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時間 22:07:15
“……而是因為你們不能再聽下去了。”
篠宮蓮的聲音,通過六百三十四米高的晴空塔主天線,跨越城市與樓宇之間無數的縫隙,被準確送達至每一個仍然在線的耳膜。
從東京灣的渡輪到八王子的山村,從赤羽的全夜營業牛丼店到高圓寺出租屋里的熒光燈下。
他用的是最古老的廣播形式,語音+廣播頻段+一絲不容置疑的靈壓。
確切地說,是技術力與神秘學雙修的混合產物。
這句話,在東京的夜色中傳出那一瞬,大概是整個關東地區電波流量曲線的異常最高點。
至少十五個頻道、五十二塊LED屏、近三千臺出租車副屏幕與十四萬臺智能手機同時播放出這段突如其來的公共演講。
而東京人民的第一反應,并不是驚慌,也不是害怕,而是:
“欸?……這個腳本好像有點硬。”
高田馬場,一家名叫“米諾陶諾斯之皿”的、開在地下二層的烤肉店里,油煙機正發出勤勤懇懇的轟鳴。
鈴木先生,一位剛結束長時間加班的IT工程師,正努力用鐵鉗翻動著面前那片邊緣已經微焦的牛舌。
他面前的桌上,放著一杯已經喝了一半的生啤,泡沫細膩,掛著冰涼的杯壁。
原本電視里播的是一檔“如何在35歲前實現財務自由”的深夜財經欄目,主持人正滔滔不絕地推銷房地產投資信托。
然后,屏幕閃了一下。
【神明臨時執勤/ TEMPORARY GODLINE】
黑底白字的頻道名,帶著一種“我懶得跟你解釋”的極簡風格。
鈴木先生停下了夾肉的動作,茫然地抬起頭。
“……老板,”他對吧臺后面那個正在擦杯子體格壯碩的店長喊道。
“你們店,也開始搞這種沉浸式劇本殺了?”
店長也一臉困惑地看著屏幕:
“沒有啊……可能是隔壁柏青哥廳的信號干擾吧。”
那聲音繼續從電視中飄來。
“不求你們打賞,也不收你們的訂閱。這一場直播,由我請客。”
聲音不大,卻像春雪落石,悄然間壓過了油煙的響動和鄰桌的笑語。
鄰桌,一對年輕男女正在邊吃邊刷手機。
女孩穿著原宿風格的短夾克,耳飾閃亮,眉頭卻緊皺。
“#神明臨時執勤#……你看,這個tag已經上推了。”
她把手機屏幕朝男友晃了晃。
“有人說是政府演習,有人說是東京藝術大學的期末大作,還有人說是索尼的新游戲營銷。”
男生推了推眼鏡,語氣里是寫滿“我懂很多”的自信。
“這很明顯是腳本啊。全頻道強制覆蓋,肯定是提前跟廣告商和通信商談好的。”
“典型的高預算ARG嘛,咱們都被資本做局了。”
鈴木先生默默把那片牛舌放進碗里,繼續喝啤酒,沒有加入討論。
他已經到了對“資本做局”這句話免疫的年紀。
“現在,請關掉Knight的直播。”
當這句話從屏幕中落下時,烤肉店的氣氛輕微地發生了變化。
老板和鈴木臉上寫滿了圈外人的“Knight是誰?”。
但鄰桌的年輕男女,則像被雷劈了一樣僵住了——
“我就說!是碰瓷!”
懂哥男生一拍桌子,筷子差點飛出去。
“是來碰瓷的!我就說嘛,Knight最近這么火,肯定有不入流的底邊小V想來蹭熱度、搞黑公關!”
女孩皺著眉,在手機上飛快點著:“我要舉報這頻道,惡意營銷。”
澀谷。
十字路口上,一對情侶剛吃完晚飯,正準備往代代木走。
“你有看Knight嗎?”
“沒誒,我只追美妝區主播。”
“那這神經病說的是誰?”
“可能是電臺搞的愚人節特輯?提前播了?”
“現在是六月。”
“哦,那可能是鬼月特別節目。”
另一側,一個戴著口罩的女生打開彈幕頻道。
她皺了皺眉,發了條評論:【這是新的ARG(現實交互游戲)嗎?有意思】
新宿,某棟寫字樓的休息區。
兩個剛下班的OL站在落地窗前,其中一個正拿手機刷彈幕,刷得眉頭一挑:
“啊?你看,居然有人發Knight不是唯一的神,還有別的頻道。”
“笑死,平臺要瘋了。”
“你知道更搞笑的是什么嗎?”
“什么?”
“——關不掉。”
“你說誰?”
“直播推送。我退出了三次App,它又跳回來了。”
“真的假的……”
她們互相看了眼手機屏幕。
【臨時頻道·人間正道頻道】
下方的“關閉”按鈕灰掉,顯示:“系統權限鎖定”。
她們對視一眼,安靜了五秒,然后不約而同地說出一句東京式發言:
“算了。”
也有人看見了頻道名后,直接掏出手機拍了拍身邊同伴的肩膀,問:
“Knight是誰?”
“……你不知道Knight?你居然不知道Knight?!”
“沒事我也不知道。”
“他就是那個深夜聲音很好聽的V主播啊,經常讀粉絲留言,超治愈的那種。”
“哦……那這人罵他做什么?”
“不是罵吧,可能是炒CP?你不懂現在主播圈玩法了。”
然后更多人點開Knight的直播間。
——蓮用一整個城市的廣播告訴大家“你不能再聽下去了”。
結果他們全點了進去。
Knight直播間的數字,就像某種愚蠢而透明的感染計數器,迅速攀升至:
1,314,096人。
而與此同時,
Knight的直播間本身,并沒有暫停。
他仍然坐在那個虛擬的房間里,銀白色長發輕垂在耳后,戴著金絲眼鏡,神情溫柔而空洞。
聊天室彈幕已經飄出屏幕邊緣。
【誰知道這神明是Knight哪位前男友?】
【是炒作?是PV?是大型聯動直播?】
【哇,這操作有點6欸,居然能廣播劫持,全東京的頻道都掛了!】
【我真的感受到Knight的震驚了,這才是演技。】
【他知道那是誰嗎?】
Knight沉默。
彈幕瘋長。
他的表情沒有變化,只是微微低頭。
然后他輕聲說道:
“不認識他。”
“不過,如果他真是神明的話……那一定很寂寞吧。”
然后,全場開始“awww”。
【啊……他真的好溫柔】
【Knight最懂人心了】
【好想給他寄棉被】
數據再度上漲。
1,368,832人。
而地下兩百米的PTO總部,沒人“awww”。
當那個自稱“神明”的聲音出現在被強制接管的公共頻道里,并準確無誤地念出“Knight”的名字時,全場仿佛被投下一顆靜默炸彈。
恐懼,是因為他們正面對著一個能隨意侵入城市神經中樞的存在,且無跡可尋。
而狂喜,是因為它……好像站在他們這邊。
至少,暫時。
主屏幕上,Knight的影像與晴空塔天線回傳的電磁掃描圖并列。
而在對面,一整排坐姿端正的分析師,面色肅穆,嘴角緊繃,眼神里寫著“我信了你的邪”。
“他劫持了晴空塔。”
石川終于找到自己的聲音。
“在主天線物理層注入了廣播內容。”
“他是怎么做到的?”有人問。
“我們不知道。”石川搖頭。
他敲了敲鍵盤,調出一串日志記錄,又將其刪掉。
沒用。
“我們查遍了所有接入權限。那個頻道的信號路徑,不走平臺,不走服務提供商,甚至不走任何可以識別的網絡協議。”
“那他是怎么連接的?”
石川緩緩地看向面前的杯子,然后平靜地回答:
“我懷疑他不是接入廣播系統……他是廣播系統本身。”
話音未落,一個負責網絡輿情監聽的年輕人舉起了手,聲音都在抖:
“報告,有人在X上發帖,說……晴空塔在發光。”
所有人都轉向了副屏。
照片拍攝于隅田川大橋上,夜色與雨霧交織,遠方的晴空塔塔身隱約透出金色的光圈,像是巨人身體中的神經回路被點亮,在黑夜中緩緩搏動。
“現在,不止Knight直播了。”
那人說。
“東京……有兩個神在說話。”
而此刻,草薙部長終于說話了。
他站在主控室盡頭,西裝筆挺,袖口略濕,聲音沉穩。
“特殊飛行許可,即刻申請。”
“聯系航空自衛隊百里基地,我需要一架黑鷹,現在,立刻,馬上。”
“飛到晴空塔的上空去。”
“看看他是誰!或者說,看他還算不算人。”
塔頂,22:11
風如刀割,雷聲滾滾,塔身的靈壓依舊在低鳴。
篠宮蓮站在塔尖之上,俯瞰整座城市。
他原本以為,這場廣播會讓人有所醒悟。
結果卻是——
東京人,不僅沒聽,反而全點進去了Knight的直播間。
“哈。”他低低地笑了聲。
那不是輕松,也不是失望,而是一種被現實教育后的誠懇。
“我高估了人類。”
“……或者說,低估了東京。”
金色的廣播靈壓,在塔身內部低聲震蕩,他聽得見信號在耳邊匯聚成千萬種聲音。
大多數,是無聊的。
有人說他是在炒作,有人說他是Knight的對家,也有人說他是“國家派來的馬甲”。
他聽見了彈幕,看見了數據,如洪水般洶涌向Knight。
他的第一次嘗試,失敗了。
而且,相當漂亮地起了反作用。
他本以為,自己這點靈壓、這一點廣播、這一口苦口婆心的老年熱心腸,能勸一勸這群在崩潰邊緣搖搖欲墜的人。
但他們全在笑著跳入深淵。
這讓他有些火大。
他對“愚蠢”具備驚人的耐受力。
可今晚,他生氣了。
他站在風里,輕輕罵了一句:
“真是的。”
“非得我把飯嚼碎了喂你們,才算被愛了嗎?”
“一個個靈魂都磨穿孔了,還裝作沒事。”
他睜開眼,冷冷看向這座拒絕救贖的城市。
廣播,是單向的。
說話的人可以真誠到落淚,聽的人可以……完全不聽。
那他就不播了。
他——進去。
他回憶起深雪說的:
“信息,是媒介本身。”
“傳播,不依賴路徑,只依賴狀態。”
東京的信息網絡在物理層面,是可以被定位的。
最大節點,在大手町。
太遠。
但他站在這座城市最大的信號放大器上。
他忽然想到一件幾乎沒人敢想的事:
“如果我,成為解藥本身呢?”
他的視線,落在腳下的斬魄刀。
下一秒,他將自身的靈壓徹底灌入塔體。
不再是廣播,不再是縛道。
而是將“我是誰”這個命題本身,解構、打包、上傳。
一瞬間,他的靈魂開始解離。
那是靈體的格式轉換。
他不再是“篠宮蓮”,不再是人型結構,而是一段被壓縮的、再編碼的數據包。
而他,正在上傳。
地下兩百米,PTO主控室。
在PTO指揮中心,屏幕閃爍,一道無法識別的能量波形出現。
不是高,不是爆發,而是變化。
那金色的能量體沒有消失,它只是脫離了物理的定義。
它像水銀瀉地般,順著城市的網絡神經,灌入無數個信息終端。
“它……它進去了!”
石川指著屏幕,聲音破音,“他進到網絡里去了!”
塔頂。
黑色身影在雷鳴中漸淡,像一段播放結束的影像,化作無數金色光點。
只留下一把刀,插在塔尖,錨定回歸的路徑。
此時此刻,城市正沉睡在由自己造就的夢境中。
而那位“臨時神明”——
下線了。
或者說,
他,以另一種方式,正式上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