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露殿前，香風(fēng)細(xì)細(xì)，環(huán)佩輕搖。武瞳眸端坐于皇帝身側(cè)的龍輦之上，白紗后的目光穿透儀仗的華蓋，落在那群匍匐于地的少女身上。她們身著精心準(zhǔn)備的華服，身姿如初綻的蓓蕾，年齡不過十四至十八歲，正是生命中最鮮妍明媚的時節(jié)。武瞳眸心中驀然涌起一股難言的酸澀——這些與自己年歲相仿的姐姐們，此刻卻如同待價而沽的珍玩，即將成為自己那位已過盛年、心思深沉的阿耶后宮中的點綴。這何嘗不是一種對青春與生命的暴殄天物。

按照選秀的規(guī)矩，太監(jiān)會陸續(xù)的念每個秀女的名字。然后被念到名字的秀女依次來到皇帝面前請安。供皇帝挑選?；实劭瓷系男闩畡t會被賜玉佩，這個儀式的意義為“投我以木桃，還之以瓊瑤”。而沒被皇帝看上的秀女則會被皇帝賞賜一只絨花發(fā)簪?！敖q花”與“榮華”同音，表示皇家對這個秀女的祝福，哪怕是他落選了，也愿他一生榮華。

武瞳眸很喜歡絨花發(fā)簪，各式各樣的漂亮的絨花發(fā)簪。可是后宮的其他娘娘們都嫌絨花發(fā)簪晦氣。不愿意佩戴。發(fā)間寧可帶容易枯萎的鮮花，也不愿意帶絨花發(fā)簪。認(rèn)為一個女人要是沒被皇上選上，是作為一個女人的失敗。絨花發(fā)簪作為被淘汰的代表，哪怕絨花發(fā)簪做工再精巧再漂亮，也會被女人嫌棄。

武瞳眸只覺得有這種思想的女人簡直可悲。絨花發(fā)簪何錯之有？武瞳眸偷偷的看了一眼自己的阿耶，明明有錯的是這個男人好嗎？自己不敢反抗，就拿絨花發(fā)簪泄氣。小人行為。

殿內(nèi)，選秀大典莊重而冰冷地進(jìn)行著?？偣芴O(jiān)尖利的聲音劃破寂靜，念出一個個承載著家族期望的名字：

“秀女柳如煙，上前——”

一名身姿婀娜、身著天水碧衣裙的少女款款趨前，依禮跪拜。皇帝目光掃過，帶著一絲漫不經(jīng)心的挑剔：“家中可是清貧？連飯也吃不飽？站都站不穩(wěn)了？”

話音未落，麗妃立刻接口，聲音帶著刻薄的優(yōu)越感：“陛下圣明，此女行止輕浮，毫無端莊之態(tài)，如何能侍奉御前，為天下女子表率？”

“陛下有旨，賜絨花發(fā)簪！”太監(jiān)的宣唱如同判決，柳如煙黯然退下，身影淹沒在殿外的陰影里。

“秀女尚楚楚，上前——”

又一位少女上前行禮。皇帝看著她敷得過于厚重的妝容，輕哂道：“這是剛從面粉缸里撈出來的不成？連臉都洗不干凈?！?

麗妃的附和如影隨形：“這般粗陋，連妝奩都理不清，更遑論侍奉圣駕了?！?

“陛下有旨，賜絨花發(fā)簪！”尚楚楚的命運，亦定格在這一聲冰冷的宣唱中。

“秀女江爾雅，上前——”

這位女子容貌清麗，氣質(zhì)溫婉?；实垩壑新舆^一絲滿意，手中折扇在掌心輕輕一叩。

侍立一旁的太監(jiān)心領(lǐng)神會，高聲唱道：“陛下有旨，賜玉佩！”

一塊象征著入選、也象征著囚籠開啟的玉佩，落入了江爾雅手中。麗妃此刻便噤聲不語，只余下意味深長的目光。

“秀女南蘭，上前——”

蔥綠織錦包裹著玲瓏身段，膚光勝雪，眉目如畫，一雙明眸清澈含韻，隱隱透著書卷清氣。然而，皇帝卻只覺其氣質(zhì)清冷，不合眼緣，甚至帶著一絲刻薄的預(yù)判：“此等面相，一看便知福薄無子緣。朕選秀，為的是綿延皇嗣，豈容無用之人空耗宮闈？”

麗妃即刻補上最惡毒的一刀：“陛下所言極是！后宮可不是養(yǎng)閑人的地方，更容不得一只……不會下蛋的母雞！不孝有三，無后為大??！”

“陛下有旨，賜絨花發(fā)簪！”南蘭低垂著頭，承受著這來自最高權(quán)力與后宮傾軋的雙重羞辱，默默退下。

武瞳眸端坐于御座之側(cè)，將麗妃的逢迎踩踏、皇帝的輕率評判盡收眼底。心中厭惡翻涌，如同吞了蒼蠅般難受。但她自幼浸潤于宮廷權(quán)術(shù)，早已學(xué)會將情緒深藏于白紗之后，面上波瀾不驚，唯有一雙置于膝上的手，悄然攥緊了衣擺。

淑貴妃同樣心生反感，麗妃的尖刻與勢利令她不齒，然而在這深宮之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亦選擇了沉默，只在心底輕嘆一聲。

這一幕幕，讓武瞳眸感到陣陣惡心。她悲哀地看清了：女子視若珍寶的容貌，不過是取悅男子的工具，維系著她們虛幻的前程。當(dāng)青春不再，容顏凋零，男子的愛意便如流水般逝去。而那些被拋棄的女子，往往將滿腔怨恨傾瀉在更年輕貌美的后來者身上，斥之為“狐貍精”，用盡惡毒詛咒。她們可曾想過，造成不幸的根源，從來不是那些同樣身不由己的年輕女子，而是那個厭棄糟糠、貪戀鮮妍的男人？

更在于她們自己，將一生的希冀與價值，全系于一人之身！武瞳眸暗自發(fā)誓，若自己日后淪為這等怨婦，連自己都要唾棄！

選秀場如同一面冰冷的鏡子，照見了更深層的殘酷：在天下男子眼中，女子的首要價值，不過是傳宗接代的工具。若連此功能都無法履行，等待她們的便是無情的貶斥與羞辱。

可生兒育女，難道只是女子一人的責(zé)任？武瞳眸心中充滿了質(zhì)疑與不平。她更深刻地領(lǐng)悟到，所謂“美”與“丑”，在絕對的權(quán)力面前，不過是一個男人瞬息萬變的喜好?；实垡痪漭p飄飄的否定，便能將一位少女的自信與尊嚴(yán)踩入泥濘，引來他人的肆意嘲笑。這，便是權(quán)力的魔力——它扭曲審美，定義價值，主宰命運。

“秀女盧綰綰，上前——”

此時，淑貴妃的貼身宮女劍蘭悄然趨近武瞳眸，奉上一盞溫潤的玫瑰雨露茶：“殿下許久未曾飲水，潤潤喉吧?！痹捳Z間，指尖極輕地拽了一下武瞳眸的衣袖。

武瞳眸抬眸望去，只見一位身著粉霞色桃花鬧春紋衣裙的少女盈盈上前。她約莫十六歲，眉眼靈動，顧盼生輝，巧笑嫣然間，整個人如同三月枝頭最明媚的桃花，明艷中帶著天然的俏皮，瞬間點亮了沉悶的殿宇。

一直沉默的武瞳眸忽然開口，聲音清脆：“阿耶，這個阿姊生得真好看?！?

皇帝聞言，目光在盧綰綰身上略一停留，又瞥了眼身側(cè)的愛女，微微頷首。太監(jiān)立刻唱喏：“陛下有旨，賜玉佩！”

盧綰綰眼中迸發(fā)出驚喜的光芒，盈盈下拜謝恩，目光感激地投向淑貴妃的方向。

麗妃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飾的譏誚，眼神在武瞳眸、淑貴妃和盧綰綰之間逡巡，心中冷笑：好個“無欲無求”的淑貴妃！原來是要借雍公主這陣東風(fēng)，把自家的人塞進(jìn)來！

珍貴妃亦將一切看在眼里，垂眸飲茶，心中暗忖：終究還是露出了爪牙，這后宮，哪有什么真正的清凈人。

選秀落幕，皇帝攜武瞳眸起駕。離開雨露殿前，武瞳眸行至淑貴妃身側(cè)，正欲開口詢問盧綰綰的身份，劍蘭已搶先一步，低聲且清晰地回道：“殿下，那是我們娘娘的表妹，盧家小姐綰綰。”

武瞳眸了然，不再多言，隨御駕離去。

身后，麗妃那含沙射影、陰陽怪氣的嘲諷之聲，已然飄向了沉默的淑貴妃。淑貴妃挺直脊背，神色平靜地承受著，唯有袖中微顫的手指，泄露了內(nèi)心并非全無波瀾。深宮的路，從來都不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