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井巷,名字聽著敞亮,卻是一條被時光遺忘的褶皺,深藏在九江老城區最逼仄的腹地。兩側是擠得喘不過氣的青磚老屋,墻皮剝落,露出里面更陳舊的黃泥。巷子窄得僅容兩人側身而過,頭頂是蛛網般交錯的晾衣竿,掛著褪色的衣物,滴滴答答落下隔夜的雨水。腳下的青石板早已被歲月磨得光滑凹陷,縫隙里頑強地鉆出幾叢濕漉漉的青苔,踩上去又濕又滑??諝饫飶浡还蓳]之不去的霉味、陳年油煙味,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從地底深處滲出來的陰濕土腥氣。午后的陽光吝嗇地擠進巷口,在陳默腳下投下短短一截扭曲的光斑,便再無力深入。巷子深處,光線迅速被幽暗吞噬,只剩下兩邊高墻投下的、令人窒息的陰影。陳默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腰間那個用絨布包裹的古銅羅盤隔著布料,不斷傳來一陣陣微弱卻急促的震動,指針在盤面上瘋狂地左右搖擺,如同一個受驚的指南針。他左手緊緊攥著幾張皺巴巴的復印紙,上面是從檔案館塵封角落翻出來的、關于天花井的零碎記載和幾張模糊不清的老照片。右手則下意識地按在腰間鼓囊囊的帆布工具包上——里面塞滿了他的“寶貝”:瑞昌剪紙的半成品、一小塊修水貢硯的邊角料、磨好的朱砂墨、一疊黃裱紙,還有幾張他臨摹的、據說是從鎖江樓塔基拓下來的殘破符文。“滋啦……滋啦……嘩啦……”一陣極其微弱、時斷時續的異響,如同生銹的鐵鏈在深水中被緩慢拖動,又像是什么沉重的東西在粘稠的淤泥里艱難地爬行,斷斷續續地從前方的幽暗深處傳來,鉆進陳默的耳朵。就是這里了!陳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羅盤的震動更加劇烈,指針幾乎要跳出盤面!他深吸一口氣,那股濃重的陰濕土腥味直沖鼻腔,帶著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他停下腳步,抬頭望去。巷子盡頭,豁然是一個小小的、幾乎被垃圾和雜物堆滿的死角。角落里,一口古井如同一個被遺忘的巨大傷疤,沉默地鑲嵌在青石板鋪就的地面上。井口用巨大的、布滿深褐色水銹的青石條壘砌成八角形,石條表面坑坑洼洼,刻滿了模糊不清的、被歲月和苔蘚侵蝕得難以辨認的符文。井沿高出地面尺許,上面同樣覆蓋著一層滑膩膩的深綠色苔蘚。一根粗大笨重、早已腐朽不堪的木質轆轤歪斜地架在井口上方,斷裂的繩索如同死蛇般垂落。井口黑洞洞的,深不見底,仿佛直通地心。那股濃得化不開的陰濕土腥氣和一種更深沉的、帶著水底淤泥腐敗氣息的味道,正源源不斷地從這口黑洞里散發出來,形成一片肉眼可見的、帶著寒意的薄薄白霧?!白汤病瓏W啦……”那詭異的拖拽聲,正是從這深不可測的井底傳來!陳默強忍著心頭那股毛骨悚然的感覺,從工具包里掏出一個老式手電筒,擰亮。一道昏黃的光柱刺入井口,卻如同泥牛入海,僅僅照亮了井壁上方不足一米的范圍。井壁是濕漉漉的、布滿深褐色水銹和滑膩苔蘚的青磚,向下延伸,迅速消失在無邊的黑暗中。光柱邊緣,能看到幾縷如同黑色長發般飄蕩的深綠色水草,纏繞在井壁的磚縫里?!肮緡!本咨钐?,傳來一串沉悶的氣泡破裂聲,仿佛有什么東西在下面呼吸。陳默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他放下手電筒,從工具包里翻出那張他視若珍寶的、用上好宣紙精心拓印的星子金星硯硯銘拓片。拓片巴掌大小,上面清晰地呈現著硯臺背面那繁復精美的纏枝蓮紋和幾個古樸遒勁的篆字銘文——“鎮邪安宅,文光永駐”。他小心翼翼地將拓片展開,平鋪在冰冷滑膩的井沿石條上,用一塊光滑的鵝卵石壓住一角。然后,他拿出修水貢硯邊角料,倒入一點隨身攜帶的礦泉水,飛快地研磨起朱砂墨。鮮紅如血的朱砂墨汁在硯臺上化開,散發出一種奇異的、帶著暖意的礦物氣息。做完這一切,陳默定了定神,再次拿起手電筒,將光柱對準井口深處,同時身體微微前傾,屏住呼吸,側耳仔細傾聽那井底傳來的異響,試圖分辨那到底是什么東西發出的聲音。他另一只手則悄悄摸到了工具包里那疊黃裱紙和一把小巧鋒利的剪紙刀。就在這時——呼——!一股冰冷刺骨、帶著濃烈水腥惡臭的陰風,毫無征兆地、猛地從深不見底的井口倒卷而出!風力之強,瞬間吹滅了陳默手中的手電筒!也將井沿上壓著拓片的鵝卵石吹得滾落一旁!黑暗瞬間吞噬了一切!“不好!”陳默心中警鈴大作,下意識地就想后退!然而,已經晚了!就在手電熄滅、黑暗降臨的同一剎那!一只冰冷、滑膩、完全由渾濁污水構成的巨大手掌,帶著令人窒息的惡臭和刺骨的寒意,如同出膛的炮彈,猛地從漆黑的井口里探了出來!這只手掌足有臉盆大小,五指張開,指尖滴淌著粘稠腥臭的黑水,速度快得超乎想象,一把就抓住了陳默還未來得及完全收回的、按在井沿上的左手手腕!“呃啊!”陳默只覺得手腕像是被燒紅的鐵鉗夾住,又像是瞬間被投入了萬年冰窟!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劇痛、冰冷、粘稠和強烈怨毒的恐怖感覺,順著被抓的手腕瞬間傳遍全身!他整個人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猛地向前一拽!上半身完全不受控制地向那深不見底的井口撲去!腳下濕滑的青苔讓他瞬間失去了平衡!完了!陳默的腦海中只剩下這一個念頭!那井中怪物要把他拖下去!冰冷的井水氣息撲面而來,死亡近在咫尺!就在這千鈞一發的瞬間——嗤——!一道刺目的、純粹由溫潤金光構成的屏障,毫無征兆地在陳默身前憑空出現!金光屏障的核心,赫然是井沿上那張被陰風吹得微微卷起的金星硯銘文拓片!拓片上那“鎮邪安宅,文光永駐”八個篆字,此刻如同活了過來,每一個字都在瘋狂地閃爍著灼熱的金光!尤其是“鎮邪”二字,金光幾乎凝成實質,如同兩柄燃燒的金色利劍!那由污水構成的巨大手掌,在接觸到這層金光屏障的瞬間,如同燒紅的烙鐵碰到了冰雪!滋啦——?。?!一聲令人牙酸的、如同強酸腐蝕般的刺耳聲響驟然爆發!那只巨大的污水手掌劇烈地扭曲、沸騰、冒出滾滾濃烈的、散發著惡臭的黑煙!構成手掌的渾濁污水在金光的灼燒下迅速蒸發、瓦解!“嗷——?。?!”井底深處,傳來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充滿了痛苦和怨毒的尖嘯!那聲音仿佛直接作用于靈魂,震得陳默耳膜刺痛,頭暈目眩!抓住陳默手腕的力量驟然一松!那只被金光灼燒得殘缺不全的污水手掌如同受驚的毒蛇,猛地縮回了漆黑的井口!陳默失去支撐,身體向后踉蹌摔倒,重重地跌坐在冰冷濕滑的青石板上,尾椎骨傳來一陣劇痛。他顧不上疼痛,連滾帶爬地向后急退,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得幾乎要炸開!他驚魂未定地看向井口。那張金星硯拓片依舊靜靜地躺在井沿上,只是表面流轉的金光已經黯淡了許多,八個篆字也恢復了平靜,但拓片本身的紙張邊緣,卻呈現出一種被火焰燎烤過的焦黃痕跡!剛才正是這張不起眼的拓片,在千鈞一發之際救了他一命!然而,危機并未解除!井底那怨毒的尖嘯聲還在回蕩,仿佛被徹底激怒了!緊接著,井口那層薄薄的白霧驟然變得濃郁、粘稠起來!無數縷濕冷、滑膩、如同女人長發般的深綠色水草,帶著濃烈的怨念氣息,如同無數條毒蛇,猛地從井口噴涌而出,鋪天蓋地地向跌倒在地的陳默纏繞過來!更恐怖的是,在那翻涌的水草之中,一張由渾濁污水凝聚而成的、極度扭曲腫脹的女人面孔若隱若現!那面孔沒有眼睛,只有兩個不斷淌出黑水的窟窿,嘴巴大張著,露出參差不齊的黑色獠牙,無聲地發出最惡毒的詛咒!一股比剛才強烈十倍不止的、充滿了溺亡者絕望與怨恨的精神沖擊,如同實質的冰錐,狠狠刺向陳默的腦海!陳默只覺得腦袋像是被重錘擊中,眼前發黑,無數溺亡者掙扎、窒息的恐怖幻象瘋狂涌現!冰冷刺骨的絕望感瞬間將他淹沒,四肢百骸如同灌滿了鉛水,連動一下手指都變得無比艱難!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些帶著死亡氣息的水草毒蛇般纏繞上來!“操!”求生的本能和骨子里的倔強在絕境中爆發!陳默猛地一咬舌尖,劇痛和血腥味讓他瞬間清醒了一絲!他幾乎是憑著本能,右手閃電般探入工具包,不是去拿剪紙刀,而是摸到了一個冰冷的、圓柱形的金屬小筒——那是他自制的、用艾草和雄黃粉混合壓縮成的防水火折子!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大拇指猛地擦燃火石!嗤啦!一點微弱的火星在黑暗中亮起!陳默將火折子奮力向前一甩,目標不是水草,而是那張由污水凝聚的、扭曲腫脹的怨靈面孔!火星撞入那張怨毒面孔的瞬間——轟!如同點燃了汽油桶!艾草和雄黃的陽性氣息,加上火焰本身的光明力量,對這等水底陰邪怨靈簡直是致命的克星!那張扭曲的污水面孔瞬間劇烈地沸騰、膨脹、發出無聲的凄厲哀嚎!構成面孔的污穢水流在金紅色的火焰中瘋狂蒸發!纏繞向陳默的水草也如同被燙到一般,猛地縮回,發出“嗤嗤”的灼燒聲!井底再次傳來一聲更加凄厲、充滿了無盡怨毒的尖嘯,但這一次,嘯聲中明顯帶上了一絲恐懼!借著這短暫的喘息之機,陳默手腳并用地向后瘋狂爬行,一直退到巷子稍亮一點的拐角處,才背靠著冰冷潮濕的墻壁,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渾身如同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被冷汗和濺到的井水濕透。他驚魂未定地看著幽暗巷子深處那口如同巨獸之口的古井。翻涌的水草和怨靈面孔已經消失,井口只剩下稀薄的白霧和死一般的寂靜。但那張金星硯拓片,已經徹底化為了一小撮黑色的紙灰,散落在濕漉漉的井沿上。腰間的古銅羅盤,指針依舊在瘋狂搖擺,但震動的幅度小了一些。陳默顫抖著抬起左手手腕。手腕上,赫然留下了五道深紫色的、如同被冰水浸泡過久的淤青指痕!指痕邊緣的皮膚冰冷麻木,隱隱散發著和井底怨靈同源的陰寒邪氣!他靠在墻上,心臟依舊狂跳。目光掃過那口死寂的古井,又看向手腕上刺目的淤青,最后落在腰間瘋狂搖擺的羅盤上。一個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他的心頭:這口井,這怨靈,還有老爺廟水域、鎖江樓塔的異動……它們之間,是否都被同一個看不見的黑手所操控?那個蝕淵會,他們到底想干什么?喚醒這口古井里的怨靈,又是為了什么?巷口吹來的風帶著一絲暖意,卻吹不散陳默心頭的冰冷。他掙扎著站起來,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口仿佛連接著幽冥的古井,轉身,踉蹌著向巷口的光明走去。每一步,都踩在濕滑的青苔上,也踩在愈發清晰的、名為蝕淵的恐怖陰影之上。在無人注意的井沿青苔下,半片斷裂的、刻著古老水紋的玉璜,正散發著微弱的、不祥的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