色的貓頭鷹(寒鸮)被驚動,從一堵半塌的矮墻后撲棱棱飛起,發出“咕——咕咕——”的瘆人啼鳴,盤旋兩圈后,落在更遠處一根孤零零的、焦黑的旗桿頂端,用那雙在昏暗中閃著幽光的圓眼,冷冷地注視著這群不速之客。

韓鐵手的手按得更緊了,低聲提醒:“王爺,小心。”

耿仲明置若罔聞。他的目光掃過每一處廢墟,記憶如同被狂風掀開的畫卷,洶涌而至:

那片空地:那是點將臺!毛帥曾站在上面,揮舞著那把鑲嵌寶石的彎刀,聲音洪亮如雷,激勵著臺下黑壓壓一片、衣衫襤褸卻眼神熾熱的東江健兒。他耿仲明就站在前排,胸膛挺得筆直,熱血沸騰。

那堆亂石:下面曾是伙房。隆冬臘月,他和孔有德、尚可喜幾個兄弟,圍著一口大鐵鍋,鍋里翻滾著稀薄的、摻雜著野菜和魚骨頭的糊糊。大家凍得瑟瑟發抖,卻因毛帥設法搞來的一點劣酒而歡呼雀躍,互相打趣取暖。孔有德那破鑼嗓子唱的遼東小調,似乎還在耳邊回響。

那道斷墻:后面是軍械庫。他曾在這里,跟著孫元化巡撫派來的葡萄牙教官弗朗西斯科,如饑似渴地學習裝填、瞄準、發射紅夷大炮。硝煙彌漫,炮聲震耳欲聾,他和孔有德興奮地拍著對方的肩膀,仿佛掌握了扭轉乾坤的力量。

那片洼地:曾是傷病營。多少次,他拖著疲憊或帶傷的身軀從這里走過,聽著里面壓抑的呻吟和絕望的哭泣。軍醫林慕雪,那個清秀又倔強的登州姑娘,總是忙得腳不沾地,用她那雙巧手和有限的藥材,盡力挽救著每一條生命。她的眼神,永遠帶著悲憫和堅韌。

記憶的碎片如同冰冷的刀片,切割著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內心。那些鮮活的面孔,那些激昂的吶喊,那些同生共死的誓言……如今,都化作了腳下這冰冷的灰燼和嗚咽的風聲。他背叛了他們嗎?不!是朝廷先負了毛帥!是袁崇煥那奸賊!是那些只會空談、克扣糧餉的袞袞諸公!是他們逼得東江無路可走!是他耿仲明和孔有德,帶著剩下的兄弟,在絕境中殺出一條血路!降清?那是權宜之計!是借虜平寇!是為了保存實力,為了……有朝一日……

這個在心中反復咀嚼了無數遍的理由,此刻站在這片廢墟之上,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腳下的灰燼,仿佛就是東江鎮和他自己過往信念的殘骸。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重和窒息感,攫住了他的心臟。

酹酒祭忠魂

終于,他走到了忠烈祠的舊址。

沒有想象中的斷壁殘垣。這里被清理得異常“干凈”。地基的輪廓還依稀可辨,但上面的建筑,連同地基上的每一塊磚石,似乎都被一種刻骨的仇恨徹底抹去了。只有荒草長得格外茂盛,在秋風中起伏,像一片無聲的、綠色的墳塋。

耿仲明站在荒草叢中,環顧四周,眼神空洞。他緩緩蹲下身,伸出戴著皮手套的手,撥開厚厚的枯草和浮土。泥土冰冷刺骨。他的手指在泥土中摸索著,動作有些急切,又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執著。

終于,他的指尖觸碰到了一塊堅硬、冰冷、邊緣粗糙的物體。他用力扒開周圍的泥土,一塊斷裂的石碑顯露出來。石碑不大,只有尺余見方,斷裂處犬牙交錯。他顫抖著手,拂去碑面上的泥土和苔蘚。

幾個模糊的、被刻意鑿損卻依然能辨認的刻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入他的眼簾:

…帥…毛…

…魂…永…

后面還有什么字,已經完全被暴力鑿毀,無法辨認。但這殘缺的碑文,已經足夠說明一切——這就是忠烈祠碑的殘片!是毛文龍名字和“英魂永在”之類的頌詞!

“嗬……”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從耿仲明的喉嚨深處擠出。他猛地閉上眼,牙關緊咬,下頜的線條繃得像巖石一樣堅硬。握著石碑殘片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微微顫抖。

韓鐵手和兩名親兵默默地看著,眼神復雜。他們也是東江舊部,此刻心中的悲憤與王爺并無二致。韓鐵手那缺了三指的手,緊緊攥成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許久,耿仲明睜開眼,眼中血絲密布,卻沒有淚。他猛地站起身,將那塊冰冷的石碑殘片緊緊按在胸口,仿佛想用自己的體溫去暖熱它。

“酒!”他的聲音嘶啞,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

韓鐵手立刻解下腰間的一個扁平的皮囊,拔掉塞子,雙手恭敬地遞上。里面裝的是最烈的遼東燒刀子。

耿仲明接過酒囊,拔掉塞子,濃烈刺鼻的酒氣瞬間彌漫開來。他不再看那荒蕪的祠基,而是面向南方——那是登州的方向,是毛帥殞命之地雙島的方向,也是埋葬了無數東江忠魂的浩瀚黃海的方向。

他高高舉起酒囊,烈酒如同滾燙的血線,傾瀉而下,澆灌在腳下這片浸透了東江軍民血淚的土地上。

“大帥!”耿仲明的聲音如同裂帛,在空曠的廢墟上回蕩,蓋過了嗚咽的海風,“老耿……來看您了!”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膛里硬生生擠出來,帶著血沫。

“仲明無能!”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痛苦與不甘,“未能保全東江基業!未能手刃袁賊!未能……未能……”他哽住了,后面的話堵在喉嚨里,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

烈酒汩汩流淌,滲入焦黑的泥土。耿仲明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深沉的悲愴和難以言說的復雜:

“這杯酒,敬您!敬您知遇之恩!敬您統領我等,在這苦寒之地,為我大明守住了這海上藩籬!縱有千般不是,您毛文龍,是我東江的天!是我耿仲明此生第一個效死的主公!”

“這杯酒,敬我東江十萬袍澤!”他的目光掃過荒涼的廢墟,仿佛看到了那些倒下的身影,“陳繼盛、毛承祿、沈世魁……還有那些連名字都沒留下的弟兄!你們的熱血,染紅了這皮島,染紅了鴨綠江,染紅了遼東千里河山!我耿仲明,一日不敢忘!”

烈酒傾倒得更急。辛辣的酒氣混合著泥土和焦糊的味道,彌漫在空氣中。

“這杯酒……也敬我自己!”耿仲明的語氣陡然變得無比蒼涼和自嘲,甚至帶著一絲瘋狂,“敬我這個茍活至今的……貳臣!敬我這個……帶著大清龍旗,踏回故土的叛將!大帥,您在天有靈,怕是恨不得生啖我肉吧?哈哈……哈哈哈……”他仰天發出幾聲干澀、嘶啞的笑,笑聲中充滿了無盡的悲涼和自我厭棄。

韓鐵手聽得心如刀絞,忍不住低聲喚道:“王爺……慎言!此地不宜久留!”他警惕地望向四周,荒島死寂,只有風聲鶴唳。

耿仲明止住笑聲,眼神卻更加空洞。他垂下手臂,酒囊里的酒已傾倒大半。他低頭看著那塊緊握在手中的石碑殘片,上面的“毛”字和“魂”字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眼。

“大帥……老耿……對不住您……”他喃喃自語,聲音低得只有自己能聽見,“這路……越走越黑……越走越窄……可我……回不了頭了……”

他將那冰冷的石碑殘片,小心翼翼地、如同對待稀世珍寶般,塞進了自己貼胸的衣襟里。冰涼的觸感緊貼著滾燙的胸膛,帶來一陣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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