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從優衣庫那片令人倍感安全的“基礎款凈土”里出來時,各自手上都多了一個印著紅色方塊Logo的紙袋。
篠宮蓮換下了那件看起來像從時代劇片場直接穿越過來的白棉單衣,改穿一件深灰T恤和卡其色長褲。
終于看起來像個生活在現代文明體系內的正常人類了——當然,僅限外觀。
臨近正午,陽光像一把溫柔的秤,將街道兩側的行人與影子平均分配。
白井深雪看了一眼手表,手腕白皙纖細,動作干脆利索,語氣里不帶任何商量余地:“吃午飯。”
語氣不重,卻自帶一種“不吃也得吃”的不容置疑。
篠宮蓮點頭。
現階段,他的身份設定是“被臨時人道主義援助的超自然事故受害者”,在援助者明確開口時提出異議,既不禮貌,也不科學。
他抱著一種“參與觀察現世人類社會飲食方式”之科研熱情,跟了上去。
深雪帶他拐進一條不太起眼的巷子,沿途是些本地人常去的小鋪子,空氣中混著咖啡豆烘焙的焦香與黃油融化的溫甜氣息,像是有人在空氣里撒了點不易察覺的糖。
她最后在一家門面不大、外觀溫吞的咖啡館門前停下。
木門上掛著風鈴,玻璃窗后透出溫暖的光線與幾張低聲交談的面孔。
“這里有午市套餐,”她說,“甜點也還可以。”
“甜點?”篠宮蓮輕輕反應了一下。
他眼睛里那點本來藏得很好、屬于“現世凡俗”的亮光,頓時泄了出來,帶著一種久別重逢的神情。
坐下后,白井深雪要了份今日特供的番茄海鮮意面,而篠宮蓮,毫不意外地,在甜點區徘徊良久,選擇困難。
菜單上的每張圖他都看得很認真,一度表現出難以抉擇的焦慮神色。
最后,他點了草莓千層酥芭菲——一份甜得能讓咖啡豆流淚的組合。
頂上是山一樣的奶油與一顆頗具存在感的草莓,旁邊再配一杯黑咖啡,以示他仍在努力維持某種“平衡飲食”的假象。
“你很喜歡甜食?”白井深雪喝著冰水,冷不丁地開口。
“何止是喜歡,”篠宮蓮拿起小勺,神情幾乎莊嚴,“在番隊食堂,我是甜品爭奪戰的常年種子選手。”
“那是一場既講求策略部署,又依賴臨場爆發的殘酷競賽。”
“起跑時機,路線選擇,隊友判斷,每一環節都可能決定你能否搶到最后一塊抹茶大福。”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神還很認真。
“技術開發局總喜歡搞些‘期間限定’和‘隱藏甜點’,導致我們這些和平時期的死神,不得不把戰斗力用在這種社會實踐上。”他又補了一句。
白井深雪想象了一下畫面,差點沒繃住。
她低頭喝水,假裝什么都沒聽見。
她的意面吃得很慢,顯然不是餓,而是這頓飯她抱持的是“例行公事”態度。
但對面那個據說幾百歲的人類靈魂,卻像個剛放寒假的初中生,在認真、一層一層地拆解他那座“甜點塔”。
他吃得滿足,安靜,臉上露出一種近乎孩童的輕快表情。
深雪低頭時瞥了他一眼,心里一瞬間有種模糊的感覺——仿佛他身上的塵土在被一點點拂去,原本藏在風塵背后的那個“人”正逐漸顯露出來。
那是一種很小的感受,微不可察,卻悄無聲息地落了下來,像窗邊晃了一下的小風鈴,誰也沒注意它響沒響,只是突然覺得這風……好像變軟了。
他們誰也沒說話,誰也沒有催促。
只是各自吃著各自的飯,一個認真,一個平靜。
飯后,白井深雪只說了一句話:“跟我來。”
他們穿過人流熙攘的商店街,頭頂是掛得過密的廣告橫幅,腳下是磨得锃亮的方磚地面。
空氣中混合著章魚燒醬汁的甜膩、可麗餅黃油的焦香,還有藥妝店門口自動噴霧機里飄出的消毒水味,像一張無形的城市味覺地圖,將“東京”的坐標準確地釘在了味蕾上。
最終,他們停在一家大型電器連鎖店門口。
“進去。”
空氣一換,城市的喧嘩便被密閉空間中的電子提示音與中央空調的低鳴取代。
商品架一排接一排,像密集編列的未來紀念碑,每個貨架上都在販賣生活的某個片段:
通信、音響、攝影、智能……以及每一種,可能被他錯過的,正常人的日常。
深雪徑直帶他走向手機柜臺,步伐沒有猶豫,手指指向一款外觀簡單、系統流暢的智能機,“要這款。”
她又補了一句,“加一張預付費SIM卡。”
店員還在準備介紹配置,嘴角的職業笑容剛拉到標準角度,就被她精準利落的語速打斷,只能將多余的推銷詞咽回去,機械地點頭:“好的。”
簽字、認證、付款——她處理得像在訂一杯咖啡,連眉頭都沒動一下。
篠宮蓮站在一旁,忽然產生了一種說不清的錯覺。
他仿佛不是來買手機的,而是被系統更新通知自動推送到下一個版本的載體。
當那臺嶄新的手機被連同SIM卡一起裝進袋子遞給他時,他低頭接過,沉默地掂了掂這份“現代身份”的重量。
“給。”白井深雪把自己的手機解鎖,撥號界面已經打開。
她把屏幕遞給他,指尖極細微地敲了一下界面。
“這是我的手機號。”
她站在光下,那雙黑得像一潭深水的眼睛里倒映著玻璃柜臺的燈光。
聲音依舊不疾不徐,卻比人群的喧囂更容易落進耳朵里:“你知道這東西的功能吧?可以理解為你那塊‘神機’的升級版,全觸屏、彩色、自帶濾鏡,豪華PLUS。”
篠宮蓮接過手機,在屏幕上試探地滑動了一下。
“嗯……確實像我以前那塊翻蓋機的——曾孫。”
他語氣里帶了一點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懷念,“進化得……認不出來了。”
他將深雪的號碼存進手機,備注欄只打了兩個字——“白井”。
回到公寓時,天邊的晚霞已經低垂,陽光像一塊被手掌按平的暖橘色布,順著落地窗傾瀉進來。
篠宮蓮借了深雪的筆記本電腦,抱回客房。
那臺機器比他記憶中那些黑得發亮、厚重如磚的電腦薄了一整層時代感,甚至還有點輕得像不存在。
他坐下,開機,屏幕一亮,幽幽地映出他的臉。
他在瀏覽器的搜索欄里輸入了一些記憶中清晰的名詞與地理坐標。
地名、歷史、地貌。
然后,他沉默了。
地圖頁面展開,一如他曾熟悉的模樣,但細節處,卻處處透露著詭異的偏差。
從整體輪廓上看,這片島嶼確實和他熟悉的“日本列島”八分相似,可越往下看,越有種熟悉感里混入了細微的陌生。
地圖上,這片彎曲的土地被標注為“菊石列島”,形狀也確實如其名所示——像是某種遠古生物的化石,螺旋狀地靜臥在海邊,姿態悠然,隱約帶著一絲沉睡千年的神秘。
文字仍是熟悉的文字,語言仍是熟悉的語言,可他能感覺到,自己所知道的某些底層邏輯,像被人悄悄換了芯。
而他所認知的那個強大故國,依舊在。
位置不變,版圖未動,只是它的名字帶著些許陌生,像披了一件新袍,卻依舊藏著老骨。
他繼續查閱,發現一些國際組織仍舊存在,版圖上的強國分布大體一致,只是它們所起的作用方式、政治術語、甚至重大事件的時間軸,統統錯位了。
像是他記憶中的世界和這個世界,在某個他沒有察覺的時刻分了岔,然后各自獨立進化。
他來自那個世界,如今,卻被送進了這個版本較高、操作系統不同的“現實”。
這不是“穿越”,他想。
遠處有便利店的燈光透出來,一如他記憶中的那樣,溫暖、可靠、隨時開門。
可里面擺著的零食、飲料包裝,已經不是他熟悉的版本。
這就是“相似的世界”,像平行線輕輕錯開了幾個毫米,從此再也不交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