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荒祠埋陰兵
- 靖南王:耿氏千古事
- 文子小語
- 2507字
- 2025-06-15 13:11:00
順治二年深秋,太湖三萬六千頃碧水凝成鐵灰色的冰片。耿仲明站在樓船甲板上,霜風卷著葦絮粘在帥旗的血漬上,像無數蒼白的手指在撕扯蟒紋。三日前剿滅西山島抗清營寨時,義軍首領被鋼刀貫胸仍嘶吼的詛咒,此刻正隨著波光晃入他的眼底:“伍相爺顯圣誅逆賊!“
“王爺請看。“韓鐵手鐵青著臉遞來弩箭,鋼爪在箭桿“殺耿“二字上刮出刺耳聲響,“哨船遇襲時,這毒箭離您座艦不到二里。“
耿仲明拇指摩挲著箭尾“癸未年造“的烙印,鐵銹沾在指紋里像干涸的血痂。他突然想起崇禎十六年冬,孫元化在蓬萊閣擺弄同樣的箭矢。那天登州衛的烽火照得雪夜發紅,孫巡撫的話被北風吹散:“此器本為御虜,奈何...“次年正月,這支箭就插在了恩師的咽喉上。
“胥口鎮祠堂?“他猛地攥緊箭桿,木刺扎進掌心竟不覺得疼。
“斥候報稱有黑影夜祭荒祠。“韓鐵手鋼爪咔咔作響,“更蹊蹺的是...“他忽然壓低聲音,“漁民說聽見地底下有鐵甲相擊之聲。“
耿仲明解下腰間的靖南王印匣,金印在檀木匣里發出沉悶的碰撞聲,像具棺材里的陪葬品在跳動。“備馬。“他望向陰云密布的湖面,“本王要會會這位顯圣的伍相爺。“
胥口山坳里,伍子胥祠的鴟吻塌成獠牙狀,月光透過破瓦在斷碑上投下蛛網般的影子。耿仲明踹開蟲蛀的供桌,香爐里未燃盡的紙錢打著旋飛起——竟是弘光朝發行的寶鈔。
“王爺當心!“韓鐵手突然鋼爪插地,掀起的腐土中滾出三顆黑黢黢的震天雷。引信上新鮮的咬痕顯示,不久前還有人用牙齒啃去過長的部分。
耿仲明靴尖碾碎顆滾落的雷火彈,硫磺味刺激得他鼻腔發酸。墻角《胥江漕運圖》的絹帛突然無風自動,圖軸里露出截黃綾——展開竟是血繪的太湖布防圖,墨水暈染處恰是清軍水寨位置。
“這字跡...“他手指顫抖著撫過“火攻當趁東風“六個字,忽然被親兵的驚叫打斷。月光正斜照在正殿殘碑上,青苔覆蓋的碑文突然泛出磷光:
天啟七年皮島將士捐造
游擊將軍耿懷忠監制
“懷忠“二字深鑿入石,每道刻痕里都嵌著黑紅色的鐵銹。耿仲明耳畔響起毛文龍沙啞的笑聲:“你小子將來若敢叛明,老子就從碑文里爬出來掐死你!“碑石突然滲出暗紅液體,順著“忠“字的豎鉤流到他靴尖。
韓鐵手鋼爪暴起劈向石碑!石屑紛飛間,一柄生銹的戚家刀突然從碑座彈射而出,擦著耿仲明臉頰釘入廊柱。刀柄纏著的破布條上,用血寫著“鎮江堡“三個字——那是他隨毛文龍奇襲后金時,親手系在陣亡弟兄手腕上的標識。
“鼠輩!“韓鐵手撕開碑底壓著的素絹,陳子龍的檄文如毒蛇吐信:
夫耿懷忠者,本遼東乞兒,蒙毛帥活命授藝...
弒孫公時,可記蓬萊閣雪夜贈裘?
絹角“復社不死“的朱印突然開始融化,血一般的印泥滴在耿仲明手背,燙得他一個激靈。韓鐵手鋼爪撕扯檄文時,爪尖意外鉤動碑底機關,整座享殿突然響起齒輪轉動的嘎吱聲。
地磚塌陷的瞬間,耿仲明嗅到熟悉的異香——崇禎五年登州兵變時,叛軍就是吞了這種“五鼓斷魂散“后力大如牛。塵霧中浮現的“陰兵“足有百人,山文甲縫隙里露出森森白骨,可那些握著戚家刀的手卻分明是活人的血肉。
“還我皮島骨——“儺面人喉間滾出的怪聲,竟帶著東江鎮特有的遼東方言腔調。他劈來的刀法耿仲明太熟悉了,正是毛文龍親傳的“斷浪十九式“。
韓鐵手鋼爪與銹刀相擊,火星照亮甲胄內里——所有鐵甲都用麻繩捆在枯骨上!一個“陰兵“被劈開胸甲,腐爛的皮肉里掉出塊萬歷四十七年的軍牌,上面“寬甸堡“三個字讓耿仲明瞳孔驟縮:那是薩爾滸之戰明軍覆滅之地。
“耿叔...“面覆青銅儺面的少年突然出聲,潰爛的左頰上海東青刺青依稀可辨,“您教我的刀法...還差最后一式...“他噴出的黑血濺在殘碑上,與“懷忠“二字混作一團。
清軍火銃齊射,鉛彈打在枯骨上迸出幽藍磷火。有個胸甲崩裂的“陰兵“突然撲到耿仲明面前,從骨架里掏出生銹的牛角號——正是當年鎮江大捷后他獻給毛文龍的戰利品!
“雙島...雪好冷...“那人在雁翎刀刺入胸膛時,竟露出解脫般的笑容。耿仲明這才發現他缺少右手小指——天啟七年東江鎮懲處逃兵,正是他親手執的刀。
爆炸的氣浪掀飛儺面人,露出地穴全貌:成箱的佛郎機炮管堆在萬歷朝漕船上,船頭人皮燈籠的燈罩,分明是登州兵變時被他處決的監軍太監的臉!燈籠突然自燃,火光中浮現出用指甲刻在船板上的字跡:
孫巡撫問:火銃可好用?
胥口鎮在烈焰中發出哀鳴。耿仲明按著滲血的肩膀走上堤岸,湖面漂著的枯骨竟自動拼成“弒主“二字。韓鐵手拖來的俘虜突然狂笑,胸前“殺耿者,伍相門徒“的刺青下,還有行小字:
崇禎四年臘月初八
登州城南校場
“那日您演武歸來...“俘虜咧開的嘴角淌出黑血,“孫巡撫給您披裘時說過什么?“
耿仲明雁翎刀貫穿對方喉嚨的瞬間,太湖深處飄來《東江嘆》的唱詞。他發狂般劈砍水面,刀鋒卻總斬不斷那些在血浪里沉浮的記憶——孫元化被綁赴西市時,塞給他的那包還帶著體溫的炒栗子;毛文龍在雙島被矯詔處死后,他偷偷收殮時發現主帥指甲里嵌著的“忠“字血書...
“傳令!“他踹翻燃燒的素絹,火星騰起時照亮他扭曲的面容,“胥王廟十里內——“
話未說完,一支弩箭突然從暗處射來,釘在他耳畔的樹干上。箭尾系著的破布條,正是當年他割袍斷義離開東江鎮時,扔在毛文龍靈前的衣角。
蘇州閶門城頭,耿仲明看著護城河里的血沫將《討耿逆檄》殘頁吞沒。韓鐵手呈上的密報沾著水漬:“陳子龍在昆山投水前,往祠堂梁上掛了面鏡子...“
話音未落,甕城突然傳來騷動。降卒們集體撞向刀戟的慘烈中,有個白發老卒竟掙脫束縛,用登州口音嘶喊:“孫巡撫的裘襖暖不暖和?“他胸腔被長矛刺穿時,手里還舉著半塊烤紅薯——當年耿仲明偷營負傷,孫元化就是在帥帳里給他烤的這個。
暴雨傾盆而下。耿仲明機械地揮刀屠殺,卻怎么也砍不斷雨簾中浮現的幻象:毛文龍提著孫元化的頭顱站在血河里,兩人的嘴唇都在一張一合地說著什么。他發狠咬破舌尖,腥甜中終于聽清那句纏繞半生的詛咒:
“懷忠啊...“
驚雷劈開城樓檐角時,孩童的謠曲穿透雨幕。耿仲明突然想起什么,顫抖著摸向腰間印匣——檀木匣縫里正滲出猩紅液體,像極了當年孫元化被弓弦勒斷喉嚨時,濺在他手背上的那滴血。
金印滾落城磚的悶響中,他恍惚看見自己跪在胥王廟殘碑前。碑文“耿懷忠“三個字正在月光下蠕動重組,漸漸變成“耿仲明“這個御賜的名字。遠處湖面漂來的戰船殘骸上,有人用焦炭畫了幅簡筆:一個戴鐐銬的將軍,正在給另一個披裘衣的人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