篠宮蓮盯著自己手里的叉子已經有一會兒了。

準確來說，是盯著那塊番茄。

它紅得近乎執著，皮薄汁多，被他用力插著，有點像在哭泣。

不吃，是因為他還沒從剛才那張P站首頁的震驚中回過神來。

一千二百八十六條相關圖像，一百七十六篇標注“肉度較高”的長篇同人，連Knight被打爆的瞬間都被畫成了戀愛FLAG的高潮點……

在尸魂界，如果你尊敬一位長輩，你可能會為他寫一首俳句，或者在他常去的居酒屋幫他預存一壺酒，心意重于形式，禮貌勝過熱情。

但在現代人類社會，他們會為你建立CP超話，產出R18同人圖。

然后為了你的“攻受排序”，在凌晨三點的論壇里撕出八千字的論文，對標書目、語氣、走位，精確到小指頭的彎曲角度。

他終于把那塊番茄送進嘴里。

冰涼、清甜、帶著一點植物自身的羞澀酸意。

這點微不足道的鮮活，總算把他從那片由網絡、CP與耽美產糧構成的精神泥沼里拽了回來。

“說起來?！?

他試圖換個話題，找回一點神明的尊嚴。

“那些人不管管網上的輿論嗎？”

他們明明可以在一夜之間封殺全部關鍵詞、凍結所有圖像，為什么偏偏任由#神明臨時執勤#在推特上熱到像要著火？

白井深雪正在剝橘子，白瓷茶杯旁還升著一縷茶煙。

她沒抬頭，語氣如常：

“因為管不了?！?

“或者說，越是試圖去管，效果越糟?！?

她微微向前傾了傾身子，緩緩解釋：

“在網絡上，官方的刪帖和辟謠，本身就是一種認證。你越刪，它越真?！?

“你越否認，它越像被隱藏的秘密?！?

“久而久之，它甚至不再需要證據，就能自我繁殖，長出新的版本、新的敘述、新的神話。”

“最后，它會變成一種新的模因?！?

“一個名叫被掩蓋的真相的都市傳說?！?

“它會傳播得更快，也更離譜?！?

她頓了頓，又補了一句。

“有時候，最好的信息管控……是讓它自己被更多、更無聊的事物覆蓋。”

“再過一周，新的愛豆塌房了，新的游戲開服了，就沒人再記得東京有過一位臨時神明?！?

蓮點了點頭，表情仍舊微妙。

確實是混賬邏輯。

但混賬得……異常合理。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大隱隱于市，小隱隱于熱搜榜”。

他正要繼續發表一點對于“現代社會記憶機制失效”的小型批評，窗外的天色忽然亮了一點。

天光未盛，晨霧未散。

東京·千代田區·永田町

永田町地下七層，PTO臨時簡報室

地面上是國會議事堂。

此刻，一群身著西裝、眼神熬出了光的官僚正圍坐在長桌旁。

他們剛“處理”了一次不知名的事件，盡管沒人說得清他們到底處理了什么，或者有沒有真的處理掉——

這件事的唯一結果，是東京在前一夜光明熄滅，然后又在十秒后，像什么都沒發生一樣重新開機。

會議桌上，擺著最新一輪“特別災害對策”的簡報文件。

但這會兒沒有人翻。

因為在主位上坐著的那個老人還沒開口。

他頭發花白、身形清瘦，穿著黑西裝，沒有佩戴任何徽章，表情卻像是天皇親自請他來監督這個國家是否還在原地運轉的。

他叫坂上康介，內閣官房長官。

永田町的“影首相”。

這人從不發火，也從不加班。

他看著桌面，良久。

終于，他開口了。

“那么，PTO的諸君?！?

他的眼神終于離開了桌面，慢慢掃過在座每一個人。

“關于你們報告中提到的那個存在——”

他頓了一下。

“我不想知道它做了什么?！?

“那些，我已經看了不下二十遍了?！?

“我想知道的是——它，對我們有害嗎？”

整個會議室瞬間一片死寂。

這個問題，不是技術問題，不是安保問題，也不是輿情管理問題。

這是一個哲學問題。

或者說，生存問題。

他沒有說“它是否敵對”，也沒有問“它是否屬于某個國家”。

他問的是“它對我們是否有害”。

這是一種典型的、從最壞假設出發的官僚判斷方式。

因為敵人，你可以談判。

失控的程序，你可以拔電。

錯位的神明？

那就另當別論了。

草薙部長坐在他的右手邊。

他沒有立刻回應，只是微不可察地轉了個眼神，丟向后排。

石川接住了。

他站起身來，動作利落得像是練過很多年“在關鍵時刻起立”的儀式動作。

連續兩晝夜沒合眼，讓他面色蒼白，嘴唇上隱約有脫皮。

他站在原地，抬眼看向坂上。

“長官?！?

他說，“關于這個問題，我們的結論是，無法判斷?！?

“我們無法確定它是否擁有物理意義上的實體。它的一切行為，都發生在我們的可觀測極限之外?！?

“它能出入城市的網絡結構，它在虛擬空間中留下的形象，黑衣、古刀，根據歷史數據庫交叉比對，其器型接近平安末期，甚至有可能是更早的神話期仿品?！?

“換句話說?！?

石川一字一句地說。

“我們面對的，很可能并非某個特定的人，而是一個遠比我們預期中更古老的存在?！?

坂上康介微微瞇起眼，指節輕敲桌面。

“繼續?！?

石川點頭，換了只手拿簡報板。

“關于其意圖?！?

“目前無法確認。它在事件中阻止了Knight直播引發的污染，行為近似于拯救。但其手段……”

他頓了一下，眼神里第一次浮出人類情緒的底色。

不安。

“是絕對的！”

“無差別的，支配。”

“它未經過任何授權、程序、協議，直接劫持了東京廣播體系，發布了一條類似神諭的信息。”

“根據音頻模型及內容分析，存在明確的現代語言結構、諷刺語調，甚至帶有一定玩世不恭的風格。”

“這說明，它并非某種脫離時代的神明，而是……懂互聯網的。”

會議桌兩側，有人低聲倒吸了一口氣。

“但它使用的力量……”

石川垂下眼瞼，低聲道：

“……卻是神級的?！?

“根據能量回溯模型分析，昨夜的東京大范圍斷電事件，以及荒川熱事故，均為其直接行為?！?

“兩次事件的能級讀數，皆超過了我們所定義的災害級別上限?！?

“更重要的是——”

“我們追蹤不到它。無法定位、無法監控、無法與其建立任何形式的溝通或交涉。”

“它就像……”他頓住了，眼睛微動，顯然是在尋找一個更合適的比喻。

幾秒后，他找到那個詞：

“——就像臺風。”

“我們可以觀測臺風的路徑，可以預判它的登陸點和強度，但我們不能質問它你為什么來，更不能與它談判。”

“它沒有惡意，也沒有善意。”

“它只是存在?！?

“而它的存在本身，足以撬動我們的世界規則?！?

話說完，石川微微躬身，退回席位。

沒有誰立刻接話。

直到坂上康介再次開口。

“我明白了?！?

他轉向草薙：“給它編號，列入最高等級機密檔案?！?

草薙點頭，起身。

他看了一眼墻上的監控屏，那上面還緩緩轉著一個灰色問號。

“經過對策本部最終評估——”

“該存在的威脅等級，從災害上調至天災?！?

他聲音沉穩。

“其代號為——”

他頓了一下。

“——『黒潮』?！?

黑潮。

帶來溫暖、豐饒，也攜來不可逆改變的洋流。

它環繞著列島南緣，自琉球一路翻滾向北，是島國四季更迭、生態變遷的起點。

它看似柔和，卻每年吞噬無數船只。

沒有人能命令它的方向，也沒有人能阻擋它的前進。

它只在某些年份，悄然改變航道，然后帶走一個夏天的漁獲。

人類無力抵御它，只能測量、命名、記錄，然后——

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