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福宮的鎏金獸首香爐吐著裊裊青煙，混合著玫瑰香粉的甜膩，壓得人喘不過氣。我攥著袖口的碎銀子，那是今早讓小廚房的劉嬤嬤幫忙買的蜜漬金桔——聽聞華妃最愛江南甜食，卻不想在跨進殿門的瞬間，瓷盒蓋因手汗打滑，“啪嗒“一聲跌在金磚上。
“安答應(yīng)這是做什么？“居高臨下的女聲裹著冰碴。抬眼望去，華妃斜倚在九鸞金漆榻上，月白蜀錦長裙曳地，護甲上鑲嵌的紅寶石在燭光下泛著血光，像極了電視劇里她賞給夏冬春的那碗紅花。
“臣妾...臣妾聽聞娘娘喜歡甜食...“我慌忙蹲下?lián)焓敖鸾郏瑓s被護甲刮破了指尖。血珠滴在蜜漬上，暈開小紅點，倒像是金桔開了花。身后傳來宮女的嗤笑，我認出那是頌芝，前日在御花園見過她給華妃揉肩，指甲上涂著新鮮的鳳仙花汁。
華妃懶懶抬手，頌芝立刻會意地遞來鎏金護甲套。那護甲足有三寸長，末端雕著纏枝蓮紋，我盯著紅寶石鑲嵌的花蕊，忽然想起劇中年羹堯被賜死時，華妃也是戴著這副護甲，在碎玉軒摔了滿地的景泰藍。
“倒算是有心。“她用護甲挑起一顆金桔，紅寶石在果肉上投下妖冶的影子，“不過這金桔漬得太甜，倒不如哥哥從青海送來的青稞餅有滋味。“
青海。這個詞像把鑰匙，突然打開了我記憶里的劇情線。年羹堯此時正奉命西征青海，而我曾在現(xiàn)代歷史課本上見過青海湖的照片——鬼使神差地，我竟脫口而出：“聽聞年大將軍西征辛苦，娘娘定是日日憂心青海湖的戰(zhàn)事...“
話一出口，殿內(nèi)突然靜得能聽見香爐中香灰墜落的聲響。華妃捏著金桔的手頓在半空，護甲深深陷入果肉，汁水順著指尖滴在蜀錦裙上，暈開深色的斑點。頌芝猛地抬頭，眼神里滿是震驚，身后的宮女們更是個個屏息凝神，仿佛我剛才說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話。
“青海湖？“華妃的聲音突然放柔，卻比剛才的冷笑更讓人膽寒。她緩緩起身，護甲劃過榻邊的翡翠屏風，發(fā)出刺耳的聲響，“安答應(yīng)這是在教本宮地理么？還是說...你覺得年大將軍的西征，是在青海湖邊過家家？“
我渾身的血液瞬間凝固。后知后覺地想起，青海湖位于青海境內(nèi)，但年羹堯的主戰(zhàn)場是青海腹地，而非湖邊。這個低級錯誤，在熟讀清史的華妃面前，簡直是班門弄斧。
“臣妾失言...“我撲通跪下，膝蓋撞在金磚上發(fā)出悶響，“只是聽父兄說起西征的艱險，一時口不擇言...“
“父兄？“華妃突然笑了，那笑聲像冰錐劃過琉璃，“本宮倒忘了，安答應(yīng)的父親不過是個賣香料的小吏，何時也敢議論起朝廷重臣了？“
這句話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我心上。殿外突然刮起一陣狂風，卷著雪粒子撲在窗紙上，沙沙作響。我想起父親在老家街巷里的小鋪，木板門上掛著“安記香燭“的褪色招牌，他總是戴著老花鏡，用秤桿小心翼翼地稱量檀香粉，身上永遠帶著安息香的味道。
“頌芝，你說是不是？“華妃斜睨著頌芝，護甲輕輕敲打著桌沿，“有些小門小戶的丫頭，連紫禁城的門檻都沒跨明白，就敢妄議朝堂大事，當這咸福宮是街頭茶館么？“
頌芝立刻會意：“娘娘息怒，安答應(yīng)初入宮，不懂規(guī)矩也是有的...“她的聲音里帶著恰到好處的輕蔑，“只是這尊卑有別，有些話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說的。“
雪粒子打在窗紙上的聲音越來越急，我盯著華妃裙角的金線，那上面繡著展翅的鳳凰，每一根羽毛都比我父親一年的進項還貴。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舊疤被摳得生疼，卻比不上心口的鈍痛——原來在這深宮里，家世就是刻在骨子里的烙印，即便我熟讀劇情，知曉每個人的結(jié)局，也改變不了自己不過是個“不入流小吏之女“的事實。
“罷了，本宮乏了。“華妃揮揮手，護甲上的紅寶石在燭火下閃過冷光，“安答應(yīng)回去好好學學《女戒》，莫要再讓本宮聽見這種可笑的言論。“
退出咸福宮時，雪已經(jīng)下得漫天蓋地。頌芝往我手里塞了包驅(qū)寒的姜茶，指尖觸到我掌心的血痕，卻立刻像被燙到般縮回手。宮道上的宮燈在風雪中搖晃，我望著自己投在宮墻上的影子，單薄得如同一片隨時會被風吹散的枯葉。
路過太液池時，冰面下隱約傳來游魚撞擊的聲響。我摸出袖中被捏皺的金桔，扔進結(jié)著薄冰的湖面。鮮紅的果肉在白雪中格外刺目，像極了剛才華妃護甲上的血漬。忽然想起選秀那日，甄嬛曾說我的料子“顏色素凈，倒有幾分清氣“，可如今才明白，在這深宮里，所謂“清氣“不過是寒門女子的遮羞布，在權(quán)貴眼里，連攀附的資格都沒有。
雪粒子打在臉上，比華妃的話更刺骨。我想起父親送我入宮時，攥著賣了半間鋪子才湊夠的銀子，手抖得連銀票都拿不穩(wěn)：“阿箬，到了宮里要懂事，別給爹丟人...“此刻的我，終究還是成了他口中“不懂事“的女兒，連一句得體的話都講不出。
遠處傳來鐘粹宮的梆子聲，已是戌時三刻。我摸了摸額角的疤痕，那里還留著上次撞墻的余痛。原來在這吃人的深宮里，沒有家世的人連“攀附“都是錯——你小心翼翼捧出的心意，在別人眼里不過是跳梁小丑的滑稽戲，連指尖的血，都染不紅人家護甲上的一顆寶石。
風卷著殘雪掠過宮墻，我忽然想起劇中安陵容最后說的那句話：“這宮里的夜那么冷那么長，每一秒怎么熬過來的，只有自己知道。“此刻的我，終于懂了。攥緊掌心的姜茶包，我踩著積雪往儲秀宮走去，靴底碾碎冰碴的聲響里，是一個寒門女子在紫禁城的第一場寒冬，碎得干干凈凈，卻又不得不從頭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