篠宮蓮合上筆記本電腦。
屏幕瞬間暗下去,那些不斷跳出的錯位地名和陌生年表像潮水褪去,徒留沙灘上一地支離破碎的貝殼。
這不是他要找的。
至少,不是此刻最急迫的。
他需要一個錨點。
一個在這片表面熟悉、實則面目模糊的土地上,能讓他“合法”呼吸的身份。
于是他又打開搜索引擎,敲下一串字:如何取得島國合法身份。
搜索結果長得像一卷古代陰陽師的咒文,密密麻麻、語焉不詳,隱隱還透著行政機關特有的惡趣味。
每一條法規都仿佛在說:“你可以合法存在,但我們不建議你嘗試。”
偽造?
他當然考慮過。
但以尸魂界的科技發展方向來看。
他們熱衷于開發生育功能義骸和可以追蹤靈子頻率的糖果,卻從未想過“戶籍系統模擬”這類貼近民生的需求。
技術開發局對“融入現世社會”的理解,大概也僅止于“換身衣服、背點情報”。
他盯著跳出一堆“請聯系區役所”的網頁嘆了口氣,關了電腦。
窗外天色已暗,燈光像是遲到的歸人,一盞接一盞地點亮整條街道。
他低聲說了一句:“……東瀛啊。”
屏幕在他面前安靜發光,等著他接通網絡,登錄現實。
隔天,周日。
陽光很早就來了,窗簾邊沿泛著淡金,空氣里有種“今天可以稍微偷懶一下”的氣息,慵懶,又不失體面。
白井深雪醒來時,沒有鬧鐘,生物鐘卻比鐘表還準。
她披了件外套走出臥室,腳步悄無聲息,像雨落在井蓋上。
客廳里,有人比她更早。
篠宮蓮盤腿坐在地毯上,深灰色的T恤柔順地貼在肩上,晨光從他的側臉滑下去,把他整個人剪得有些溫和。
他面前攤著幾本不屬于這個時代的書,封皮是沉靜的靛藍,紙張略顯泛黃,書脊上的字像是用舊毛筆寫的,不識字也能看出它們講究。
他坐得很安靜,背挺直,手指時不時在書頁上點一下。
“早。”深雪打破寂靜,聲音還帶著一點睡意未褪的沙啞。
“早。”篠宮蓮微微點頭,看她一眼,目光平穩。
她去廚房接了杯水,站著喝完,走回客廳時,順手把視線投過去。
“這是什么?”她問,不是隨口,而是帶著那種“她想知道”的語氣。
蓮沒有掩飾,也沒特意解釋,“在真央靈術院讀書時留下的。課本,還有筆記。”
“真央靈術院?”
他說,“是尸魂界培養死神的學校。跟你們的教育系統差不多,也分理論和實踐。”
“學什么?”
“控制靈力,鬼道吟誦,基礎戰斗。還有歷史和禮儀。”
他頓了一下,低頭翻了一頁,隨口補充:“禮儀課的老師特別嚴,說即便在砍錯了隊長的盆栽之后,也要保持風度,先鞠躬,再道歉。”
深雪忍不住輕笑了一聲,聲音很淺。
她沒有再問,但那笑意還停留在嘴角沒散開,像某種隱約的好奇還沒說出口。
那些書,那些話,像一扇開了一半的門,后面是她尚未了解的世界——有鬼,有虛,有死神,還有蓮自己。
她坐下,靠著沙發背,沒說要看,也沒說不看。
而蓮低頭繼續翻書,陽光從窗簾縫里斜斜照進來,灑在他面前那本筆記上。
字跡端正,筆法老派,有些頁腳還畫了小圖案,有一頁寫著:“第二十課·縛道三十九·圓閘扇”,旁邊用一支不同顏色的墨水寫了行批注:
“記得下次考試不能再把這個弄混。”
她掃了一眼,沒出聲。
她其實很想知道。
那種想法并不熱烈,也不聲張,像一根細藤,從心底某處無人注意的角落悄悄抽芽,一圈圈地纏上她原本井然有序的邏輯脊梁。
但白井深雪習慣了克制。
她擅長在欲望和行動之間畫出一道道整齊分明的界線,讓情緒的水流在抵達臨界點前就被一整片冷靜的石壩攔下。
直接開口?太急切,不符合她的習慣。
所以她只是坐在那兒,眼神落在那幾本散著墨香的書上停了一秒,然后像無意一般移開,落到窗外。
窗玻璃上映著城市剪影,被陽光切割成斑駁碎影。
遠處隱隱傳來電車駛過的輕響,近處則只有秒針的跳動和紙頁被翻過的沙沙聲。
這種沉默并不空洞,相反,它像一張拉得很滿的弓,繃著一股子幾乎要炸裂的張力。
篠宮蓮察覺到了。
他抬起頭,看了她一眼。
目光溫和,卻帶著一絲被打磨過的敏銳,像是看穿了那層冷靜外殼下那株正在偷偷瘋長的小藤蔓。
他問:“想看嗎?”
語氣平平靜靜的,就像問她:“晚飯要不要試試咖喱烏冬。”
白井深雪的肩膀幾乎看不出地動了一下。
她看向那幾本書,這一次,沒有再移開視線。
那雙一貫沉靜清透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悄悄亮了一下。
那是一種被小心包起來的、尚未命名的渴望。
她沒有立刻回答。
只是向前走了幾步,緩緩蹲下身來。
她的指尖碰到一本靛藍封皮的線裝書。
紙張干燥,書脊帶著年代的硬挺,那種觸感像某種安靜的證據,證明這一切確實存在——書是真的,人是真的,而她此刻的心跳,也是真的。
“……可以嗎?”她低聲問。
篠宮蓮笑了一下,將幾本書輕輕推到她面前。
“當然可以。不過提前聲明,”他說,“部分內容可能不太友好,尤其對初學者來說,可能會有一點點……嗯,抽象。”
她低頭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白井深雪低頭挑出一本最薄的。
封面干凈,只寫著四個字:鬼道初解。
是那種典型的“看上去沒什么殺傷力”的入門資料,但她已經知道,在這個人的世界里,“入門”兩個字,也可能意味著隨時引爆一整片新地圖。
她翻開第一頁。
那些字,她認得。
但組合成句,像是在夢里聽人說話,一半明白,一半迷霧,仿佛隔著一層輕紗,有風吹過,卻看不真切。
她看得很專注,眉間微蹙,沒有領悟,全是疑惑。
陽光斜照下來,在她睫毛上投出淡淡的陰影。
篠宮蓮沒有打擾她。
直到片刻后,他才像想起什么似的,換了個輕松點的話題:“說起來,白井——”
他有意略去了“小姐”這兩個字,語氣也換上了點隨意,“你平時都做些什么?除了……冷靜處理奇怪狀況以外。”
深雪的指尖在一行關于“縛道之鎖”的描述上停了一下,抬起頭,眼神里還帶著一點從另一套邏輯系統抽離不及的迷茫。
“看書。”
她答,“還有……一些電視劇。”
蓮挑了下眉:“哦?聽上去很……普通。”
“嗯,”她抬頭看了他一眼,“還有一些刑偵劇。推理類。”
他轉頭看向客廳角落那架鋼琴,琴蓋上鋪著一層米白色的防塵布,“那邊那個,你彈嗎?”
這個問題,讓她整個人的氣息都變了。
她的動作像被誰按了暫停鍵。
指尖停在書頁上,書頁上畫著“縛道之鎖”的圖示,像一只要飛不飛的紙鶴。
她低著頭,劉海斜斜地遮住了眼睛,只有下頜線顯得比平常更清晰。
“……以前彈。”她說。
語調像落進了水里的字,輕而飄,幾乎要被空氣溶解了。
“彈得不好。”
她頓了一下,補了句,語氣像是用小刀在自己話尾劃出一道直線,不容折返:
“早就不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