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下午15:30
放學的鈴聲剛剛響起,許昭昭就條件反射般地轉過頭,目光越過三排課桌,準確落在周敘白身上。就像過去七年的每一天一樣,她沖他眨了眨右眼,這是他們之間的暗號——今天去我家。
周敘白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繼續有條不紊地把課本裝進書包。許昭昭已經像顆小炮彈一樣沖了過來,雙手撐在他的課桌上。
“我媽昨天買了超多好吃的!”她壓低聲音,馬尾辮因為興奮而輕輕搖晃,“而且今天我爸爸可以教我們畫畫。”
周敘白的嘴角微微上揚,但很快又恢復了平靜。他看了一眼課程表,確認明天沒有突然增加的考試。“到時候我得先回家一趟。”他小聲說。
“好啊!”許昭昭揮揮手,“但是你到家后,把書包放下就快點來哦。”
教室后排傳來幾聲起哄的“喔——”,許昭昭回頭做了個鬼臉。“羨慕去吧,你們幾個!”
周敘白的耳尖微微發紅,手上的動作加快了幾分。六年來,同學們早就習慣了他和許昭昭形影不離的樣子。從小到大,他們就像兩塊相互吸引的磁鐵,雖然性格迥異,卻總能在人群中找到彼此。
“走吧!”周敘白背好書包,習慣性地檢查了一下課桌里沒有遺漏的東西。
許昭昭已經蹦到了教室門口,回頭沖他招手。“快點啦!王奶奶家的貓今天應該生小貓咪了,我們順路去看看!”
陽光透過梧桐樹葉的縫隙灑在人行道上,形成斑駁的光影。許昭昭像往常一樣,專挑有陽光的地方走,時不時還蹦跳幾下,試圖踩到特別亮的光斑。周敘白則走在陰影里,步伐均勻,但眼睛始終沒離開前面的女孩。
“許昭昭,你又跳錯了。”他突然開口。
“啊?”許昭昭停下腳步,轉身看他,鼻尖上掛著幾滴汗珠。
“從校門口開始,你一共跳了87下,但按照規律應該是單數跳左腳,雙數跳右腳。”周敘白推了推眼鏡,“你第34下和第65下都跳反了。”
許昭昭瞪大了眼睛,然后爆發出清脆的笑聲。“周敘白!你居然真的在數!”她笑得彎下腰,“那都是上學期定的規矩了,這學期我改成雙數左腳啦!”
周敘白愣住了,隨即無奈地搖搖頭。這就是許昭昭,永遠在改變規則,永遠讓他措手不及。
“周家小子,昭昭,放學啦?”雜貨店的王爺爺坐在店門口的小板凳上,笑瞇瞇地打招呼。
“王爺爺好!”許昭昭響亮地回應,“今天有新到的棒棒糖嗎?”
“有有有,專門給你留了西瓜味的。”王爺爺從口袋里掏出兩根棒棒糖,“周家小子還是檸檬味的對吧?”
“謝謝王爺爺。”周敘白禮貌地接過糖,心里微微一暖。在這個社區里,每個人都記得他和許昭昭的喜好,就像記得他們總是形影不離一樣。
轉過街角就是他們住的小區了。七年前,周家和許家幾乎是同時搬到這里,兩個孩子從幼兒園開始就同班,這種巧合再加上林遇夏和沉昭華本來就認識,讓兩家人很快熟絡起來。
“快看!王奶奶家門口的牌子!”許昭昭突然抓住周敘白的手腕,“真的生小貓咪了!”
一塊手寫的牌子掛在院門上:“貓咪生產,請勿打擾”。許昭昭踮起腳尖試圖從柵欄縫隙往里看,但什么也沒看到。
“我們下次再來吧。”周敘白輕聲說,“現在母貓需要休息。”
許昭昭撅了撅嘴,但還是點點頭。“那說好了,下次一起來看!”她伸出小拇指,“拉鉤!”
周敘白看著那根沾著些許顏料的小拇指,熟練地勾了上去。“拉鉤。”
到家后,周敘白發現今天爸爸媽媽都還沒有回家,他迅速放下書包,帶上琴譜跑去了昭昭家。
到了許家,他立刻按下了門鈴,卻不見有人來開門。他靜靜的等待了七分鐘了,可還是沒有人來開門
他數著腕表秒針的跳動,確保自己不會晚到——父親說過,拜訪他人應該精確在約定時間的±30秒內。但此刻,秒針已經完成了第420次擺動,許家的大門依然緊閉。
蟬鳴聲在夏末的午后格外刺耳。周敘白松了松襯衫領口,那里已經被汗水浸出一道深色的痕跡。他手里緊握著《車爾尼鋼琴練習曲》的琴譜,那是母親要求他今天必須完成的功課。
“周敘白!”
許昭昭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周敘白抬頭,看見二樓窗戶探出一個毛茸茸的腦袋,女孩的馬尾辮上別著三只不同顏色的發卡,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門鈴壞啦!”她半個身子都探出窗外,手里揮舞著一支蠟筆,“從后院進來!爸爸在畫室等你呢!”
周敘白皺了皺眉。按照常理,拜訪應該從正門進入。
“后院怎么走?“他仰著頭問道,聲音因為緊張而略顯生硬。
許昭昭咯咯笑起來,蠟筆在空中劃出一道紅色的弧線。“繞到房子左邊,有個小門!別踩到媽媽種的薰衣草!“
周敘白低頭看了看自己擦得锃亮的皮鞋,又看了看許家門前那條被陽光曬得發白的小路。他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沿著許昭昭指示的方向走去。
繞過主屋,周敘白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許家的后院與他家修剪整齊的草坪截然不同。
許家的后院像被彩虹擊中過。褪色的秋千架上纏著彩色絲帶,水泥地上用粉筆畫著巨大的跳房子格子,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面被涂成深藍色的圍墻——上面用熒光顏料畫滿了星星和行星,在陽光下閃爍著微光。
“漂亮吧?”許昭昭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跑到他身邊,光著的腳丫沾著綠色顏料,“我和爸爸去年夏天畫的銀河系!”
周敘白下意識地尋找北極星的位置。令他驚訝的是,雖然星星的排布不符合任何已知星座,但那種恣意的美感卻讓他想起數學中某些優美的無理數。
“敘白來啦?”許向恒的聲音從畫室傳來。周敘白轉身,看見許昭昭的父親站在門口,T恤上沾滿顏料斑點,手里拿著一個裝裱好的畫框。
“聽說你對天文感興趣?”許向恒蹲下身,與周敘白平視,“昭昭說你每次路過天文館都會多看兩眼。”
周敘白耳尖發燙。他沒想到許昭昭會注意到這種細節。事實上,他確實癡迷于星體的運行軌跡,那些完美的橢圓軌道比任何鋼琴曲都更令他著迷。
“今天我們畫星空怎么樣?”許向恒遞給他一套全新的蠟筆,“梵高式的。”
畫室里彌漫著松節油和咖啡的混合氣味。周敘白小心翼翼地坐在畫凳上,把琴譜放在腿邊干凈處。許昭昭已經趴在地上開始涂抹,藍色和黃色的蠟筆在她手中像兩只嬉戲的蝴蝶。
“首先,忘掉你學過的所有規則。”許向恒在畫板上釘好一張水彩紙,“星空不是幾何圖形,它是——”
“混沌系統。”周敘白脫口而出。
許向恒大笑起來,笑聲震得畫架上的筆筒微微晃動:“沒錯!就像你彈鋼琴時偶爾也要打破節拍器。”
周敘白的手指懸在蠟筆盒上方。二十四色的蠟筆排列得整整齊齊,但他不確定該從哪一支開始。在他的世界里,一切都有明確的步驟——彈琴前要洗手,解題時要先寫“解”字,甚至連吃水果都要按照維生素含量排序。
“試試這個。”許昭昭突然塞給他一支靛藍色的蠟筆,“先畫漩渦!”
她的指尖沾著銀色的顏料,在周敘白的手背上留下一個閃亮的指印。周敘白盯著那個小小的星星印記,第一次發現不規則圖形也能如此美麗。
蠟筆接觸紙面的瞬間,周敘白感到一種奇異的自由。線條不再需要遵循任何定理,顏色也不必待在規定的區域內。他畫著畫著,竟然忘記挺直后背——這個姿勢如果被母親看到,一定會被立即糾正。
“太棒了!”許向恒看著他的畫驚呼,“你天生就有藝術家的手!”
周敘白低頭,發現自己的畫紙上確實出現了一片旋轉的星空。雖然不如許昭昭畫得靈動,但那些交織的藍色與紫色線條中,有種奇妙的數學韻律。
“可以加些星星。”許昭昭湊過來,她的呼吸帶著草莓糖的甜味。她握住周敘白的手,引導他在漩渦中心點上一顆金色的五角星,“這是天琴座,最亮的那個是你。”
周敘白的心跳突然加快。他不知道天琴座的主星Vega正是夏季大三角中最亮的一顆,就像他不知道此刻自己臉上泛起的紅暈有多明顯。
“小心!”
許昭昭的警告來得太遲。周敘白轉身時,手肘碰倒了裝水的洗筆筒。水流像小瀑布般傾瀉而下,浸透了他放在一旁的琴譜。
時間仿佛靜止了。周敘白盯著被水暈開的音符,那些黑色的小蝌蚪正在慢慢融化,變成一片灰色的陰云。母親嚴厲的聲音似乎已經在耳邊響起:“琴譜就是鋼琴家的生命。”
“對不起!”許昭昭手忙腳亂地用袖子去擦,結果只讓情況更糟——她的袖口沾著紅色顏料,在濕透的琴譜上拖出一道觸目驚心的痕跡,像一道流血的傷口。
周敘白應該感到恐慌的。按照常理,他現在應該立即回家,在母親發現前想辦法補救。但奇怪的是,看著許昭昭驚慌失措的表情,他嘴角竟然不受控制地上揚。
先是小小的弧度,然后越來越大。最終,周敘白笑出了聲——這是他一個月來第一次真正地笑。琴譜上的紅色污漬在水中暈開,變成了一輪奇異的夕陽,映照著那些漂浮的音符。
“你笑起來真好看。”許昭昭呆呆地說,手里的蠟筆掉在地上。
許向恒適時地遞來毛巾:“別擔心,我認識一位樂譜修復師。”他眨眨眼,“而且,有時候意外能創造最美的藝術。”
周敘白接過毛巾,卻沒有立即擦拭。他出神地看著被染紅的琴譜,突然意識到那些被破壞的音符形成了一種全新的節奏——不規則,但充滿生命力。
“我們可以把它變成抽象畫!”許昭昭突然靈感迸發,拿起金色蠟筆在濕漉漉的紙面上畫起來,“看,像不像鳳凰?”
確實像。紅色的水漬成了鳳凰的尾羽,而原本的音符則化作展開的翅膀。周敘白忍不住加入創作,用黑色蠟筆勾勒出鳳凰的輪廓。他們頭碰著頭,呼吸交融在一起,蠟筆的沙沙聲像一首即興的二重奏。
“敘白!”
尖銳的喊聲打破了畫室的寧靜。周敘白渾身一僵,手中的蠟筆斷成兩截。他轉頭看向窗外,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的母親正站在兩家之間的籬笆旁,臉色陰沉如暴風雨前的天空。
“馬上回家。”沉昭華的聲音像冰錐刺入盛夏,“練琴時間已經過了十七分鐘。”
畫室里的歡樂氣氛瞬間凍結。周敘白機械地站起身,手指無意識地整理著被蠟筆弄臟的衣角。他看了一眼自己畫的星空——現在它被晾在畫架上,旁邊是許昭昭畫的夸張版太陽系。
“帶上這個。許向恒迅速卷起那幅星空畫,用絲帶系好,“送給你媽媽,就說是藝術課作業。”
周敘白點點頭,喉嚨發緊。當他走向門口時,許昭昭突然拉住他的手腕:“等等!”她飛快地在便簽紙上畫著什么,然后折成小方塊塞進他口袋,“回家再看。”
回家的路只有二十三步,但周敘白感覺像走了一個世紀。母親站在鋼琴旁,修長的手指敲擊著琴蓋,那節奏比任何言語都更具威懾力。
“解釋。”她只說了一個詞。
周敘白默默遞上那幅星空畫。沉昭華展開畫紙時,他看見她修剪完美的指甲劃過蠟筆的痕跡,像五把鋒利的小刀劃過夜空。
“幼稚。”她將畫放在一旁,“洗手,然后練琴。今天加練兩小時。“
周敘白走向洗手間時,聽見“嘶啦”一聲——那是畫紙被撕碎的聲音。他的肩膀微微顫抖,但沒有回頭。
水流沖刷著手上的顏料,那些鮮艷的色彩打著旋兒流入下水道,就像他短暫的快樂。周敘白忽然想起口袋里的紙條,趁母親不注意時迅速展開。
紙上畫著一個夸張的笑臉,下面歪歪扭扭地寫著:“你的星空比真的還漂亮!——昭昭”角落里還畫了一顆小星星,涂得閃閃發亮。
周敘白將紙條藏進數學書的扉頁里。當他開始彈奏《革命練習曲》時,腦海中浮現的不再是復雜的指法,而是蠟筆下旋轉的星云。奇怪的是,這次他一個音符都沒有彈錯。
深夜,當整棟房子陷入沉寂,周敘白悄悄從床上爬起來。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在地板上畫出一道銀色的直線。他打開臺燈,從垃圾桶里找出那幅被撕碎的星空畫,一片一片地拼好,用透明膠帶粘在數學筆記本的最后一頁。
就在他準備關燈時,一個輕微的聲音引起了他的注意。窗外,許昭昭正踮著腳試圖往窗臺上放什么東西。周敘白輕輕推開窗戶,看見一個折成火箭形狀的紙條,上面綁著一小截蠟筆。
“給你的新琴譜。”許昭昭壓低聲音說,“我和爸爸做的!”
周敘白展開紙條,發現那是一張手繪的五線譜。音符被畫成各種小星星的形狀,而在譜子的最上方,許昭昭用她歪歪扭扭的字跡寫著:《星空奏鳴曲——獻給最會畫星星的鋼琴家》。
“我爸爸說,”許昭昭的眼睛在月光下亮得出奇,“真正的藝術家都會打破規則。”
周敘白握緊那截蠟筆——是金色的,就像他畫的那顆星星。他想說謝謝,但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最終,他只是點了點頭,但嘴角的弧度比任何語言都更能表達他的心情。
回到床上,周敘白將手繪琴譜放在枕邊。那晚,他夢見自己彈奏著一架巨大的鋼琴,而琴鍵是各種顏色的蠟筆做成的。每按下一個鍵,夜空中就會多出一顆星星。
第二天清晨,當母親發現他枕邊的“琴譜“時,周敘白已經做好了被責備的準備。但出乎意料的是,沉昭華只是久久地注視著那些星星音符,然后輕輕嘆了口氣:“至少...畫得很有創意。”
她轉身離去時,周敘白分明看見母親嘴角有一絲幾不可察的松動。而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正好落在那截金色蠟筆上,折射出溫暖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