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學宮內，武瞳眸正與宋寧一同研習兵法。她取出淑貴妃所贈的大周與大商疆域圖，鋪陳案上，又命人取來太學宮典藏的官方疆域圖，兩相對照。白紗后的目光細細掃過，秀眉微蹙。

“黎奴，你看此處，”武瞳眸指尖點向兩國交界，“淑妃娘娘圖中標注的‘鷹愁澗’，在太學圖中竟成了‘落鷹坡’？還有這‘赤水河’的支流走向，兩圖也截然不同……”

宋寧湊近細看，亦是驚疑：“確實差異甚大！地勢、關隘、河流走向，多有出入！這……究竟哪一版才是實情？”

武瞳眸沉吟道：“行軍布陣，差之毫厘，謬以千里。疆域圖若有誤，后果不堪設想。”

宋寧思索片刻，低聲道：“宮中藏書閣，藏有兵部勘定、用于軍國機要的輿圖，當為最權威之本。不若……我們今晚去藏書閣一探究竟？”

武瞳眸點頭：“好主意！只是我散學后需去宣室殿伴駕，待我離了宣室殿，再晚些時候，我們藏書閣匯合。”

“明白。”宋寧應道，“我今日散學后便留在太學溫書，待殿下離了宣室殿，我便動身前往藏書閣等候。”

亥時初刻，夜色深沉。武瞳眸乘坐的御輦悄然停在藏書閣巍峨的殿門前。石階下，宋寧的身影已在寒風中佇立多時。

“黎奴！”武瞳眸跳下御輦，聲音帶著夜風的清冽與一絲雀躍。

“殿下！”宋寧迎上前行禮。

武瞳眸示意伊影：“去請管事太監開門，本宮要查閱輿圖。”

不多時，一個身材圓潤、氣喘吁吁的中年太監小跑著迎了出來，正是藏書閣管事太監。他慌忙行禮，圓臉上堆滿諂媚的笑容：“奴才參見雍公主殿下！不知殿下深夜駕臨，有何吩咐？”

武瞳眸道：“本宮與宋女公子需查閱大周與周邊諸國接壤的疆域圖，煩請公公取來。”

“是是是！奴婢這就帶路！”管事太監連聲應道，提著燈籠在前引路。

四人穿過重重書架，步入藏書閣深處存放輿圖的區域。此地書架高聳入頂，典籍浩如煙海，白日里也光線幽暗，此刻更顯陰森。然而，就在這萬籟俱寂的深處，竟隱隱傳來人聲和燭光搖曳！

管事太監臉色驟變！宮規森嚴，藏書閣酉時便需清場落鎖，嚴禁留人，更嚴禁夜間點燭，以防走水！何人如此大膽！

四人屏息凝神，循聲悄然靠近。只見在存放海域圖的區域中央，兩個身著低等太監服飾的少年，正將一幅巨大的海域圖高高懸于梁下！他們湊在燭火旁，一人手指輿圖，正低聲而熱烈地討論著什么，聲音雖輕，卻透著難掩的興奮與專注。

“……你看這‘鬼見愁’海域，標注的季風轉向點，還需再推前半月！阿耶說過，三月的颶風眼，往往比官圖記載的偏北三十里……”

“阿兄說得對！還有這暗礁群，水深變化極大，官圖只標了淺處，深處漩渦的流向……”

管事太監看清二人面容，瞬間火冒三丈！他一個箭步沖上前，掄起巴掌狠狠摑在說話那少年臉上！

“啪！”清脆的耳光聲在寂靜中炸響！

“兩個不知死活的海上賤種！天生的疍家賤胚子！誰給你的狗膽？！竟敢違抗宮規，深夜在此點燭？！想死滾遠點！別連累咱家滿門抄斬！”管事太監怒不可遏，罵聲尖利刻薄，揚手又要再打！

“住手！”武瞳眸清冷的聲音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本宮在此，豈容你放肆！”

管事太監渾身一僵，高舉的手訕訕放下，連忙躬身退到一旁，噤若寒蟬。

宋寧已提著燈籠上前，明亮的光線瞬間照亮了那幅巨大的海域圖。她目光掃過圖面，瞳孔驟然收縮！圖上不僅標注著極其詳盡的海岸線、島嶼、暗礁，更用不同顏色的細線勾勒出不同季節的洋流、季風路徑，甚至標注了颶風多發區域和預測轉向點！其精細程度、對海況的掌握，遠超她所見過的任何官方海圖！

她強壓下心中的震驚，目光銳利地看向那兩個被打得臉頰紅腫、嘴角滲血的少年太監：“這圖……是你們所繪？所注？”

年紀稍長的少年強忍疼痛，挺直脊梁，聲音帶著一絲倔強：“回貴人，圖是官圖，但……但上面這些風信、潮汐、暗流標記，是奴才……奴才根據家中世代行船的經驗，一點點添上去的。與奴才的弟弟無關！貴人要責罰，沖奴才一人來！”

宋寧心中暗贊，面上卻不顯，繼續問道：“你們是專司掌管輿圖的太監？”

“是。”少年答道，“奴才任大蝦，這是奴才的弟弟任二蝦。奴才兄弟二人，在藏書閣專管輿圖庫已有五年。”

宋寧不動聲色地回到武瞳眸身邊，俯身在她耳邊，用極低卻無比清晰的聲音道：“殿下，此二人乃大才！尤其這任大蝦，于海疆輿圖一道，造詣非凡！若能收歸麾下，日后必有大用！臣女斗膽，懇請殿下將其中一人賜予臣女！”

武瞳眸雖因眼覆白紗，在昏暗光線下難以看清圖面細節，但她對宋寧的眼光深信不疑。她微微頷首，轉向那對兄弟，聲音平靜卻帶著無形的壓力：

“宮規森嚴，酉時清場，嚴禁燭火，此乃鐵律！爾等明知故犯，按律當重責不貸！”

任大蝦、任二蝦聞言，臉色慘白，渾身顫抖，伏地不敢抬頭。

武瞳眸話鋒一轉：“然，念爾等初犯，且……似有鉆研之心。本宮今日網開一面，給你們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爾等，可愿？”

管事太監在一旁急得直跺腳，低聲呵斥：“兩個蠢貨！還不快謝恩？！”

任大蝦猛地抬頭，眼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狂喜光芒！他拉著弟弟重重叩首，額頭撞擊青磚發出沉悶聲響：“奴才謝殿下天恩！奴才萬死不辭！定當肝腦涂地，報答殿下！”

“好了，不必再叩。”武瞳眸抬手制止，“任大蝦，你既掌管輿圖五年，想必對閣中所藏了如指掌？”

“是！奴才不敢說倒背如流，但凡殿下所需，奴才定能即刻尋出！”任大蝦聲音帶著激動與篤定。

武瞳眸微微側首，對宋寧道：“黎奴，告訴他們所需圖冊。尋齊之后，命他二人送至丹紫宮。”她又轉向管事太監，“此處燭火昏暗，本宮目力不便，先行回宮。你，好生協助宋女公子。”

“奴才遵旨！”管事太監連忙應道。

武瞳眸不再多言，在伊影的攙扶下登上御輦，輦車緩緩駛離，消失在藏書閣深沉的夜色中。留下宋寧與任家兄弟，在搖曳的燭火與浩瀚的圖籍間，開始尋找那決定性的答案。任大蝦望著公主離去的方向，心中激蕩難平——這突如其來的轉機，如同暗夜中的燈塔，照亮了他兄弟二人原本黯淡無光的前路。

丹紫宮內殿，燭火通明，亮如白晝。武瞳眸倚在軟榻上稍作休憩，驅散了藏書閣昏暗帶來的不適。不多時，宋寧領著任大蝦、任二蝦兄弟步入殿內。

“殿下，圖已取到。”宋寧示意宮女將三幅巨大的疆域圖高高懸起——淑貴妃所贈、太學宮所藏、以及藏書閣秘本。

武瞳眸起身，在宋寧的引導下，湊近圖前細細比對。白紗后的目光緩緩掃過圖上山川河流的線條。淑妃圖與藏書閣圖果然更為接近，但細微之處仍有差異：淑妃圖中標注為緩坡之處，藏書閣圖卻顯陡峭；太學圖上的河流走向，在另外兩圖上竟有分岔……

“黎奴，你看此處……”武瞳眸指尖輕點，疑惑更深。

宋寧亦蹙眉沉思：“確實……淑妃娘娘的圖雖精妙，但藏書閣這份，似乎……更貼合近況？”

侍立一旁的任大蝦見狀，躬身行禮，聲音沉穩而清晰：“啟稟殿下，女公子，這三幅圖之所以不同，根源在于繪制的時間與目的。”

他指向太學宮圖：“此圖最為古舊，應是數十年前所繪。彼時大周與大商邊境曾發生強烈地動，山崩地陷，地貌為之劇變。”他的手指移向淑貴妃圖：“此圖乃皇甫正雄將軍在地動之后不久，親率勘測隊實地勘察所繪，故能反映當時變化。然皇甫將軍故去多年，邊境近年又頻發山洪泥石，地貌再改……”

最后，他指向藏書閣圖：“此圖乃兵部最新勘定，專為行軍調兵之用。按制，每五年必更新一次，但凡地名變更、道路改易、山形水勢有異，皆需及時修訂。此圖所載，便是當下最貼近實情之貌。”

武瞳眸與宋寧聞言，豁然開朗，心中對這位掌管輿圖的太監多了幾分敬佩。

“原來如此。”武瞳眸頷首，目光轉向任大蝦，“本宮在藏書閣時，聽你兄弟二人對著海域圖侃侃而談，見解不凡。你二人……似乎對航海之事頗為精通？”

任大蝦聞言，臉上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苦澀，他低下頭，聲音低沉下去：“奴才……出身微賤。世代皆為海上疍民。疍民……乃天下賤民之首，山民、牧民尚可登岸游牧，唯有疍民，生老病死，皆在舟楫之上，漂泊無根，為世人所輕賤，不容于岸上。”他頓了頓，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悲涼，“正因如此，我們生于海，長于海，對海上風云變幻、潮汐漲落、暗流走向，如同呼吸般熟悉。這……是刻在血脈里的本能。”

武瞳眸與宋寧心中震動。她們雖知世間有等級之分，卻未曾真切體會過這“賤民之首”的沉重枷鎖。那世代漂泊、永無歸依的命運，光是想象，便令人窒息。

武瞳眸沉默片刻，輕聲問道：“既世代漂泊海上，你兄弟二人……又如何入了這深宮，成了……內侍？”

任大蝦身體微不可察地一顫，臉色瞬間蒼白，仿佛被觸及了最深的傷疤。他嘴唇翕動，卻發不出聲音。

一旁的任二蝦見狀，眼中含淚，上前一步，替兄長開口，聲音帶著少年人強忍的顫抖：“回殿下……奴才們的阿耶、阿母……在一次出海時……遇上了大風暴……船……船沉了……再也沒回來……”他吸了吸鼻子，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后來……是叔叔收留了我們兄弟。叔叔待我們……起初也是好的，像待自己的親兒子一樣。可是……好景不長……”

他的聲音哽咽起來：“那年……家鄉遭了百年不遇的颶風……海嘯滔天……把岸上的房子、漁船……全都卷走了……什么都沒剩下……叔叔家……也毀了……偏在這時……官府又來催逼賦稅……叔叔……叔叔他哪里還拿得出錢糧啊……”

他閉上眼，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絕望的夜晚：“官府的人說……宮里急需進貢童男……凈身入宮侍奉貴人……若能獻上兩人……便可抵了叔叔家全年的稅賦……叔叔……叔叔他……”任二蝦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那晚……他在我們兄弟的飯食里……下了藥……等我們醒來……已經被捆在府衙的柴房里了……沒過幾日……就被……就被……”

后面的話，他已說不下去，只是死死咬著下唇，淚水無聲滑落。

殿內一片死寂，只有燭火噼啪作響。

武瞳眸喉嚨發緊，聲音干澀：“你們……可恨你們的叔叔？”

任二蝦抬起淚眼，用力搖頭，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清醒：“不恨……奴才們……不恨叔叔。爺娘走后，是叔叔給了我們一口飯吃，一處遮風擋雨的破棚子……雖然嬸娘總嫌我們多吃一口……但叔叔……盡力了……”他頓了頓，聲音低如蚊蚋，“后來……叔叔也是實在活不下去了……才……才那樣做……在他心里……終究是要護著自己的親生骨肉……這是人之常情……奴才們……能明白……”

他抬起頭，望向燭火通明卻照不進心底陰霾的宮殿深處，喃喃道：“奴才們只是……只是不明白……老天爺……為何要這樣對我們……”

武瞳眸與宋寧靜靜地聽著，心中翻涌著難以言喻的沉重與悲憫。那平靜敘述下的巨大苦難，如同冰冷的潮水，無聲地漫過殿內明亮的燭光，留下深沉的陰影。她們看著眼前這對兄弟，一個沉默隱忍，一個強忍悲聲，仿佛看到了那無邊無際的海上，世代漂泊、命如浮萍的疍民縮影。這份沉默，是對命運不公的無聲控訴，也是對這世間冰冷規則最沉重的叩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