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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糟糕的“第一步”

林晚推開門,門鈴發(fā)出清脆的叮鈴聲。

濃郁的、帶著黃油和酵母香氣的暖風瞬間將她包裹,驅散了外界的寒意,卻也讓她更加緊張。

柜臺后站著一個系著白色圍裙、身材微胖、笑容和藹的中年婦人,正低頭擦拭著玻璃柜臺。

聽到鈴聲,婦人抬起頭,看到站在門口、臉色蒼白、神情緊繃的林晚,她愣了一下,隨即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用德語快速地說了一句什么。

林晚完全沒聽懂。

大腦一片空白,準備好的句子卡在喉嚨里,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她像個傻子一樣僵在原地,臉瞬間漲得通紅,手指幾乎要把那幾張可憐的卡片捏爛。

巨大的羞恥感和挫敗感如同冰水當頭澆下。

“Guten Morgen?”

婦人似乎察覺到了她的窘迫,放慢了語速,又清晰地重復了一遍,帶著詢問的語氣,笑容依舊溫和。

“G-Guten… Morgen!”

林晚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像擠牙膏一樣,極其生硬、帶著明顯顫抖的怪異腔調,把那句問候語磕磕絆絆地說了出來。

說完,她的臉更紅了,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婦人卻沒有露出任何異樣的表情,反而笑容更深了些,點了點頭,用更慢的語速說:

“Guten Morgen. Was darf es sein?”(早上好,您想要點什么?)

輪到點東西了。

林晚感覺自己的手心全是冷汗。

她慌亂地低頭看著手里的卡片,找到那張寫著

“Ein Croissant, bitte”的,像抓著救命稻草一樣舉起來,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聲音細若蚊蚋:

“Ein… Ein Croissant… bitte…”發(fā)音依舊蹩腳得可怕。

婦人看著她手里的卡片,又看了看她緊張得快要哭出來的表情,眼神里閃過一絲了然,隨即是更加溫和的笑意。

她沒有再說什么復雜的德語,只是指了指玻璃柜臺里一個金黃酥脆、散發(fā)著誘人香氣的牛角包,然后伸出一根手指。

林晚星用力點頭,像小雞啄米。

婦人動作麻利地用紙袋裝好那個牛角包,放在柜臺上,然后報了一個價格。

數(shù)字!

林晚又懵了。

她慌亂地翻找卡片,找到數(shù)字的那幾張,笨拙地辨認著。

婦人似乎很有耐心,看她手忙腳亂的樣子,直接指了指收銀機上顯示的數(shù)字,又放慢語速重復了一遍。

林晚看懂了數(shù)字,慌忙從口袋里掏出那張紙幣遞過去。

婦人找了零錢給她,把裝著牛角包的紙袋推到她面前,微笑著說了一句:

“Danke sch?n. Sch?nen Tag noch!”(非常感謝,祝您有愉快的一天?。?

林晚聽懂了“Danke”(謝謝),也大概猜到了后面的意思。

她手忙腳亂地抓起紙袋和零錢,幾乎是逃也似的,對著婦人胡亂地點著頭,用盡全身力氣擠出那句練習過的:

“Danke! Tschüss!”(謝謝!再見!)然后轉身,像被燙到一樣,飛快地拉開門沖了出去。

冷風再次撲面而來,她卻覺得臉上燒得厲害。

心臟還在狂跳,后背甚至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成功了?

似乎成功了。

她買到了一個牛角包。

可是……

過程狼狽得像一場災難。

她像個蹩腳的小丑,笨拙、可笑、無地自容。

她低頭看著手里那個還散發(fā)著溫熱香氣的紙袋,又看了看被汗水濡濕、幾乎捏變形的幾張卡片,一股巨大的委屈和強烈的自我厭棄猛地涌了上來,瞬間沖垮了剛才那點微弱的成就感。

鼻子一酸,視線迅速模糊。

她站在面包店門口冰冷的臺階上,像個被遺棄的孩子,無聲地哭了起來。

不是因為一個牛角包,而是因為那個在異國他鄉(xiāng)、連最基本溝通都做不到的、無能的自己。

七年圈養(yǎng),她不僅丟掉了自我,連最基本的生存技能都退化得如此徹底。

顧硯欽說得對,她就是個沒用的廢物!

鉆出殼?

她連邁出第一步都如此不堪!

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冰冷的紙袋上,暈開深色的水漬。

就在她哭得肩膀聳動,幾乎要蹲下去時,一個略顯蒼老、帶著濃重德語口音的聲音在身旁響起:

“Fr?ulein? Alles in Ordnung?”(小姐?您還好嗎?)

林晚驚惶地抬起頭,淚眼朦朧中,看到一位頭發(fā)花白、穿著厚實大衣、拄著拐杖的老爺爺,正關切地看著她。

老爺爺手里拎著一個裝著小面包的紙袋,顯然是剛從面包店出來。

“我…我沒事… Danke…”

她慌亂地用袖子擦眼淚,語無倫次地用剛學的單詞回答。

老爺爺看著她哭紅的眼睛和手里的牛角包,又看了看她腳上不合時宜的室內拖鞋,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沒有再追問,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一個慈祥的笑容,用極其緩慢、清晰的德語說道:“Keine Angst. Aller Anfang ist schwer.”(別害怕。萬事開頭難。)

林晚聽懂了“Angst”(害怕)和“Anfang”(開始)。

老爺爺溫暖的笑容和那句簡單的、帶著鼓勵的話語,像一道微弱的暖流,輕輕拂過她冰冷絕望的心湖。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努力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對著老爺爺深深鞠了一躬:

“Danke! Vielen Dank!”(謝謝!非常感謝?。?

老爺爺笑著點點頭,拄著拐杖,慢慢走開了。

林晚站在原地,看著老爺爺蹣跚卻堅定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寒風依舊刺骨,臉上的淚痕冰冷。

她低頭看著手里那個被淚水打濕了一角的牛角包,又摸了摸口袋里那幾張皺巴巴的卡片。

老爺爺那句“Aller Anfang ist schwer”在耳邊回響。

是啊,萬事開頭難。

她剛才很狼狽,很丟臉,像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可是……她做到了。

她邁出了那扇門,說出了那幾個詞,買到了這個面包。

過程丑陋不堪,結果微不足道,但這是她用自己的、磕磕絆絆的步子,獨自走出來的第一步。

心底那片被自我厭棄凍結的冰層,似乎被這微不足道的暖意和這第一步的笨拙,撬開了一道更深的裂縫。

她抹掉臉上殘余的淚水,挺直了脊背。

雖然還有些顫抖,眼神卻比剛才多了一絲微弱卻真實的堅定。

她不再看那扇公寓的門,而是抬起頭,望向被高樓切割的、灰蒙蒙的蘇黎世天空。

然后,她做了一個決定。

她沒有立刻回去。

而是攥緊了手里的卡片和零錢,沿著被清掃干凈的街道,朝著與公寓相反的方向,慢慢地、試探性地走去。

腳步依舊遲疑,帶著初學者的笨拙和警惕,像一個蹣跚學步的嬰兒。目光不再是茫然和恐懼,而是帶著一種新生的、小心翼翼的探索。

她走過一家飄著濃郁咖啡香的咖啡館,透過明亮的玻璃窗,看到里面衣著光鮮的人們談笑風生;路過一個擺滿了鮮花的小攤,五顏六色的花朵在寒冷中綻放出勃勃生機;經(jīng)過一個掛著巨大鐘表的銀行,穿著筆挺西裝的男人行色匆匆……

她不再只是被動地接受信息,而是嘗試著去辨認路牌上那些陌生的字母組合,去猜測櫥窗里那些看不懂的廣告詞,去傾聽路人交談時那快速流淌卻完全聽不懂的音節(jié)。

每一次辨認,每一次猜測,都伴隨著挫敗,但也伴隨著一絲微弱的、捕捉到什么的興奮。

她在一個小小的街心公園長椅上坐下,不顧石凳的冰冷。

小心翼翼地打開那個被淚水打濕的紙袋,拿出那個金黃的牛角包。

面包已經(jīng)有些涼了,表皮不再那么酥脆。

林晚低頭,小口地咬了下去。

面粉、黃油經(jīng)過烘烤后最質樸的香氣混合著一絲淡淡的咸味在口腔里彌漫開來。

冰涼的口感并不美好,甚至有點硬。

但這是她用自己蹩腳的德語,在這個陌生的國度,為自己買來的第一份食物。

她慢慢地咀嚼著,一口又一口。

冰冷的空氣吸進肺里,帶著城市特有的塵埃和遠處飄來的咖啡香。

陽光艱難地穿透云層,吝嗇地灑下幾縷微弱的光線,落在她沾著面包屑的手指上,帶來一絲轉瞬即逝的暖意。

一種奇異的平靜,伴隨著食物下肚的踏實感,緩緩地流淌過四肢百骸。

那深入骨髓的冰冷絕望和自我厭棄,似乎被這笨拙的第一步、這冰冷的食物和這陌生的陽光,驅散了一點點。

她坐在那里,像一粒被風吹落在異鄉(xiāng)的石子,微小,沉默,卻不再完全屬于黑暗。

她攤開掌心,看著那幾張被揉皺的卡片,上面銳利的字跡仿佛也柔和了一些。

她拿出那部新手機,點開那個唯一的號碼。沒有打電話,而是緩慢地、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敲下了一條信息:

【牛角包買到了。有點涼。謝謝您的卡片?!?

信息發(fā)送成功。

她握著手機,看著屏幕上那個簡單的對話框。這一次,不再是因為無助的求救,而是一個微小的、屬于她自己的匯報。

她抬起頭,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腑,帶著一種刺痛的真實感。

殼,很硬。

但裂縫已經(jīng)出現(xiàn)。

鉆出來,很痛,很慢。

但至少,她開始了。

***

公寓里,顧硯欽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指間夾著一支燃了半截的煙。

煙霧裊裊升起,模糊了他冷峻的側臉輪廓。

他的目光并未聚焦在窗外的湖光山色,而是落在樓下那條寂靜的街道上。

他看到了那個穿著單薄開衫、踩著室內拖鞋就沖出去的纖細身影。

看到了她站在面包店門口像被釘住一般的僵硬。

看到了她進去,也看到了她拎著紙袋出來時,站在臺階上無聲痛哭的肩膀聳動。

他甚至看到了那位路過的老人,和老人離開后,她在寒風中抹掉眼淚、挺直脊背的樣子。

然后,他看著她沒有立刻回來。

她像個剛學會走路的孩子,帶著一種笨拙的警惕和小心翼翼的好奇,沿著街道慢慢地、遲疑地向前走去。

走走停停,目光在陌生的櫥窗和路牌上流連。

他的手機屏幕亮了一下,震動打破了書房的寂靜。

他拿起手機,屏幕上只有簡短的一行字:

【牛角包買到了,有點涼,謝謝您的卡片?!?

沒有抱怨,沒有哭訴,只有一句平實的陳述和一個微小的感謝。

顧硯欽盯著那條信息看了幾秒,指尖在冰涼的手機屏幕上輕輕摩挲了一下,仿佛能觸摸到文字背后那個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微小卻慘烈戰(zhàn)爭、此刻正坐在街邊長椅上啃著冷面包的女孩。

一絲極淡、極復雜的情緒掠過他深邃的眼眸。

不是憐憫,更像是……

一種看到某種頑強生命在凍土下掙扎破土時,那種近乎冷酷的審視和一絲難以察覺的動容。

他掐滅了煙,隨手丟進水晶煙灰缸里。

沒有回復那條信息。

轉身走向書房,拿起一份待處理的文件。

窗外的光線似乎比剛才明亮了一些,穿透云層的縫隙,在冰冷的湖面上投下一道短暫卻耀眼的金色光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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