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沒有溫柔地遞上一杯冷茶,它直接拿火鉗子捅了觀眾的膝蓋。
熱浪是直線式的,不解釋,不討論。
它踩著柏油路咕噥成蜃氣,把整座城市變成一只悶熱的、起霧的飯盒。
蟬鳴重復著自己的名字,聲嘶力竭地刷存在感。
空調外機拼命轉著,從各戶陽臺上呼哧呼哧喘氣。
蟬在說:“我要死了。”
空調在說:“保持風度。”
而在世田谷區某間朝南的高層公寓里,某位“非正常登記住戶”。
篠宮蓮,正在進行一場深思熟慮、戰術性極強的、逃避社會的個人戰役。
具體表現為:他,拒絕出門。
“我再說一遍。”
他坐在沙發上,腿盤成不怎么標準的禪坐姿勢,手里遙控器一搖一搖地指著電視機。
“我不是在鬧情緒。”
電視屏幕上,正播放一檔午間生活頻道。
一個打扮成森林系的女主播,正在教觀眾如何將廢舊T恤改成環保袋,聲音甜膩得像要滴下糖來。
蓮邊看邊點評。
“這是一種基于個人風險評估與情緒管理優先級所做出的,主動性、非對抗性的社交隔離行為。”
白井深雪坐在餐桌前,攤著一本厚得可以用于物理攻擊的國文習題冊。
正在寫一篇關于《源氏物語》中女性意識流變的讀書報告。
她沒抬頭,只喝了一口冰鎮麥茶,淡淡道:
“說人話。”
蓮無奈地攤攤手:“我出門被認出來了。”
事情發生在兩天前。
那場神明插播事件過去兩周,按理說網絡熱度已經該降溫。
他于是心存僥幸,被白井深雪以“廚房垃圾快長出社會性了”的理由,派去附近便利店購買冰棍并執行投放任務。
但他萬萬沒想到——
剛走到便利店門口,準備獎勵自己一根GariGari君,他就撞上了現實。
一個穿著洛麗塔裙、背著透明PVC小背包的少女,正興高采烈地向閨蜜展示她新買的限定周邊T恤。
T恤的設計堪稱判官級別:
左邊,是Knight——銀發、金邊眼鏡、溫柔微笑。
右邊,是他——黑衣、馬賽克臉、動作張揚、氣勢囂張。
兩人之間,印著一行粉紅大字:
【神K是真的!!!】
他愣了一秒,然后以一種“我剛才扔的垃圾忽然發出聲音了我得回去確認一下它有沒有詛咒我”的速度,掉頭逃離現場。
從那天起,他正式宣布——進入“靈力恢復與人間觀察期”。
主要活動范圍:沙發至冰箱之間的五米黃金路段。
深雪翻了一頁書。
“那不算認出來。”
她說,“他們甚至沒見過你的臉。”
“那是一種基于集體幻想的、單方面投射的親密錯覺。”
“那種錯覺。”
蓮糾正她,“在尸魂界術語中,屬于詛咒。”
“哦。”
她頭也不抬,“那你大概是網絡詛咒中的超級傳播者。”
他哼了一聲,沒接話。
窗外蟬鳴依舊,房間里卻安靜如雞。
只有遙控器“啪”的一聲換臺——
節目變成了《今天吃什么》。
這段奇妙的、夾縫里生長出的同居生活,其實也不算新鮮了。
最初,蓮還時不時跑出去做靈魂清理。
當然,不是因為上頭派任務,而是因為他在進行聯絡——順便發送業績。
前幾天確實有些磕磕碰碰,蓮堅持用老式神機聯系尸魂界,無果之后,開始嘗試“隨緣魂葬”。
他以為,自己終究還是會回到那個舊秩序里。
尸魂界、凈靈、魂葬、歸檔。
結果是,尸魂界沒有回應,靈魂自歸塵土。
蓮觀察了好多天,與他所明白的邏輯不同,這個現世即使沒有尸魂界進行魂魄流通好像也不會出bug。
大部分靈魂會悄悄地沉入大地。
這是一種緩慢而悄然的告別。
而極少數會成為游蕩的地縛靈,而其中危害最大的。
便是虛。
所以,大概尸魂界是沒收到他的業績的。
他的上級可能早已把他列入“非活躍名單”。
“被總部放棄的死神”的日常,自然就轉向了更加實際的生存任務。
日常生活上,他倒是適應得挺快。
下午三點,陽光的角度開始變得不耐煩了,從高處斜斜地砸下來,把公寓的地板劈出一大片橘黃色的光斑。
白井深雪停下筆,緩緩活動了一下寫得微酸的手腕。
她原本是想順手去夠那杯已經不怎么冰的麥茶,指尖卻意外地蹭到了放在桌角的那枚狐貍根付。
一枚不起眼的小東西,用黃楊木雕的,細節有點舊東京的手工氣,尾巴卷著,一雙眼睛靜靜閉著。
那一瞬間,她頓了頓。
有溫度。
是一種極微弱,卻帶著生命氣息的溫暖,從那枚根付里,像細水一樣緩緩滲出,浸潤她的掌心。
不燙,也不寒,就像冬天里,被凍僵的手忽然伸進了某個人的口袋。
深雪怔了一秒,把那枚根付拿在手里,微微俯身細看。
她能感覺到,那溫度是持續著的。
小小的根付不再只是作為“鎮紙”存在,而是像一枚跳動緩慢、卻穩定的心臟。
每一次輕微的鼓動,仿佛都有“五十嵐茜”的某一部分,從那個被撕碎的夜晚,一點一點、重新縫合回來。
她沒有說話,只是凝視著掌心。
“怎么了?”
沙發那頭傳來篠宮蓮懶散的聲音,像一只窩在陰影里的貓,從半夢半醒之間抬了個眼角。
“它……”
深雪低聲說,“好像醒了。”
“嗯。”
蓮沒有表現出意外,連姿勢都沒換。
“是好事。依代的作用就是這個,能讓散亂的靈魂在里面慢慢把自己拼回原形。”
“當然,別指望她現在就能跟你對話,念詩或寫信。靈魂恢復這事,急不來。”
深雪輕輕應了一聲,將根付重新放回原位。
煩躁、沉重、略帶疲倦的午后,忽然變得清澈了一點。
她重新握起筆,卻沒有立刻寫字。
而是靜靜地看向窗外。
幾縷長風把云裁成羽毛狀,慢悠悠地飄浮在櫸樹頂端。
那個在風暴中心燃燒過的城市,如今正在飛快地,幾近無情地,把一切縫回“正常”。
電視里已不再出現“東京大停電”這類新聞,取而代之的是某偶像團體將在武道館舉辦復出演唱會的彩排畫面。
推特熱搜上,“#神明臨時執勤#”的詞條被“#××議員婚外情曝光#”“#夏日限定西瓜奶茶#”輕而易舉地擠到了三十名開外。
人類的記憶,就像便利店里的冰塊。
幾小時后就會剩下一灘水,然后有人走過來,不小心踩了一腳,再罵一聲“好滑啊”。
可也正因如此,有些事情,顯得更加不一樣。
她看了眼沙發上那個一邊刷著外賣App、一邊用手比對優惠券力度的神明,再看了一眼桌角那枚靜靜發熱的狐貍根付。
她忽然覺得,或許眼前這個暑假,其實不是終章,而只是另一場劇目開始之前,一次短暫的中場———
太安靜,才顯得珍貴。
“你覺得這個千層意大利披薩風味關東煮聽起來靠譜嗎?”
篠宮蓮翻著手機,語氣微妙。
“怎么看都像是在傷害兩種文化。”
深雪淡淡瞥了他一眼:“你又懂了?”
“這我還真懂了。”
高強度沖浪的蓮輕而易舉的接住了梗。
她沒接話,只將筆重新落到紙上。
短暫的休息——她想。
但并不等于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