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家的小院果然熱鬧。門口貼著嶄新的春聯(lián)和“福”，窗戶上貼著精致的窗花。院子里，許爸爸堆的那個戴著胡蘿卜鼻子、頂著水桶帽的雪人，在燈光下憨態(tài)可掬地“站崗”。院子中央的空地上，積雪被踩實了，掃出一小塊地方。

“就這兒！”

許昭昭松開手，指著雪人旁邊一張鋪了厚厚坐墊的長條木椅，

“我特意鋪的墊子！快坐！保證不冰屁股！”

周敘白順從地坐下，冰冷的木頭被厚墊子隔絕，只留下一點寒意。許昭昭緊挨著他坐下，厚厚的羽絨服包裹下，兩人之間隔著一拳的距離。她立刻仰起頭，全神貫注地盯著天空，像等待盛大演出的忠實觀眾。

“咻——嘭！”

“嘩啦啦——”

“嘭！嘩——！”

更多的煙花爭先恐后地升上夜空，迫不及待地綻放開來。赤紅如烈焰玫瑰，金燦若流瀉瀑布，幽藍似深海旋渦，銀白如傾瀉星河……

巨大的轟鳴聲伴隨著光與色的交響，將沉寂的冬夜渲染得如夢似幻。每一次爆裂的光芒，都短暫地照亮了小小的院落，照亮了雪人憨厚的臉龐，也照亮了長椅上兩個少年并肩而坐的身影。

許昭昭看得入了迷，嘴里不時發(fā)出小小的驚嘆：

“哇！這個好！像紫色的水母！”

“快看快看！那個是雙層的！”

“哎呀！這個散的形狀真好看！”

她興奮地拍著手，身體不自覺地隨著煙花的節(jié)奏微微晃動，丸子頭上的小金元寶發(fā)卡也跟著一閃一閃。寒冷的空氣似乎都被她蓬勃的快樂點燃了，變得不那么刺骨。

周敘白也仰望著。璀璨的煙火倒映在他深色的瞳孔里，卻仿佛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那些巨大的聲響和炫目的色彩，遠不及身邊這個人鮮活的氣息更能觸動他。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地，悄悄地從絢爛的天空，滑落到身旁那張映著流光溢彩的側(cè)臉上。

她看得那樣專注，那樣開心。長長的睫毛上似乎沾了點飄落的細小雪花，隨著她每一次眨眼而輕輕顫動。鼻尖依舊紅紅的，嘴唇因為驚嘆而微微張著，呵出小小的白氣。

煙花的光芒在她清澈的眼眸里明明滅滅，像藏著無數(shù)顆跳躍的星星。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暖而酸澀的情緒，像細小的藤蔓，悄然纏繞上他的心尖，又無聲地收緊。

“周敘白！”

許昭昭忽然轉(zhuǎn)過頭，臉上是毫無保留的燦爛笑容，眼睛亮得驚人，

“快許愿！新年愿望！對著煙花許愿可靈啦！”

猝不及防地撞進她盛滿星光和笑意的眼眸里，周敘白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像被那過于明亮的光芒燙了一下。他有些倉促地移開視線，重新望向喧囂的天空，喉結(jié)微不可察地滾動了一下。

“我……”

許昭昭已經(jīng)雙手合十，虔誠地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像蝶翼般覆下，聲音帶著孩子氣的認真和期待，清晰地飄散在煙花轟鳴的間隙，

“我希望爸爸媽媽身體一直健健康康，每天都開開心心！希望小滿膽子再大一點，希望顧言哥……嗯，希望他少惹老師生氣！希望……”

她頓了頓，聲音更輕快也更清晰了幾分，

“希望周敘白，能幸福快樂！每天都像今晚這樣，輕松一點，多笑一笑！”

她的愿望像一顆顆溫潤的雨滴，輕輕敲打在周敘白冰封的心湖上，漾開一圈圈無聲的漣漪。幸福快樂……多笑一笑……

這樣簡單樸素的愿望，對他而言卻像遙不可及的星辰。他望著夜空中那朵正在緩緩消散、宛如巨大銀色柳枝的煙花，心底深處最隱秘的渴望，在喧囂與寂靜交織的這一刻，不受控制地浮出水面。

他薄唇微啟，聲音很輕，輕得幾乎要被下一波煙花的轟鳴徹底淹沒，卻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分量：

“愿……許昭昭，平安順遂，永遠如今日這般明媚無憂。”

巨大的煙花再次在頭頂炸響，金色的光芒瀑布般傾瀉而下，瞬間照亮了整個小院，也照亮了周敘白輪廓分明的側(cè)臉和他眼中深藏的、未曾言明的溫柔。那光芒太過耀眼，掩蓋了他唇邊一閃而逝的、極其淺淡的弧度。

許昭昭恰好在這時睜開了眼，被這突如其來的強光刺得瞇了瞇，下意識地抬手擋了一下，并未捕捉到身旁少年那轉(zhuǎn)瞬即逝的神情和低語。她只看到周敘白依舊仰著頭，側(cè)臉在明滅的光影里顯得有些清冷疏離。

“喂！你許愿了嗎？許了什么？”

她用手肘輕輕碰了碰周敘白的胳膊，好奇地追問。

周敘白收回目光，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掩去了眸底所有的情緒。再抬眼時，已恢復(fù)了平日的波瀾不驚，語氣平淡無波，聽不出任何端倪：

“沒什么。希望……競賽能拿個好名次吧。”

“哎呀！就知道學(xué)習(xí)！”

許昭昭撇撇嘴，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但很快又被新升空的煙花吸引了注意力，

“哇！快看！這個！像不像滿天星！”

周敘白重新將目光投向夜空，看著那無數(shù)細小璀璨的光點如星辰墜落。煙花的光芒在他眼中明明滅滅，卻再也無法像之前那樣映出純粹的驚嘆。

他的余光，他的心緒，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始終無法真正離開身旁那個正激動地指著天空、因為寒冷和興奮而微微瑟縮著肩膀、卻依舊笑得像個小太陽的女孩。

她的側(cè)影在漫天華彩的映襯下，像一幅溫暖的剪影，深深烙印在他的視網(wǎng)膜上，也烙印在這個喧囂又孤寂的除夕夜里。

那棗紅色的身影，比任何盛放的煙火都更持久地，燃燒在他心底最柔軟、也最隱秘的角落。

“咻——嘭！”

又一朵碩大無朋的煙花在墨藍的天幕上極致綻放，流金碎玉，絢爛奪目。

許昭昭仰著頭，發(fā)出一聲長長的、滿足的喟嘆，小臉被映得忽明忽暗，寫滿了純粹的快樂。

周敘白安靜地看著，看著那璀璨的光在她清澈的眼底流轉(zhuǎn)、跳躍，最終歸于一片溫柔的、帶著笑意的星芒。

他放在膝蓋上的手，在厚厚羽絨服的遮掩下，無意識地微微收緊。掌心似乎還殘留著剛才被她衣袖拂過的一絲若有似無的暖意。

夜空中，煙火的表演漸漸走向尾聲。巨大的轟鳴變得稀疏，綻放的華彩也顯得意猶未盡，只留下淡淡的硝煙味和光痕在寒冷的空氣里緩慢消散。

世界仿佛經(jīng)歷了一場盛大的狂歡后，正緩緩沉入更深的寂靜。路燈昏黃的光暈重新占據(jù)了主導(dǎo)，靜靜地籠罩著白雪覆蓋的小院。

“呼——真過癮！”

許昭昭意猶未盡地搓了搓凍得有些發(fā)麻的臉頰，呼出一大團白氣，在燈光下裊裊散開。她轉(zhuǎn)過頭，看向周敘白，鼻尖和臉頰都紅撲撲的，眼睛因為興奮而顯得格外水潤，

“好看吧？比悶在房間里強多啦！”

“嗯。”

周敘白輕輕應(yīng)了一聲。他的聲音在寂靜下來的空氣里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柔和。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雪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不早了，你該回去了。叔叔阿姨該擔(dān)心了。”

夜風(fēng)拂過他額前的碎發(fā)，露出光潔的額頭和那雙在夜色里顯得格外深邃的眼睛。

他看著許昭昭，那目光里沉淀著太多復(fù)雜的情緒，像是感激，像是留戀，又像是某種更深沉、連他自己也尚未完全厘清的東西。

“哎呀，知道啦知道啦！”

許昭昭也跟著站起來，拍了拍粘在羽絨服后擺上的雪屑，動作帶著點孩子氣的利落，

“你也快回去吧，外面冷死了！”她說著，跺了跺腳，試圖讓凍僵的腳趾恢復(fù)知覺。

兩人并肩走出許家的小院。雪地被踩出兩行清晰的足跡，一深一淺，并排延伸向兩扇相鄰的門洞。

空氣里彌漫著清冷的雪氣和淡淡的硫磺味。走到周家單元門口，許昭昭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面對周敘白。

她仰起臉，路燈的光芒灑在她光潔的額頭上，那雙亮晶晶的眼睛認真地看著他。

“周敘白，”

她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亮而真誠，

“新年快樂！要開心點哦！”

她說著，嘴角彎起一個大大的笑容，露出兩顆可愛的小虎牙，像兩枚小小的、溫暖的月牙兒。那笑容里沒有絲毫陰霾，純粹得如同今夜剛落下的新雪，帶著能融化一切寒冰的力量。

周敘白的心口像是被那笑容輕輕撞了一下，泛起一陣細微的酸脹暖流。

他看著眼前這張明媚的笑臉，看著她棗紅色小襖領(lǐng)口露出的那一點點溫暖色彩，喉結(jié)微動。最終，他微微點了點頭，薄唇似乎向上牽動了一下，形成一個極其短暫、幾乎難以捕捉的弧度，聲音低沉卻清晰：

“嗯。新年快樂，許昭昭。”

“那，晚安啦！”

許昭昭朝他用力揮揮手，像只靈巧的小鹿，轉(zhuǎn)身小跑著奔向自己家亮著溫暖燈光的門洞，“吱呀”一聲推開門，歡快的聲音隱約傳來：

“爸！媽！我回來啦！煙花可好看啦……”

那扇門在她身后關(guān)上，連同那溫暖的光暈和熱鬧的人聲一起，被隔絕在另一個世界。周敘白獨自站在冰冷的單元門口，耳邊似乎還回響著她那句“要開心點哦”。

他抬頭望了望自家那扇漆黑冰冷的窗戶，再看了看隔壁那扇透出暖黃光線的門，最后目光落在雪地上那兩行并排的腳印上——

一行屬于她，小巧活潑，帶著點蹦跳的痕跡；一行屬于他，深而規(guī)整，帶著慣常的克制。

凜冽的夜風(fēng)再次卷起地上的雪沫，撲打在他臉上。他下意識地裹緊了身上的羽絨服，指尖觸碰到口袋里一個硬硬的、帶著棱角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