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治三年的初春,盛京依舊被寒冷籠罩,城墻上的積雪尚未消融,在微弱的陽光下閃爍著清冷的光。崇政殿外的青石板冰冷而堅硬,耿仲明就跪在這石板之上,寒風如刀,割著他的臉。
鑲藍旗甲胄的護心鏡在雪光的映照下,反射出多爾袞冷峻的面容。多爾袞身形高大,氣勢逼人,蟒袍下露出半截鎖子甲,那是皇太極生前賜予的御用之物。如今穿在多爾袞身上,更增添了幾分威嚴與神秘。滿洲侍衛如同一尊尊雕像,手持虎槍,槍架在耿仲明肩頭三寸之處,槍尖上凝著冰碴,在陽光的折射下,散發著令人膽寒的光芒。
“懷順王可知為何削你兵權?”多爾袞語調冰冷,用靴尖輕輕挑起耿仲明的下頜,目光如炬,緊緊盯著他的眼睛。耿仲明喉結滾動,艱難地咽下混著血絲的唾沫,他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惶恐,但很快又鎮定下來。“奴才所領漢軍,去年在杏山多耗了三萬斤火藥。”他故意不提私葬東江舊部的事,眼角余光瞥見范文程正站在殿角,手中拿著筆,認真地記錄著。
遠處傳來海東青的尖嘯,那是代善世子新得的獵鷹。這尖銳的叫聲在寂靜的空氣中回蕩,更增添了幾分緊張的氣氛。耿仲明心中暗自嘆息,他深知自己如今的處境如同這被鐵鏈束縛的蒼鷹,空有一身本領,卻無法展翅高飛。
多爾袞冷笑一聲,松開了耿仲明的下頜,緩緩說道:“三萬斤火藥,哼,這不過是個小過錯。你以為本王不知道你私葬東江舊部的事嗎?”耿仲明心中一凜,額頭上冒出冷汗,但他還是強裝鎮定,說道:“睿親王明察,奴才只是念及舊情,不忍那些戰死的弟兄曝尸荒野。”
多爾袞微微瞇起眼睛,目光中透露出一絲殺意:“舊情?你可別忘了,你如今是大清的臣子,要以大清的利益為重。私葬東江舊部,這是對大清律法的公然挑釁。”耿仲明跪在地上,頭低得更低了,他知道自己無法為自己辯解,只能默默承受著多爾袞的斥責。
舊部如殘燭
鑲藍旗大營里,氣氛壓抑而沉重。韓鐵手坐在營帳中,用斷指殘掌摩挲著一面焦黑的軍旗,那是天啟七年毛文龍親賜的“敢戰旗”。這面旗幟歷經戰火的洗禮,早已千瘡百孔,但在韓鐵手心中,它卻是東江舊部的精神象征。
三十七名東江老兵被編入新組建的漢軍正黃旗,須在五更前拔營。老兵王栓子突然跪倒在韓鐵手面前,露出后背的黥刑烙印,眼中滿是悲憤:“耿帥,他們說咱是‘貳臣養的狗’!”韓鐵手心中一陣憤怒,他緊緊握住拳頭,關節都泛白了。
“兄弟們,別聽他們胡說。咱們當年跟隨毛帥出生入死,為的是保家衛國。如今雖然形勢變了,但咱們的骨氣不能丟。”韓鐵手站起身來,大聲說道。他的聲音雖然沙啞,但卻充滿了力量,讓老兵們的心中燃起了一絲希望。
帳外傳來滿語呵斥聲,鑲白旗的監軍雅布蘭掀簾而入,皮靴踩碎地上一只青瓷酒盅。那是耿仲明昨夜祭奠毛文龍的器物。雅布蘭一臉傲慢,將調兵文書拍在案上,羊皮紙卷起一角,露出“分駐錦州”四個朱砂字。
韓鐵手注意到文書邊緣有被火燎過的痕跡,心中暗自警惕。他接過文書,仔細看了看,說道:“雅布蘭大人,這文書為何有被火燎過的痕跡?”雅布蘭冷笑一聲:“這你就不用管了,王爺有令,你們必須在五更前拔營。”
韓鐵手心中明白,這其中肯定有貓膩,但他也不敢違抗命令。他無奈地嘆了口氣,說道:“好吧,我們會按時拔營。但請雅布蘭大人轉告睿親王,我們東江舊部絕不是孬種,無論到哪里,都會為大清效力。”雅布蘭哼了一聲,轉身走出營帳。
韓鐵手看著調兵文書,心中五味雜陳。他知道,這是多爾袞對耿仲明的又一次打壓,也是對東江舊部的不信任。但他也清楚,他們如今已經沒有選擇,只能聽從命令,踏上未知的征程。
金鱗豈是池中物
盛京西郊的演武場,三百門新鑄的紅衣大炮列陣如林,在陽光下閃耀著金屬的光澤。多爾袞站在炮陣前,身后跟著一群滿洲貴族,神情高傲。他讓耿仲明試射最遠的一門大炮,炮靶卻是塊松木靈位,隱約可見“毛”字刻痕。
“聽聞懷順王擅炮術。”多爾袞撫摸著燙金的炮管,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當年登州城頭,一炮轟碎過山東巡撫的轎輦?”耿仲明心中一陣憤怒,但他還是強忍著,說道:“睿親王過獎了,那不過是僥幸而已。”
火藥裝填時,耿仲明發現引信被刻意截短。他心中一沉,明白這是多爾袞故意刁難他。他忽然想起崇禎五年,孫元化在登州教他們測算拋物線時說的話:“彈道如命運,終究要墜地。”
耿仲明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他仔細檢查了大炮的各個部件,然后點燃了引信。轟隆巨響中,炮彈偏離靶位三百步,驚起飛鳥蔽空。多爾袞大笑離去,留下句滿語諺語,范文程低聲翻譯:“困龍嚼鐵鏈,越嚼牙越疼。”
耿仲明站在原地,看著遠去的多爾袞,心中充滿了無奈和憤怒。他知道,自己如今就像一條被困在鐵鏈中的龍,無法施展自己的本領。但他也不甘心就這樣被多爾袞打壓,他暗暗發誓,一定要尋找機會,證明自己的價值。
寒夜密匣開
子時的王府密室,一片寂靜。耿仲明坐在地上,撬開地磚,取出個鎏金鐵匣。里面躺著三樣物件:毛文龍贈的七星匕首、崇禎三年兵部發的銅制腰牌、還有幅泛黃的《東江布防圖》。
這三件物件,每一件都承載著耿仲明的回憶和情感。七星匕首是毛文龍對他的信任和器重,銅制腰牌是他曾經作為大明將領的象征,《東江布防圖》則記錄了他們當年在東江的輝煌。
韓鐵手突然闖入密室,氣喘吁吁地說道:“爺,孔有德派人從錦州捎來這個——”他展開油布包,是半塊雕刻著狻猊的兵符。當年皮島分兵時,孔有德持左半,他持右半。符背新刻四字:“月滿則虧”。
耿仲明接過兵符,心中一陣憂慮。他知道,孔有德這是在提醒他,如今他們的處境已經很危險,要小心謹慎。窗外傳來打更聲,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耿仲明突然將匕首刺入地圖,刀尖正插在當年袁崇煥殺毛文龍的雙島位置。
“毛帥,我耿仲明對不住你。如今我身陷困境,但我絕不會忘記我們當年的誓言。總有一天,我要為你報仇。”耿仲明低聲說道,眼中閃爍著堅定的光芒。韓鐵手站在一旁,默默地看著他,心中也充滿了感慨。
白蟒纏身
次日清晨,禮部送來新的王印——印鈕從盤龍改為蹲虎,印文少了“總兵官”三字。使者是索尼的侄子,一臉傲慢,故意讓隨從抬進十口包鐵木箱。
“睿親王體恤王爺勞苦。”年輕人踢開箱蓋,里面堆滿生銹的鐐銬,“說您既管過礦工,這些...呃...改制軍械的活計...”耿仲明撫摸著箱體上的刀痕,認出是松山戰場的明軍盾牌改制。他心中一陣憤怒,但還是強忍著沒有發作。
他突然劇烈咳嗽,帕子上濺了血點。使者退走后,林慕雪從屏風后閃出,把脈時低聲道:“那茶里的砒霜分量,夠毒死頭牛了。”耿仲明心中一驚,他沒想到多爾袞竟然如此狠毒,想要置他于死地。
“慕雪,你放心,我不會這么輕易就死的。我倒要看看,多爾袞能把我怎么樣。”耿仲明咬著牙說道。院中海棠樹劇烈搖晃,藏著的人影消失前,露出鑲白旗特有的藍翎箭袖。耿仲明心中明白,這是多爾袞派來監視他的人。
“慕雪,你去安排一下,密切注意府里府外的動靜。我們要小心謹慎,不能再中他們的圈套了。”耿仲明說道。林慕雪點了點頭,說道:“爺,您放心,我會安排好的。您也要注意身體,別氣壞了自己。”
鴉聲碎斜陽
被削兵權后的第七日,耿仲明登上盛京西北角樓。從這里能望見渾河,當年皇太極就是在對岸給他封王。河灘上有群烏鴉在啄食什么,近看才發現是具穿著漢軍號衣的尸體,胸口插著木牌,滿文寫著“逃人”。
耿仲明心中一陣悲涼,他想起了那些曾經跟隨他出生入死的弟兄們,如今卻落得如此下場。韓鐵手突然指向南方——三十里外煙塵騰起,是多鐸率領新編的漢軍鑲黃旗出獵。隊伍最前方,那桿本該屬于耿仲明的織金龍纛,如今被一個滿洲少年擎著。
晚霞將旗面染得猩紅,恍如當年登州城頭的火光。耿仲明解下佩刀扔向鴉群,刀鞘上“東江”二字很快被鳥糞覆蓋。他望著遠方,心中充滿了無奈和悲哀。
“韓鐵手,你說我們這一輩子,到底是對是錯?”耿仲明突然問道。韓鐵手沉默了一會兒,說道:“爺,我們當年跟隨毛帥,為的是保家衛國。后來形勢所迫,我們投靠了大清。雖然如今處境艱難,但我們問心無愧。”
耿仲明點了點頭,說道:“你說得對,我們問心無愧。只是不知道未來的路該怎么走。”夕陽漸漸西下,余暉灑在耿仲明的身上,他的身影顯得格外孤獨和落寞。
此時,耿仲明的心中五味雜陳。他曾經是叱咤風云的將領,為大清立下了汗馬功勞。但如今,卻被多爾袞打壓,兵權被削,生命還受到威脅。他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東山再起。
然而,耿仲明畢竟是個有血性的漢子,他不會輕易放棄。他暗暗發誓,一定要尋找機會,擺脫困境,重新找回自己的尊嚴和地位。
在這寒冷的夜晚,耿仲明獨自一人坐在王府中,望著窗外的明月,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