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的北風裹著碎雪拍打著窗欞,細碎的雪粒子在窗紙上敲出簌簌的響動。我蜷縮在繡著并蒂蓮的錦被里,指尖反復摩挲著懷中的香囊。金線繡的鴛鴦早已被攥得發皺,熏香混著冷汗的咸澀在鼻翼間縈繞——這是我熬了三夜,照著御膳房嬤嬤教的法子調配的安神香。銀剪子絞碎檀香時在虎口留下的紅痕還未消退,此刻被冷汗浸著,火辣辣地疼。
菱花鏡映著燭火在帳外搖曳,忽明忽暗的光影里,我恍惚又看見那日御花園的飛檐翹角。金絲楠木游廊上的彩畫斑駁褪色,檐角垂下的冰棱子閃著凜凜寒光。當時我正用絹帕裹著香囊往袖袋里塞,忽聽得遠處傳來窸窣的腳步聲,驚得手一抖,絲緞滑過指腹的觸感仿佛還殘留著余溫。
“小主當心腳下?!百N身宮女蘭苕攙著我往太湖石后躲,她腕間的翡翠鐲子磕在石壁上發出清脆的叮當聲。我慌忙捂住她的嘴,鬢邊的點翠流蘇釵卻勾住了石縫里的枯藤。心跳聲震得耳膜生疼,遠處明黃的團龍袍角轉過游廊,蘇培盛尖細的嗓音像根銀針扎進耳蝸:“萬歲爺仔細著,這雪地里滑?!?
皇帝今日穿的是件玄色貂裘,領口鑲著寸許寬的紫貂風毛。他駐足時,垂在胸前的東珠朝珠微微晃動,映著雪光流轉出溫潤的光暈。我屏住呼吸往后縮,后腰冷不防撞上石棱,疼得眼眶發酸。恰在此時,腰間香囊的絲絳被凸起的石棱勾住,輕飄飄墜落在青石板上。那方寸大小的錦囊落地時竟似有千鈞重,驚得游廊檐下的銅鈴都跟著震顫。
“這是什么?“皇帝低沉的嗓音驚得我渾身一顫。透過石縫,我看見那雙繡著海水江崖紋的皂靴在香囊前停住。蘇培盛眼疾手快要去拾,卻被皇帝抬手制止。明黃衣袖掠過,他彎腰時垂下的朝珠輕輕擦過青石板,發出玉石相擊的脆響。
我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漫開?;实蹆芍改橹隳遗e到眼前,金線繡的鴛鴦在陽光下泛著粼粼波光。風卷著細雪撲在他肩頭,玄色貂裘上漸漸洇出深色的水痕。他忽然轉頭望向太湖石方向,鳳目微瞇,眸光如刀鋒般掃過嶙峋的石壁。
蘭苕的指甲深深掐進我的小臂,疼痛讓我勉強維持清醒。直到鑾駕的環佩聲漸行漸遠,我才發現中衣已被冷汗浸透,風一吹,冷得像貼了層冰片在脊梁上。
三日后的召見來得猝不及防。那日我正在給窗臺上的水仙換水,銅剪子碰到瓷盆發出叮的一聲,蘭苕就白著臉沖進來報信。乾清宮的銅鶴香爐吞吐著龍涎香,我跪在冰涼的金磚上,膝蓋很快失去知覺。浮動的香煙里,隱約可見紫檀雕花榻上垂落的明黃帳幔,帳角的金鈴隨著皇帝翻書的動作輕輕搖晃。
“聽聞你擅制香?“他漫不經心地開口,尾音拖得極長。我喉頭發緊,原本背得滾瓜爛熟的詞全化作漿糊。殿外突然傳來一聲鴉啼,驚得我渾身一抖:“回...回皇上,此乃臣妾調制的...安胎香...“
話一出口,連我自己都驚得瞳孔驟縮。殿內死寂得能聽見香爐中香灰墜落的聲響?;实郯淹嫦隳业膭幼黝D住,鳳目微微瞇起,那道目光像淬了冰的銀針,直直扎進我心底。蘇培盛悄悄往我這邊瞟了一眼,喉結滾動著咽下口水。
慌亂間,我想起入宮那日教引嬤嬤的告誡:“圣上最忌憚后宮妄議子嗣。“冷汗順著脊背往下淌,浸濕了月白色繡竹葉的襯裙。我幾乎是下意識地伸手,猛地扯下頭上的銀簪。發間傳來撕裂般的疼痛,額角被簪子劃開的舊疤在燭光下泛著猙獰的紅。血珠滾落時,我恍惚看見去年除夕夜的情景——也是這樣的銀簪,也是這般刺骨的疼,當時是為著躲開醉酒的端親王...
“臣妾笨手笨腳...“我聲音發顫,將額頭重重磕在地上,“前日不慎撞著桌角,連安神香的方子都記錯了...“金磚的涼意滲進傷口,血腥味混著龍涎香在鼻腔翻涌。余光瞥見皇帝坐直了身子,那雙繡著金龍的靴子緩緩向我靠近。
檀香愈發濃烈,幾乎要將人溺斃?;实鄣挠白踊\在我身上,投下的陰影恰巧遮住金磚縫隙間凝結的血漬。他俯身時,朝珠垂落的瓔珞掃過我的后頸,激起一陣戰栗。龍涎香里混著淡淡的松煙墨味,讓我想起御書房外那株百年老松,樹皮皸裂的紋路里總嵌著經年的雪。
“起來吧。“許久,頭頂傳來一聲輕嘆。我渾身發軟地爬起身,正對上他審視的目光。那雙鳳目里翻涌著我看不懂的情緒,像深不可測的寒潭,倒映著我狼狽的模樣。他眼尾的細紋比三日前在御花園時更清晰了些,燭火在那瞳仁里跳動,仿佛隨時會迸出火星。
“下去吧,改日再奏?!八D身坐回龍榻,隨手將香囊擱在案頭,金線鴛鴦恰好壓在攤開的奏折上。我如蒙大赦,卻在起身時險些栽倒。蘇培盛快步上前扶住我,溫熱的掌心貼著我的手肘,卻驅不散骨子里的寒意??邕^門檻時,我聽見玉佩禁步撞在門框上,琳瑯碎響驚飛了檐下的麻雀。
跌跌撞撞退出乾清宮時,我聽見身后傳來壓低的議論聲。蘇培盛的聲音裹著笑意:“這小主倒像只受驚的兔子。“廊下的風卷著雪粒撲在臉上,生疼。我望著宮墻上斑駁的影子,突然想起初入宮時在御花園看見的白兔——紅眼睛濕漉漉的,永遠豎著耳朵,稍有風吹草動就縮成一團。那日它被皇后的波斯貓追得慌不擇路,最后撞死在假山上,雪地里拖出的血痕像道朱砂畫的符。
宮燈在風雪中明明滅滅,恍若我搖搖欲墜的命運。我摸了摸額角的疤痕,黏膩的血已經凝結成暗紅的痂。原以為熟讀劇情就能趨利避害,卻忘了自己不過是局外闖入的螻蟻。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深宮里,那些步步為營的算計,又豈是我這只驚弓之鳥能學得來的?
雪越下越大,紅梅落在肩頭轉瞬即逝。我抱緊雙臂往儲秀宮方向走去,靴底踩碎薄冰的脆響在寂靜的宮道上格外清晰。遠處傳來除夕守歲的爆竹聲,驚起一群寒鴉。望著它們撲棱棱飛向夜空的背影,我突然明白,在這紫禁城里,想要活下去,遠比我想象的艱難千倍萬倍。儲秀宮檐角的銅鈴在風里叮咚作響,像極了那日御花園里受驚的鈴鐺聲。
蘭苕提著琉璃燈候在宮門口,暖黃的光暈染紅了臺階上的積雪。她見我踉蹌,急忙來扶,卻在觸到我冰涼的手指時倒抽冷氣:“小主的手怎的比雪還冷?“我望著廊下新換的茜紗宮燈,忽然想起香囊里那味被嬤嬤稱贊過的龍腦香——此刻應當正躺在乾清宮的案頭,與批紅的朱砂墨混在一處,慢慢浸透奏折上工整的館閣體。
正殿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響,想必是東偏殿的婉常在又發了脾氣。我攥緊蘭苕的手腕踏進西暖閣,炭盆里銀絲炭爆出個火星子,驚得窗邊繡架上未完成的并蒂蓮帕子微微顫動。那帕子角上還沾著制香時蹭上的檀香粉,如今看來,倒像是白綾上落著的香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