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汊河畔血月升
順治二年四月的夜風(fēng),裹挾著黃河水特有的土腥味,掠過清軍連營。篝火在黑暗中明滅,如同巨獸猩紅的眼睛,貪婪地凝視著南岸那座死寂的揚(yáng)州城。靖南王耿仲明勒馬立于三汊河高坡,鐵甲上凝著夜露的寒涼。他身后,是綿延如黑色潮水的滿洲鑲白、鑲藍(lán)旗大營,以及他麾下漢軍鑲藍(lán)旗的營盤,燈火與人聲交織成一片壓抑的喧囂。
“王爺,”親兵統(tǒng)領(lǐng)韓鐵手策馬靠近,聲音壓得極低,鐵鑄的左手下意識摩挲著刀柄,“豫親王(多鐸)大帳傳令,各部主將即刻入帳軍議,明日……便是總攻之期。”
耿仲明沒有回頭,目光沉沉投向揚(yáng)州城頭稀疏的燈火。那燈火微弱,卻透著一股絕望的韌勁。鼻尖縈繞的不只是河泥氣息,更有一股若有若無、令人作嘔的甜腥——那是無數(shù)尸體在初暖的春夜里悄然腐敗的味道,來自上游,來自更早被鐵蹄碾碎的城鎮(zhèn)。他仿佛又聽見了皮島海戰(zhàn)后,那些漂浮在冰冷渤海上,被魚群啃噬的東江舊部的尸骸,隨波沉浮,撞擊船舷的悶響。
“知道了。”他聲音沙啞,簡短如刀鋒碰撞。
韓鐵手遲疑片刻,終究忍不住:“王爺,白日里……濟(jì)哈朗貝子帳下幾個戈什哈(護(hù)衛(wèi)),在河邊飲酒賭錢,卑職聽見他們笑談……”他頓了頓,喉結(jié)滾動,“說破了城,‘放賞’三日,不拘軍民,皆在‘賞格’之內(nèi)……”
“放賞!”耿仲明猛地攥緊韁繩,座下戰(zhàn)馬不安地踏動四蹄。這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心上。他太清楚這意味著什么——那是毫無約束的屠戮、劫掠與奸淫,是野獸掙脫牢籠后的狂歡!當(dāng)年在錦州城外,杏山堡下,他也是多爾袞屠刀令的執(zhí)行者之一,那些東江舊部絕望的眼神、婦孺瀕死的哀嚎,早已成為他無數(shù)夢魘中揮之不去的底色。如今,這血色輪回,又要降臨揚(yáng)州?
“住口!”他低喝,眼中寒光迸射,逼得韓鐵手垂下頭,“此等狂悖之言,休得再提!動搖軍心者,立斬!”他猛地一夾馬腹,戰(zhàn)馬嘶鳴著沖下高坡,鐵蹄踏碎河灘上幾根不知屬于何人、被水流沖刷得慘白的枯骨,直奔中軍大帳。
虎帳諫言血濺圖
豫親王多鐸的大帳,燈火通明,亮如白晝。帳內(nèi)炭火燒得正旺,驅(qū)散了春夜的濕寒,卻烘烤著一股更為熾熱的東西——嗜血的欲望。滿洲諸王貝勒、八旗固山額真、漢軍降將濟(jì)濟(jì)一堂,酒氣、汗味與皮革鐵銹的氣息混雜蒸騰。多鐸高踞主位,這位年輕的親王面頰因酒意和興奮而泛紅,眼中跳躍著征服者的火焰。他正用蒙語高聲談?wù)撝系母皇瑩P(yáng)州鹽商的豪奢,引得帳中一片粗豪的應(yīng)和與貪婪的笑聲。
耿仲明按劍步入,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他目光掃過帳內(nèi),心猛地一沉。多鐸座前那張巨大的牛皮地圖上,揚(yáng)州城的位置,赫然被一個剛被斬下的明軍俘虜頭顱所占據(jù)!污血正沿著地圖上山川的紋路蜿蜒流淌,將“揚(yáng)州”二字浸染得一片暗紅。頭顱怒目圓睜,空洞地望著帳頂,嘴角凝固著一絲不屈的冷笑。幾個滿洲將領(lǐng)正圍著地圖指指點(diǎn)點(diǎn),靴底踩在黏膩的血泊中,發(fā)出令人齒冷的噗嗤聲。
“懷順王(耿仲明降清初封爵)來了?”多鐸瞥見耿仲明,笑著舉起金杯,滿語中帶著醉意,“正好!明日破城,本王要效太祖、太宗故事,大饗三軍!這江南錦繡地,便是爾等囊中之物!哈哈哈!”
笑聲如浪,席卷大帳。滿洲貴胄們紛紛舉杯,眼神熾熱如狼。尚可喜坐在一旁,臉上堆著笑,眼神卻飛快地瞟了耿仲明一眼,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降將李成棟則滿臉諂媚,大聲附和著多鐸。
耿仲明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入肺腑。他大步走到地圖前,單膝跪地,甲葉鏗鏘作響,蓋過了帳內(nèi)的喧囂。
“奴才耿仲明,有肺腑之言,冒死啟稟王爺!”他聲音洪亮,字字清晰,用的是漢語,確保帳中所有漢將都能聽清。
帳內(nèi)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驚愕、疑惑、不屑、嘲弄,齊刷刷聚焦在他身上。多鐸臉上的笑容淡去,放下酒杯,手指輕輕敲擊著包金的扶手,眼神銳利如鷹隼。
“講。”一個字,冰冷無波。
耿仲明抬起頭,直視多鐸:“王爺天威,揚(yáng)州指日可下,此乃大清洪福!然……”他話鋒一轉(zhuǎn),指向地圖上那灘刺目的血跡和猙獰的頭顱,“揚(yáng)州非錦州,更非杏山!此地乃江南財賦重鎮(zhèn),運(yùn)河咽喉,天下鹽商匯聚之所!城破之后,若行‘放賞’之令,玉石俱焚,則所得者不過空城焦土,所失者乃江南人心、源源錢糧!更恐激起江南各城死守之心,徒增王師血戰(zhàn)之難!”
他頓了頓,迎著多鐸越來越冷的眼神,豁出去般提高了聲調(diào):“奴才斗膽!懇請王爺破城之后,明令約束軍紀(jì)!只誅首惡,撫恤良善!保全此城元?dú)猓瑒t揚(yáng)州百萬生靈感念王爺恩德,江南傳檄可定!此乃萬世之功,遠(yuǎn)勝一時劫掠之快!”他重重叩首,額頭幾乎觸到冰冷黏膩的地面血污。
死寂。
帳內(nèi)落針可聞,只有炭火爆裂的噼啪聲。滿洲將領(lǐng)們面面相覷,隨即臉上浮現(xiàn)出赤裸裸的輕蔑與憤怒。一個鑲白旗的梅勒章京(副都統(tǒng))猛地拍案而起,滿語咆哮如雷:“耿仲明!你算什么東西?一個降臣奴才,也敢教王爺如何打仗?我八旗健兒浴血奮戰(zhàn),破城之后樂一樂怎么了?江南的漢狗,殺光了正好騰出地方!”
“就是!懷順王莫不是還念著舊主,心疼這些南蠻子?”另一個鑲紅旗的將領(lǐng)陰陽怪氣地接話,引來一片哄笑。
尚可喜臉色煞白,拼命給耿仲明使眼色。李成棟則把頭埋得更低,生怕被牽連。
多鐸沒有笑。他緩緩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燈火下拉出長長的、壓迫感十足的陰影。他踱步到耿仲明面前,靴子踩在血泊里,發(fā)出粘稠的聲響。他俯視著跪地的耿仲明,眼神冰冷,嘴角卻扯出一絲古怪的笑意。
“懷順王……”多鐸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令人膽寒的力量,“你是在教本王做事?還是在憐憫那些……即將化為齏粉的敵人?”他猛地一腳,狠狠踢開那顆滾落腳邊的明軍頭顱!頭顱骨碌碌滾到帳角,留下一道長長的血痕。
“約束軍紀(jì)?”多鐸嗤笑一聲,猛地拔出腰間鑲滿寶石的順刀,“唰”地一聲,寒光閃過!刀尖不是刺向耿仲明,而是狠狠扎進(jìn)地圖上“揚(yáng)州”的位置,穿透牛皮,深深釘入下方的硬木條案!刀柄兀自顫動!
“本王的軍紀(jì),就是這把刀!”多鐸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炸響,帶著不容置疑的暴戾,“城破之后,十日不封刀!這便是本王給三軍的賞格!是激勵我滿洲勇士奮勇破敵的號令!誰敢再言‘約束’二字……”他冰冷的目光掃過帳內(nèi)所有噤若寒蟬的漢將,“休怪本王軍法無情,立斬帳前!以儆效尤!”
“嗻!”滿洲將領(lǐng)們轟然應(yīng)諾,聲震帳頂,臉上盡是嗜血的亢奮。
耿仲明身體劇震,仿佛被那無形的刀鋒刺穿。一股冰冷的絕望從腳底瞬間蔓延至頭頂,將他死死凍在原地。額頭的冷汗混著地上的血污,滑過臉頰。他知道,一切都無可挽回。多鐸這雷霆一怒,不僅是宣判了揚(yáng)州的命運(yùn),更是將他——這個試圖“僭越”的漢人降王,徹底釘在了恥辱與無能的柱子上。
他最后的掙扎,在絕對的力量與赤裸的殺戮欲望面前,脆弱得如同螻蟻撼樹。
濁浪浮尸照寒心
耿仲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那座令人窒息的大帳的。夜風(fēng)撲面,帶著濃重的血腥和河水特有的土腥,他卻覺得無比窒息。身后大帳里爆發(fā)出更響亮的喧囂與狂笑,像一群厲鬼在提前慶祝盛宴。韓鐵手牽著他的馬,在帳外等候,看到耿仲明失魂落魄、面如死灰的模樣,心中已猜到了結(jié)果,默默遞上韁繩。
“王爺……”韓鐵手的聲音帶著擔(dān)憂。
耿仲明擺擺手,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他翻身上馬,沒有回自己的營盤,而是漫無目的地策馬走向黃河岸邊。韓鐵手帶著幾名親兵,無聲地跟在后面。
月光慘淡,被濃厚的云層切割得支離破碎,勉強(qiáng)照亮渾濁奔涌的河面。河水嗚咽著,翻滾著,卷起無數(shù)白沫。突然,一陣濃郁到令人作嘔的腐臭氣息,乘著風(fēng),劈頭蓋臉地襲來!比他在高坡上嗅到的濃烈十倍、百倍!
“那是什么?”一個年輕親兵驚駭?shù)刂钢掠魏用妗?
耿仲明勒馬望去,瞳孔驟然收縮!
月光下,渾濁的黃河水面上,赫然漂浮著難以計數(shù)的尸體!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像被河水煮沸后翻騰的、巨大而可怖的餃子!有穿著破爛號衣的明軍士兵,更多的是布衣襤褸的平民!男人、女人、老人……甚至襁褓中的嬰兒!尸體被河水浸泡得腫脹發(fā)白,面目模糊,隨著水流沉沉浮浮,相互碰撞。一些尸體被河中的雜物掛住,堆積在河灣淺灘處,形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尸洲”。無數(shù)水鳥被這“盛宴”吸引,聒噪著盤旋俯沖,啄食著腐肉。
這便是白日里濟(jì)哈朗部前鋒“清掃”上游城鎮(zhèn)的“成果”!這便是“十日不封刀”的序幕!
“嘔……”一個親兵再也忍不住,翻身下馬,跪在河邊劇烈地嘔吐起來。
耿仲明死死攥著韁繩,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慘白。胃里翻江倒海,一股腥甜涌上喉頭,又被他強(qiáng)行咽下。眼前這地獄般的景象,與記憶中皮島海戰(zhàn)后渤海上漂浮的東江同袍尸骸,瞬間重疊!同樣的腫脹,同樣的慘白,同樣的被魚鳥啄食!只是那時,他是幸存者,是哀悼者;而此刻,他成了旁觀者,甚至……是這慘劇的幫兇之一?
“王爺!小心!”韓鐵手突然低喝,策馬擋在耿仲明側(cè)前方。
只見河灘靠近水流的陰影里,一個瘦小的身影猛地竄出!竟是一個渾身濕透、滿臉污泥的半大少年!他穿著破爛的明軍號衣,顯然是從上游屠城中僥幸逃脫的幸存者。他手中緊緊握著一把斷了一半的銹蝕柴刀,眼中燃燒著刻骨的仇恨與瘋狂,如同被逼到絕境的小獸,不顧一切地?fù)湎蚬⒅倜鳎∧繕?biāo)正是他胯下戰(zhàn)馬的馬腹!
“狗韃子!還我爹娘命來!”少年嘶啞的哭喊聲撕裂了夜的死寂,充滿了無盡的悲愴。
“找死!”韓鐵手反應(yīng)極快,鐵鑄的左手閃電般探出,精準(zhǔn)地扣住了少年持刀的手腕!稍一發(fā)力,“咔嚓”一聲脆響,少年的腕骨已被捏碎!斷刀“當(dāng)啷”落地。
少年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叫,但仇恨的目光依舊死死釘在耿仲明身上,仿佛要將他生吞活剝!他認(rèn)得耿仲明身上的滿清王爵袍服!
“漢奸!走狗!你不得好死!”少年用盡全身力氣,朝著耿仲明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唾沫星子濺在耿仲明的戰(zhàn)靴和袍角上。
親兵們大怒,紛紛拔刀。
“慢著!”耿仲明沙啞地開口,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他抬手制止了親兵的動作。他看著地上因劇痛和仇恨而蜷縮抽搐的少年,那張稚嫩卻扭曲的臉,那雙燃燒著地獄之火的眼睛,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靈魂上。這少年,多像當(dāng)年遼東雪原上,那個眼睜睜看著建州騎兵屠滅自己村莊的自己!
他緩緩抬起手,指向那濁浪滔天、浮尸如林的河面,聲音低沉得如同從地獄傳來:“你……看那河里……”
少年順著他的手指望去,看到那無邊無際、載沉載浮的同胞尸骸,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眼中瘋狂的血色瞬間被巨大的恐懼和絕望吞噬,剩下的只有一片死灰般的空洞。他停止了掙扎和咒罵,像被抽走了所有骨頭,癱軟在冰冷的泥水里,失神的雙眼呆呆地望著那片死亡之河,大顆大顆的淚珠混著泥污滾落。
耿仲明的心,被這無聲的絕望徹底洞穿。他閉上眼,揮了揮手。
韓鐵手會意,松開了手,示意親兵將少年拖到一邊。少年毫無反應(yīng),如同行尸走肉。
耿仲明調(diào)轉(zhuǎn)馬頭,不再看那少年,也不再看那漂滿尸骸的黃河。他望向南岸揚(yáng)州城的方向。城頭那幾點(diǎn)微弱的燈火,在無邊的黑暗與死亡的壓迫下,顯得如此渺小,卻又如此固執(zhí)地亮著。
他知道,當(dāng)明天的太陽升起,那點(diǎn)點(diǎn)燈火,連同這城中的百萬生靈,都將被更濃重、更刺目的血色徹底吞沒。而他,靖南王耿仲明,一個背叛了故國,又無力阻止新主暴行的“貳臣”,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fā)生。
他猛地拔出腰間佩劍!寒光在慘淡的月光下流轉(zhuǎn)。這把劍,是當(dāng)年在皮島,毛文龍親手所賜,劍鍔上刻著兩個小字——“滅虜”!多么諷刺!如今這柄“滅虜”之劍,卻握在為滿洲人攻城略地的叛將手中!
耿仲明凝視著劍身上映出的自己模糊而扭曲的臉,那臉上寫滿了疲憊、掙扎與深不見底的恥辱。他舉起劍,用冰冷的劍鋒,狠狠刮擦著自己戰(zhàn)靴和袍角上那幾點(diǎn)少年啐來的血唾沫!動作粗暴,仿佛要刮掉一層皮肉!
一下,又一下。
金屬刮擦皮革和錦緞的聲音,在死寂的河岸邊顯得格外刺耳、驚心。韓鐵手和親兵們屏息凝神,不敢發(fā)出一絲聲響,只覺一股冰冷徹骨的寒意,從耿仲明身上彌漫開來,比這四月的黃河夜風(fēng)更冷百倍。
劍鋒刮過,留下幾道丑陋的劃痕。污跡似乎淡了些,卻又似乎更深地浸染了進(jìn)去,與那“滅虜”二字,一同烙印在靈魂深處,再也無法洗刷。
耿仲明還劍入鞘,動作僵硬。他最后望了一眼濁浪翻滾、浮尸沉浮的黃河,望了一眼燈火將熄的揚(yáng)州城。然后,猛地一抖韁繩,戰(zhàn)馬長嘶一聲,載著他沉默而沉重的身影,頭也不回地扎入身后那片象征著滿洲征服力量的、無邊無際的黑暗軍營之中。
只有那渾濁的黃河水,依舊裹挾著無數(shù)腫脹的尸骸,嗚咽著,翻滾著,向著下游,向著即將迎來血海地獄的揚(yáng)州,奔流而去。水聲嗚咽,如同無數(shù)冤魂的慟哭,在這血色將臨的春夜里,久久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