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治二年六月的金陵城，空氣中浮動著鐵銹與腐肉混雜的腥氣。暮色四合時，耿仲明按劍立在殘破的朝陽門上，腳下綿延的屋宇浸在墨藍陰影里，唯秦淮河幾處未熄的火頭將水面映成流動的血漿。

城樓新釘的龍旗在晚風中獵獵作響，旗面上繡著的五爪金龍在血色殘陽映照下顯得格外猙獰。耿仲明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劍柄上的纏繩——這是當年孫元化在登州所贈，纏繩早已被血汗浸透，呈現出暗褐色。

“大帥，西華門守軍抓到個唱反調的酸儒。“親兵統領韓鐵手踏著垛口碎磚走來，鐵甲鏗鏘聲驚飛一群啄食尸骸的烏鴉。這遼東老兵右手套著精鋼爪鉤——崇禎四年守大凌河時被火銃轟碎五指，耿仲明親命軍匠為他打造此物。

耿仲明沒有回頭，目光仍凝在皇城方向：“殺了便是。“

“那人吼著要見故人。“韓鐵手壓低聲音，鋼爪不自覺地收緊，“他認得毛帥的令箭。“

城垛寒風驟然刺骨。耿仲明轉身時大氅卷起塵土，露出內襯一角褪色的東江鎮戰袍——那是天啟七年毛文龍親賜的赤鷹紋錦衣，二十年來箭孔刀痕如星斗密布。

“帶路。“他按緊劍柄，指節在麂皮護腕下繃出青白。

故人魂歸奉天殿

明故宮的丹陛石階裂滿刀痕，蟠龍浮雕被砸去頭顱。多鐸半月前在此受降時，將弘光帝押跪處浸透的尿漬已凝成深褐色。耿仲明踏過玉帶橋的斷欄，見一個蓬頭垢面的老者被按在奉天殿廢墟前，枯手緊攥著半截焦木。

“耿懷忠！“老者嘶聲抬頭，渾濁老眼迸出精光，“崇禎元年皮島校場，你射落三盞燈籠贏走毛帥寶弓，可還記得？“

耿仲明瞳孔驟縮。懷忠是他的舊名，毛文龍死后便無人再喚。韓鐵手鋼爪已抵住老者咽喉，卻聽他繼續吼道：“如今你引豺狼屠我江南，可對得起當年在毛帥靈前發的血誓！“

鋼爪猛地刺入頸側，血沫噴上殘破的須彌座。耿仲明按住韓鐵手鐵臂：“誰派你來？“

老者抽搐著舉起焦木，火光映出木身細密刀痕——竟是毛文龍令箭的殘骸。“東江...魂在...“他喉頭咯咯作響，突然咬斷舌根。鮮血從齒縫飆射時，耿仲明恍惚見令箭裂痕間閃過“登州丙寅“四個小字，那是孔有德與他焚香結義的年份。

“焚尸。“耿仲明扯下大氅蓋住尸首。轉身時靴跟碾過半片青瓷，正是弘光朝臣的獬豸補子。

鬼火引路現宮魂

三更的鼓樓飄起幽綠磷火。耿仲明獨行至武英殿殘址，忽聞梁柱間有斷續琵琶聲。那曲調凄婉，正是當年南京教坊司常奏的《霓裳羽衣曲》。

循聲撥開焦木，見彩繪藻井垂下三尺白綾，懸著個穿蹙金云鳳袍的宮裝女子。她頸骨已折，右手卻奇異地勾著琵琶弦，每陣風過便帶起凄顫尾音。月光透過殘瓦，照見她腰間系著的牙牌——“坤寧宮司樂“。

韓鐵手剖開女子緊攥的左手，絹帕裹著的紙片簌簌落下。耿仲明就著磷火展開，半幅《抗虜檄》被血浸透，首行墨字如刀斧劈來：

「叛將耿懷忠，三姓家奴！昔受毛帥活命恩，后弒孫巡撫奪登州，今為胡虜鷹犬屠戮同袍——」

紙角鈐著方殷紅小印：“復社遺忠“。

“是陳子龍的手筆。“韓鐵手鋼爪捏碎半塊殘瓦，“他逃去太湖前埋的釘子。“

耿仲明將血檄湊近磷火。幽藍焰舌舔舐墨跡時，他看見崇禎四年冬的登州城頭——孫元化將貂裘披在他肩頭說“東江兒郎皆吾子“，次年正月他卻用這雙手點燃了巡撫衙門的火藥庫。火光照亮檄文下一行小字：“五月廿八，孝陵衛舉事。“

明日便是五月廿八。

孝陵血戰舊部逢

孝陵神道兩側的石象生被砸得面目模糊，享殿金頂坍塌處露出朽壞的梁架。耿仲明藏身碑亭陰影中，看韓鐵手率三百親兵伏在寶頂四周。寅時三刻，松林里果然飄出零星火把，為首者扛的竟是弘光年間的龍旗。

“殺！“伏兵暴起瞬間，抗清隊伍里沖出個戴鐐銬的壯漢，雙臂掄起鐵鏈橫掃清兵。月光下，耿仲明認出那人額角的刀疤——正是七年前在皮島一同抗金的趙武，史可法的家將。

箭雨潑向趙武時，耿仲明鬼使神差地張弓搭箭。雕翎箭破空穿過混戰人群，正中趙武右膝。壯漢轟然跪倒的剎那，韓鐵手的鋼爪已扣住他天靈蓋。

“耿帥！“趙武齜目欲裂，“揚州十日記得嗎？你放走的孩子天天問，耿叔父何時來救江南！“

鋼爪猛然貫入顱骨。耿仲明轉身走向享殿，忽聽身后慘叫變調：“懷忠！你答應毛帥的事——“最后半句被骨碎聲掐斷。耿仲明踉蹌扶住龜趺碑，指腹摩挲到碑文“驅逐胡虜“四字，那是洪武皇帝的手書。

浮尸現蹤驚王印

秦淮河的尸骸隨退潮卡進畫舫殘骸。耿仲明站在文德橋上，看韓鐵手將血檄與毛文龍令箭殘骸并置船中。火折子扔下時，烈焰裹著紙灰升騰如黑蝶，未燃盡的“耿懷忠“三字在火中蜷曲掙扎。

“大帥快看！“親兵突然驚呼。下游漂來件金繡蟒袍，前胸四爪龍紋正是弘光帝的常服。尸身翻卷處露出浮腫的臉，頜下那顆黑痣確是多鐸下令秘密處死的南明皇帝。

耿仲明解下腰間靖南王印匣，金印在月光下泛著冷光。這印信是多爾袞親賜，印紐上的盤龍如今看來卻像條擇人而噬的毒蛇。

“咚——“金印墜入水中的悶響驚起岸邊棲息的夜梟。他想起崇禎二年雙島那個雪夜——毛文龍的頭顱滾到他腳邊，袁崇煥的劍鋒滴著血說：“這等悍將留不得。“那時他叫耿懷忠，懷的是對大明最后一點忠心。

童謠暗藏殺機現

“傳令四門。“耿仲明扯斷朝珠，玉髓珠子蹦跳著墜入血河，“遇唱《東江嘆》者，立斬。“

韓鐵手鋼爪鉤起漂過的半片牌匾，隱約可見“天下文樞“的金漆。這是當年江南貢院的匾額，如今只剩殘骸隨波逐流。

耿仲明拔劍劈向殘匾時，橋洞陰影里突然傳來童謠：

“靖南王，骨作灰...明年輪到平南魁...“

劍鋒凝在“樞“字中央。這童謠他聽過前半闕——是當年毛文龍部下譏諷叛將的調子。對岸黑暗中，多鐸的白龍纛正悄然移近，旗幡卷動聲如巨蟒游過廢墟。

韓鐵手鋼爪不自覺地收緊：“大帥，豫親王怕是聽見風聲了。“

耿仲明望向水中沉沒的王印，忽然想起白日那老者臨死前的話。東江魂在——這金陵城的每一處廢墟里，都藏著要他償債的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