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蓮忽然“咦”了一聲,放下了手機。
他坐直身體,目光轉向了電視。
電視屏幕上正在播放一檔夏季特別企劃的旅游節目,主持人聲音過分元氣地介紹著東京近郊即將舉行的各類夏日祭典。
從四萬六千日的功德市,到花火大會、夜店聯名浴衣款,連清掃神社的義工崗位都被炒作成了治愈系打工體驗。
畫面一轉,鏡頭給到了一個相對冷清的神社。
“……而位于北區的這座稻荷神社,雖然規模不大,但最近卻因為一顆枯木逢春的古銀杏樹,而成為了當地小有名氣的能量景點哦!”
畫面中,江戶川小夜子正穿著那身洗得有些泛白的巫女服,吃力地清掃著滿地的落葉,臉上寫滿了“別拍了,再拍香火錢也不會變多”的生無可戀。
銀杏樹就在她背后。
枝葉濃密,枝干帶著某種過度茁壯的張揚,率性地占據了所有可以吸收養分的空隙。
它的存在太健康、太有力,以至于讓旁邊那些原本也稱得上郁郁蔥蔥的灌木,看起來像一群剛經歷了應屆高考的考生。
蓮的目光,在那棵被他隨手“治愈”過的銀杏樹上停了一秒。
隨即,一種古怪的、被什么東西輕輕蟄了一下的感覺,從他的靈覺深處一閃而過。
“怎么了?”
“沒什么。”
“只是覺得,那棵樹……長得有點太好了。”
好得不像一棵剛從“瀕臨死亡”檔口被撈回來的老樹。
以他當時那點靈力輸入,不該撐得出這等“年度綠化之星”般的狀態。
電視節目很快結束,切換成了一則關于新型低卡路里蛋黃醬的廣告。
蓮重新癱回沙發,繼續他的人間觀察。
深雪終于寫完了報告的最后一句話,合上厚重的筆記本,起身,徑直走向廚房。
她只是想喝點冷的。
但她打開冰箱門。
——空了。
最上層是一盒過期三天的牛奶,沉默地躺在那兒。
下層是半根已經因脫水產生人格分裂傾向的黃瓜,以及——
香菜味冰淇淋。
那盒東西孤零零地躺在角落,包裝上印著“挑戰你的味蕾極限!”的紅色字體,看上去像是某種精神實驗的失敗產物。
它只被吃了一口,其余部分安然無恙,靜靜在冰箱里進行著香菜文化的孤獨擴散。
冰箱的末日,降臨了。
她沒有說話。
她只是從冰箱里抽出那盒牛奶,轉身走到客廳,把它“啪”地一聲放在蓮面前。
蓮的視線終于從手機上一個被磨皮濾鏡磨到不再具備人類結構的美食博主臉上移開,落到了那盒牛奶上。
他看了看牛奶,又看了看她。
“……怎么了?”他試探地問。
“篠宮。”
深雪的聲音平靜無波。
“補給斷了。”
“我們需要去超市。現在。”
他拒絕了。
而且拒絕得極其正式,義正辭嚴,神學高度拉滿。
“第一,”他豎起一根手指,眼神沉痛。
“集體潛意識詛咒尚未完全解除,我一旦進入人群,極可能誘發潛伏粉絲的過度聯想,導致靈力共振。”
“第二。”
他又豎起第二根。
“我目前處于靈力恢復期的戰略性靜默階段。這個階段至關重要,任何社交消耗都是對我守護世界和平能量儲備的直接削減。”
“你愿意為了幾根蔫黃瓜,讓整個東京陷入不設防狀態嗎?”
“第三。”
他正色道,坐姿端正,“這間公寓,是我的神域結界。我,作為守護神,不得擅離職守。”
“總結——”
他按住胸口,語氣凝重:“作為一名孤傲的神明,我可以接受詆毀,但我拒絕被拉郎配。”
深雪聽完,沒說話。
她也沒有就靈力的耗損問題或神明的出行邏輯提出反駁。
她只是打開手機,點開銀行APP,翻出上月賬單,并將那個清晰寫著赤字的界面亮在他眼前。
“你的神域。”
她聲音清澈,“水電煤氣加網絡,二萬三千日元整,房租另計。”
她頓了一下,補充:
“所以現在,只有兩個選擇。”
“要么,出門。”
“要么,打工。”
蓮臉上的“神性”以一種驚人效率瓦解,如同開學第一天早晨六點的高中生,剛刷完牙就想退學。
接著,他緩緩閉眼,長嘆一口氣,嘆出了幾分風霜老狗、萬事皆空的氣魄。
“……我去。”
不過,他很快就意識到,悲壯不應成為不講究的借口。
他很快調整了坐姿,挺直了背,甚至抬了抬下巴。
“我自己去。”
“你不是說還有快遞要收嗎?你等著就好。這種小事,不必驚動顧問小姐。”
他說完,就站了起來,一路走向玄關。
步伐穩健得過了頭,像是在拍某種莊重史詩片的開場長鏡頭。
深雪沒有叫住他。
她只是坐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逐漸消失在玄關那道拉門之后。
一個人能從便利店買回來完整的折扣黃瓜和打折刺身,就已經是“社會化成功”的判定標準了。
“嗯。”她輕輕應了一聲,算是替他批了這次出巡的行程申請。
——神明大人申請外出一小時,理由為“執行俗務”。
她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茶,視線掃過墻邊那個他用來記賬的白板,上面還貼著超市會員積分兌換活動的時間表。
一只在這個世界生活了一個多月的死神,已經學會如何在三家外賣平臺之間精準比價,甚至知道哪個超市幾點會把熟食打到五折。
她相信。
他已經完成了最低程度的社會化模擬實驗。
她希望。
這次外出,不會再像上次那樣——
回來時,在巷子里被路過的女高中生認作人氣coser,被追著要了三次合照,一次簽名,還順帶被問了有沒有出寫真。
要是再有這種事發生,她就必須認真考慮,是否要為這位“失業狀態中的上級死神”辦理某種“現代身份保護方案”。
當然,她也知道自己多慮了。
畢竟,神明大人此刻穿著一件從她衣柜里合法借出的藏藍色短袖,下面是一條老款七分褲,腳踩便利店特價拖鞋。
怎么看都像是來樓下買電池的社畜。
哪怕是最狂熱的神K教徒,大概也不會在神明的顯現中加入一雙印著企鵝圖案的棉質家居拖。
深雪輕輕合上筆記本電腦,嘆了口氣。
窗外蟬鳴如織,夏日正烈。
她輕輕笑了笑,又重新提筆,開始改論文的最后一節。
題目是:
——《在現代社會中,神的存在是否仍具有社會功能性?——以一位暫居公寓的失業死神為個案研究》
她在段首寫下:
“初步觀察表明,具有明確人格特征的神祇,若擁有穩定生活空間與最低限度的金錢流通能力,其社會適應程度,或遠高于預期。”
而此時此刻,公寓樓下便利店的門鈴響了一聲。
“いらっしゃいませ!”
風鈴輕響,有人走了進去。
一個身穿七分褲、腳踩企鵝拖、表情冷靜卻氣場復雜的青年,推著購物籃,徑直走向冷藏區域。
像極了一場非常精致、非常有限預算下的“人間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