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驚雷
崇德八年(1643年)八月初九,夜。盛京城(沈陽)的燥熱還未完全褪去,一陣急促如鼓點般的馬蹄聲撕裂了皇城根下的沉寂。緊接著,如同平地炸響一聲驚雷,噩耗以難以置信的速度席卷了八旗貴胄的府邸,鉆入每一個王公勛戚的耳中,帶來徹骨的寒意:
“皇上……駕崩了!”
大清皇帝、天聰汗皇太極,于清寧宮南炕上,溘然長逝。享年五十有二。死因不明,傳言紛起,或曰中風,或曰心疾,甚至有隱秘的低語指向了難以言說的宮闈秘事。這消息太過突然,太過震撼。那個雄才大略、一手將后金推向帝國之路、壓得整個大明喘不過氣來的雄主,竟就這樣毫無征兆地撒手人寰?盛京城仿佛瞬間被抽去了脊梁,巨大的權(quán)力真空帶來的不是哀傷,而是令人窒息的恐慌與猜忌。空氣里彌漫著山雨欲來的腥甜氣息。
風雪鎖城門
消息傳到位于盛京西城、規(guī)制遠遜于滿洲親王的“懷順王”耿仲明府邸時,他正就著一盞昏黃油燈,仔細擦拭著一柄繳獲的明軍雁翎刀。刀身映著他日漸深刻、飽經(jīng)風霜的面容,那雙曾燃燒著復(fù)仇與野望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深深的疲憊和對未來的茫然。
“王爺!王爺!”親兵隊長韓鐵手——一個曾在皮島血戰(zhàn)中為救耿仲明被砍斷三根手指、又用鐵鉤接續(xù)的遼東老兵——幾乎是撞開了書房的門,聲音嘶啞,帶著難以掩飾的驚惶:“宮里……宮里傳出消息……皇上……崩了!”
“哐當!”雁翎刀脫手跌落在地磚上,發(fā)出一聲刺耳的銳響。耿仲明猛地站起,高大的身軀晃了晃,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皇太極死了?那個威嚴深沉、一手將他從窮途末路的登州叛將擢升為“懷順王”,卻又始終用猜忌的目光審視著他這個漢人降將的皇帝,竟然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死了?
“消息……確切?”耿仲明的聲音干澀,仿佛砂紙摩擦。
“千真萬確!宮里已經(jīng)掛白,城門……四門緊閉!鑲黃旗、正白旗的甲兵已經(jīng)上街了!各旗王爺貝勒都被急召入宮!”韓鐵手急促地喘息著,斷指的鐵鉤在燈光下泛著冰冷的光。
耿仲明的心沉到了谷底。皇太極的死,絕不是簡單的權(quán)力更迭。大清立國未久,根基未穩(wěn),皇太極生前雖立有制度,但儲位未明。最具實力的兩位親王——睿親王多爾袞(正白旗旗主)和肅親王豪格(皇太極長子,原鑲黃旗旗主,皇太極死后兩黃旗理論上由其統(tǒng)領(lǐng))——勢同水火。他們背后的兩黃旗與兩白旗更是積怨已久。他這個手握漢軍鑲藍旗兵權(quán)、根基淺薄、身份敏感的“貳臣王爺”,在這滔天巨浪中,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萬劫不復(fù)!
窗外,不知何時竟飄起了細碎的雪花,落在八月酷暑未消的盛京。這反常的天象,更添了幾分不祥。風聲嗚咽,如同鬼哭,仿佛整座城市都在為即將到來的血雨腥風而顫抖。盛京,變成了一座巨大的、被無形鎖鏈禁錮的囚籠。
王府寒夜謀
王府內(nèi)燈火通明,氣氛壓抑得能擰出水來。耿仲明麾下最重要的幾名心腹:副將陳紹宗(沉穩(wěn)老練)、火器營參將李元(精通炮術(shù))、掌印書記官周文淵(心思縝密),以及韓鐵手,齊聚密室。
“王爺,此乃天崩地裂之變!”周文淵白凈的臉上毫無血色,壓低聲音道,“兩黃旗擁立肅親王(豪格),兩白旗力推睿親王(多爾袞),已是劍拔弩張。我漢軍鑲藍旗,兵不過萬,夾在中間,動輒得咎!一步踏錯,便是滅頂之災(zāi)!”
陳紹宗眉頭緊鎖:“多爾袞陰鷙多謀,豪格剛愎暴烈,皆非善主。我漢軍旗在他們眼中,不過是沖鋒陷陣的炮灰,隨時可棄的棋子!王爺,當務(wù)之急,是約束部眾,緊閉營門,絕不可卷入任何一方的爭斗,靜觀其變!”
李元性子火爆,拍案道:“靜觀?刀都架到脖子上了!我看那多爾袞早就看我們不順眼,皇上一死,他第一個要收拾的恐怕就是我們這些‘外人’!不如……”他眼中閃過一絲狠厲。
“住口!”耿仲明低喝一聲,目光如電掃過李元,“你想找死,別連累全旗兄弟!”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紹宗、文淵所言極是。此刻,一動不如一靜。傳我嚴令:鑲藍旗所有將佐士卒,無本王親筆手令,任何人不得擅離營房半步!加強戒備,但絕不許與任何旗兵發(fā)生沖突!違令者,斬!”
“遵命!”陳紹宗、韓鐵手凜然應(yīng)諾。
“還有,”耿仲明目光轉(zhuǎn)向周文淵,聲音壓得更低,“文淵,你立刻去辦一件事。將我書房暗格中那個紫檀木匣……取來。”他的眼神復(fù)雜,帶著一絲難以割舍的痛楚。
周文淵心中一凜,知道那匣中是何物,不敢多問,躬身退下。
密匣藏禍根
不多時,周文淵捧著一個尺余長、包漿厚重的紫檀木匣回來,小心翼翼地放在耿仲明面前的書案上。匣子并未上鎖,但觸手冰涼,透著一股沉甸甸的歷史感。
耿仲明揮手屏退陳紹宗、李元、韓鐵手,只留周文淵在側(cè)。他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摩挲著匣蓋上的云紋,良久,才緩緩打開。
匣內(nèi)并無金銀珠玉,只有一套折疊得整整齊齊的冠服。一頂烏紗翼善冠,一件簇新的緋色盤領(lǐng)右衽袍,前胸后背繡著代表一品武官的麒麟補子,一條玉帶。正是明朝高級武官的常服!這冠服嶄新,顯然從未穿過,但料子上乘,繡工精湛,是耿仲明在登州兵變、前途未卜之際,出于某種復(fù)雜難言的心理——或許是對舊朝最后一絲未泯的念想,或許是為自己留一條“萬一”的后路——秘密命人仿制的。自降清封王后,這匣子便成了他心底最深的秘密,一個隨時可能引爆的雷。
“王爺……這……”周文淵看著那刺目的緋紅麒麟,聲音都變了調(diào)。私藏前朝冠服,在此時此刻,若被發(fā)現(xiàn),就是鐵證如山的“心懷故國”、“圖謀不軌”!足以讓任何一方勢力以此為借口,將他們碾得粉碎!
耿仲明眼神痛苦地閉了閉:“當年……一念之差。如今,它便是懸在頭頂?shù)睦麆Α!彼偷乇犻_眼,目光變得決絕,“文淵,取火盆來!”
周文淵不敢怠慢,立刻搬來一個燒得通紅的銅火盆。炭火噼啪作響,映照著耿仲明忽明忽暗的臉。
耿仲明拿起那頂烏紗翼善冠,指尖感受著紗帽的冰涼。曾幾何時,這也是他夢中渴望的榮耀象征。他猛地一咬牙,將冠帽狠狠投入火盆!火焰瞬間騰起,貪婪地吞噬著紗帽,發(fā)出滋滋的聲響,化作扭曲的黑煙和灰燼。
接著是那件麒麟袍。精美的絲線在烈火中迅速蜷曲、焦黑、化為烏有。那象征威儀的麒麟,在火焰中痛苦地掙扎、消失。最后是玉帶,投入火中,發(fā)出沉悶的碎裂聲。
耿仲明死死盯著火焰,仿佛在焚燒自己過往的一部分,焚燒掉那最后一絲不切實際的念想和可能帶來滅頂之災(zāi)的禍根。火光映著他眼中復(fù)雜的光芒:有痛惜,有決絕,更有深深的無奈與悲涼。書房里彌漫著一股焦糊的氣味,像是一場無聲的葬禮。
“王爺英明!”周文淵看著化為灰燼的冠服,長長舒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然而,就在灰燼尚有余溫之時,王府外驟然響起一陣急促而暴烈的馬蹄聲,伴隨著甲胄碰撞的鏗鏘和蠻橫的呼喝聲,直沖王府大門而來!
“開門!睿親王有令,懷順王耿仲明速速接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