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車引擎的余溫,很快就被荒川沿岸這片土地上某種更為古老的、屬于泥土與潮氣的冰冷所吞噬。
空氣里有股河水的腥氣,混著無人修剪的雜草在夜露中腐爛的微酸,還有更深處,那座廢棄神社里,木頭與信仰一同腐朽的味道。
白井深雪拉了拉連帽衫的帽檐,夜風從寬闊的河面吹來,帶著一種不加掩飾的、屬于曠野的涼意。
吹得人衣袂翻飛,也吹得人心底發寒。
她能看到遠處城市模糊的光暈,像一片落錯了地方的、永不熄滅的巨大篝火,溫暖,卻遙遠。
“一座神社的消亡。”
篠宮蓮在她身旁以靈體狀態飄著,聲音里帶著一絲慣有的、事不關己的懶散。
“通常不是因為神明離去,而是因為通往神社的公交線路被取消了。”
“畢竟,信仰也需要便利的交通和充足的香火錢來維持,神明大人大概也不喜歡步行上班。”
深雪沒有回應這句典型的“蓮式”感慨。
她的目光穿透了神社殘破的鳥居,落在了本殿那片深不見底的陰影之下。
穿過一片幾乎沒有路的、齊膝高的荒草,那座廢棄神社的輪廓終于在前方顯現。
它像一只蟄伏在黑暗中的巨獸,屋頂塌陷了大半,露出黑洞洞的內部,鳥居也歪斜著,仿佛隨時都會傾倒。
只有入口處那對飽經風霜的石獅子,還固執地守衛著這片早已被遺忘的領地,神情肅穆,卻也難掩頹敗。
“她在里面。”
蓮的聲音變得凝重了些,他指向神社本殿下方那片更深的黑暗。
地板破了一個不規則的大洞,像是被什么東西強行砸開,又像是長年累月的腐朽終于不堪重負。
五十嵐茜蜷縮在地板之下,那個勉強能稱之為“洞穴”的地方。
她聽到腳步聲時,身體猛地一顫,像受驚的林間小鹿。
當兩個身影出現在破洞邊緣,逆著遠處城市微弱的光,投下長長的影子時,她幾乎停止了呼吸。
她的狀態看起來比深雪想象中要好一些,至少,不是完全崩潰。
或許是求生的本能,讓她在極致的恐懼之后,勉強維持著一絲清醒。
她不懂,大半夜的,怎么會有人來這種鬼地方。
她下意識地往更深的陰影里縮了縮,心生警惕。
但轉念一想,又有些自嘲——普通人,是看不見靈魂的。
他們只是闖入了一座廢棄神社的探險者,或者更糟,是不懷好意的人。
但無論如何,都與她這個“不存在”的靈魂無關。
可那個青年,那張如同從水墨畫里抽出來、五官干凈得不像真的臉,卻對著黑暗說話了。
“——五十嵐茜小姐,我們沒有惡意。”
聲音溫和,準確,穿過隔閡,直抵意識。
茜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
這個聲音,清晰地穿透了她與物質世界之間的那層隔閡,直接作用在她的感知上。
“你……你們……”
她干澀的喉嚨里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怎么……能看見我?”
篠宮蓮看著她那雙寫滿驚恐與困惑的眼睛,心中微微嘆了口氣。
他緩步上前,盡量讓自己的動作顯得柔和無害。
“你現在是靈魂狀態,你自己明白嗎?”
他溫和地問,聲音放得很輕。
五十嵐茜愣愣地看著他,然后,遲疑地點了點頭。
那種身體輕飄飄的、仿佛隨時會被風吹散的感覺,以及無法再觸碰到任何實體物質的絕望,都在提醒她這個殘酷的事實。
“那你之前……相信世界上有靈魂這種東西嗎?”蓮繼續引導著。
她茫然地搖了搖頭。
她是理科生,世界在她眼中是由公式和數據構成的。
篠宮蓮在她面前幾步遠的地方停下,然后,他做了一個出乎意料的動作。
他伸出手,動作輕柔得像拂過花瓣的微風,輕輕地……觸碰到了她的額發。
那觸感,帶著一種奇異的、并非人類體溫的暖意,真實不虛。
茜猛地向后縮了一下,像被燙到一般。
“別怕。”
蓮溫和地說,那雙深邃的眼睛里,有一種能讓人平靜下來的力量。
“你看,我也能碰到你。雖然我看起來很凝實,但我現在,也是以靈魂的狀態存在。”
他頓了頓,補充道:
“因為,我是死神。負責引導像你這樣的靈魂,前往他們應去的地方。”
“死……神?”
五十嵐茜的嘴唇微微顫抖,這個詞匯對她來說,比“靈魂”更加遙遠和不可思議。
就在她幾乎要重復一次這個詞的瞬間,一股不安的顫動,從地底深處攀了上來。
不是風,也不是地震。
并非物理上的震動,而是一種直接作用于靈魂層面的、巨大的壓迫感。
荒川的水聲,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
連夜風也不敢動彈。
篠宮蓮的臉色驟然一變,猛地抬起頭,望向神社后方那片更為濃密的黑暗林地。
“嘖,麻煩了……”他低聲咒罵了一句,聲音里充滿了錯愕與凝重。
“開什么玩笑……現世怎么會出現這種等級的虛?!而且……沒有虛腔的痕跡,竟然是……本土自發形成的?”
白井深雪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下一刻,她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一個龐大到超乎想象的黑色陰影,正從樹林深處緩緩升起。
它的高度輕易超過了周圍最高的樹木,像一座移動的黑色山峰。
主體是漆黑的人形,卻長著無數條細長而扭曲的腿,支撐著那不成比例的巨大身軀。
頭部是一個慘白而巨大的、類似長鼻面具的東西,空洞的眼眶里燃燒著不祥的紅光。
那是無數迷茫、饑餓、絕望的靈魂被強行壓縮、糅合成一體后,所誕生的、只遵循最原始“吞噬”本能的、行走的災厄。
尸魂界稱之為——
大虛。
基力安!最下級的大虛!
雖然只是大虛中最低階的一類,但那份濃稠得幾乎能把空氣凝固的靈壓,那種毫無掩飾的吞噬意志,卻比任何語言都要有說服力。
深雪本能地握緊了拳,哪怕她并未完全接受“靈魂”與“死神”的存在邏輯,但她的身體已經對這股壓迫做出了反應。
那是人類基因里自古以來對“災厄”的記憶,在警告她:
逃。快逃。
“啊——!!!”
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尖叫,從五十嵐茜的喉嚨里爆發出來。
她死死地盯著那頭緩緩逼近的龐大怪物,臉上血色盡褪,瞳孔因極度的恐懼而放大到極致。
在那蠕動聚合的、無數靈魂構成的丑陋身軀之上,她看見了。
有一張臉浮現出來,稚嫩、熟悉,盡管已經扭曲了,但她仍一眼認出,那是她八歲的弟弟。
小勇。
那孩子的笑容一向很明亮,是他們一家最溫柔的存在。
而此刻,他的臉成了那怪物胸口的一塊斑駁浮雕,眼窩里燃燒著冷冽的邪光。
“小勇……媽媽……不要……別這樣啊……爸爸——”
那一夜的記憶,原本已經被她粗暴地封鎖在意識深處。
可此刻,那扇門被怪物直接踹開。
血的顏色,骨頭折斷的聲音,家人的聲音變得陌生、低沉、野獸般嘶吼的咆哮,一幕幕像碎玻璃在腦海中反復切割。
五十嵐茜發出野獸一般的哀嚎,跪在地上,抱著頭,整個人像是要被撕裂。
“快走!”
篠宮蓮毫不猶豫地將白井深雪一把拽住,另一手拎起已瀕臨崩潰的五十嵐茜。
他腳下靈力迸發,下一秒,三人的身影已化作殘影,消失在原地。
幾個呼吸間,他已帶著兩人落在一處相對較高的、視野開闊的廢棄工廠房頂。
“你們待在這里,無論發生什么,都不要靠近!”
他將兩人放下,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嚴厲與凝重。
“這可不是在開玩笑!”
他深吸一口氣,目光如電,直視著那頭已經完全從樹林中顯現、正發出震耳欲聾咆哮的黑色巨獸。
說完,他不再猶豫,反手拔出了腰間的斬魄刀。
夜風驟起,連遠處荒川的水都似乎打了個顫。
蓮輕輕吐了口氣,雙眼沉靜如深井。
“……嘖。”
他再次低聲罵了一句。
“我不過就是想清凈幾天……怎么每次剛坐熱屁股,事情就開始玩進階難度了?”
他一步步走向工廠屋頂的邊緣,斬魄刀在手,身影與夜色融為一體。
對面,那龐然怪物發出一聲悶雷般的咆哮。
仿佛整個夜晚都隨之震動了一下。
死亡,與他對視。
而他,只是笑了笑。
“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