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瞳眸乘坐步輦前往宣室殿伴駕，行至半途，卻見宮中各處人影憧憧，宮女太監(jiān)們步履匆匆，神色間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緊張與忙碌。空氣中彌漫著不同尋常的氣息。

“這是怎么了？”武瞳眸蹙眉，問向隨行的小太監(jiān)。

小太監(jiān)躬身，聲音帶著一絲小心翼翼：“回殿下，三年一次的選秀大典將至。再過幾日，便是陛下親閱秀女的日子了。各宮都在加緊準(zhǔn)備呢。”

“選秀……”武瞳眸低聲重復(fù)，心頭驀地一沉。這兩個字如同冰冷的鉤子，瞬間勾起了深埋的記憶——那個在產(chǎn)床上掙扎、最終香消玉殞的呂妃娘娘！她的面容在眼前一閃而過，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方才還算晴朗的心情，霎時蒙上了一層厚重的陰霾。

選秀的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后宮激起了層層漣漪。鏡前，多少嬪妃攬鏡自照，指尖撫過眼角悄然爬上的細(xì)紋，心中涌起無限悲涼。新人如花，舊人如葉。君恩似流水，一去不返。她們精心保養(yǎng)的容顏，終究敵不過歲月無情，更敵不過那源源不斷涌入宮闈的、鮮嫩欲滴的青春。

丹紫宮內(nèi)，燭火搖曳。武瞳眸、宋寧、呂以沫早早完成了課業(yè)，聚在寢殿內(nèi)小憩。陶灼華為她們奉上清茶點心，又繪聲繪色地講起近日宮中的“趣聞”。

“殿下，女公子們，你們可知道王婕妤娘娘？”陶灼華壓低聲音，帶著一絲促狹，“聽聞選秀在即，她心急如焚，竟日日節(jié)食，還在身上緊緊纏了那‘瘦腰束’！結(jié)果生生把自己餓暈過去，險些香消玉殞！這事兒啊，給她瞧病的太醫(yī)都當(dāng)笑話講給太醫(yī)院的小徒弟們聽呢！”

“還有楊昭儀，”她繼續(xù)道，“生怕容顏有瑕，一日之內(nèi)竟敷了六道面膜！結(jié)果弄得滿臉紅疹，癢痛難當(dāng)，如今躲在寢宮里，連門都不敢出，怕是要成‘花面貓’了！”

“最慘的是棋嬪娘娘，”陶灼華嘆道，“為了在陛下面前一舞驚鴻，日夜苦練，結(jié)果一個不慎，從練舞的高臺上摔了下來！聽說骨頭都折了，沒個把月怕是下不了床了！”

殿內(nèi)侍立的春娘、伊影、石蘭兮等人，想到平日里這些娘娘們頤指氣使的模樣，再聽她們?nèi)缃襁@般狼狽不堪，忍不住掩嘴低笑。

然而，笑聲漸歇。眾人發(fā)現(xiàn)武瞳眸的臉色愈發(fā)凝重，嘴角緊抿，不見半分笑意。呂以沫聽著這些“笑話”，眼神飄忽，心事重重。就連素來爽朗、大大咧咧的宋寧，此刻也罕見地沉默下來，垂眸不語。

呂以沫幽幽一嘆，聲音帶著洞悉世事的蒼涼：“這便是世家貴女的風(fēng)光？外人只見其錦繡華服，珠圍翠繞，哪知這深宮金籠里的辛酸與掙扎？”

宋寧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迷茫與不甘：“世間女子所求，不過是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為何……如此之難？色衰而愛弛，竟是千古不變的鐵律么？”

武瞳眸的目光掃過殿中眾人，最終落在跳躍的燭火上，聲音低沉而清晰：“這世道……對女子終究是不公的。”

這句話如同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在殿內(nèi)激起無聲的漣漪。宮女們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沉思與感同身受的悲戚。

一片寂靜中，石蘭兮清越而哀婉的歌聲緩緩響起，如泣如訴，直擊人心：

苦相身為女，

卑陋難再陳。

男兒當(dāng)門戶，

墮地自生神。

雄心志四海，

萬里望風(fēng)塵。

女育無欣愛，

不為家所珍。

長大逃深室，

藏頭羞見人。

垂淚適他鄉(xiāng)，

忽如雨絕云。

低頭和顏色，

素齒結(jié)朱唇。

跪拜無復(fù)數(shù)，

婢妾如嚴(yán)賓。

情合同云漢，

葵藿仰陽春。

心乖甚水火，

百惡集其身。

玉顏隨年變，

丈夫多好新。

昔為形與影，

今為胡與秦。

胡秦時相見，

一絕逾參辰。

歌聲哀婉，字字錐心。武瞳眸靜靜聽著，思緒飄遠(yuǎn)。這歌詞道盡了天下女子共同的悲涼命運，縱是金枝玉葉的公主，亦難逃樊籠。永清長公主武令儀那絕望的眼神，司馬靈那決絕的身影，再次浮現(xiàn)在她眼前。

興慶宮

麗妃對鏡自照，指尖顫抖地?fù)徇^眼角的細(xì)紋。選秀在即，家中又送了年輕貌美的族妹入宮！她深知，若再不得圣眷，不僅恩寵無望，更會被家族視為棄子！鏡中那張精心保養(yǎng)的臉，終究抵不過歲月的侵蝕。“色衰愛弛……色衰愛弛……”她喃喃自語，眼中充滿了恐慌與不甘。

長春宮

珍貴妃為籌備選秀，累得心力交瘁。雖與淑貴妃同為貴妃，共掌六宮，但淑貴妃對協(xié)理之權(quán)毫無興趣，從未與她爭鋒，這讓她稍感寬慰。然而，一想到自己那資質(zhì)平庸、甚至有些駑鈍的兒子五皇子武弘智，沉重的憂慮便壓得她喘不過氣。后宮佳麗如云，新人輩出，她與皇帝青梅竹馬的情分又能維系多久？兒子不爭氣，恩寵如浮云，她只覺滿心苦澀，前路茫茫。

慶云宮

慶云宮內(nèi)，劍蘭遞上汗巾，低聲稟報：“娘娘，舅老爺傳信，說這次表小姐也參選了秀女……望娘娘念在骨肉親情，多加照拂。”

淑貴妃皇甫諾雁聞言，動作一頓，隨即猛地將汗巾擲在劍蘭身上！一股無名火涌上心頭：“既已將我送入這見不得人的去處，為何還要把表妹也推進來？粗茶淡飯，平安喜樂不好么？”

“男人們心中，終究只有功名利祿，何曾顧惜過女兒家的心意！”

她望著庭院中高聳的紅墻與四角的天空，胸中激蕩的怒火漸漸平息，化作一聲悠長的嘆息。罷了，罷了。既入此局，便隨了他們的愿吧。

練劍后的汗水浸濕了鬢角，皇甫諾雁的心緒卻漸漸澄明。相比于這深宮中無數(shù)寂寥無依的女子，她已是幸運至極。雖與雍公主武瞳眸并無血緣，但那份朝夕相處、相互扶持的真情，早已超越了血脈的羈絆。她深知武瞳眸是個重情重義的孩子，這份母女情誼，堅不可摧。即便有朝一日廢妃楊氏重現(xiàn)于世，她也有這份自信——武瞳眸心中認(rèn)定的母親，只會是她皇甫諾雁。

她望向遠(yuǎn)方，目光中帶著一絲憐憫。即將入宮的小表妹，她的未來又會如何？陛下年過而立，子嗣依舊單薄，后宮佳麗無數(shù)，能得幸有孕者寥寥。在這深宮之中，沒有子嗣的妃嬪，注定如同無根的浮萍。罷了……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強求不得。她收回目光，心中只剩下一片釋然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