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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最后的點痣人

我是祖傳的點痣人,專替人點去兇痣。

那晚雇主神秘兮兮遞來地址:“子時前來,莫掌燈,莫問名。”

踏進荒宅才知,柳家小姐三日前已暴斃。

我摸黑點完最后一顆痣,冰涼的手突然抓住我手腕:“先生且慢。”

銅鏡里映出她腐爛的臉:“眉心這顆……也點了吧。”

那天我收攤格外早。頭頂的槐樹杈子上,那幾只烏鴉叫得實在邪性,一聲聲喑啞凄厲,像被扼住喉嚨的嗚咽,又像孝子賢孫跪在靈前干嚎。灰蒙蒙的暮色里,它們漆黑的羽毛幾乎融進枝干的暗影,只有那幾雙豆子似的眼睛,幽幽地泛著點不祥的光。我心頭沒來由地一陣發緊,右眼皮也跟著突突跳了兩下。

老祖宗傳下的規矩:烏鴉聚頂,怨氣纏身,今日不宜動針。我飛快地把攤子上那幾把磨得锃亮的小刀、裝著各色藥粉的瓷瓶,還有那塊寫有“祛兇痣,轉福運”六個褪色大字的布幡,一股腦兒塞進那個油光發亮的舊皮褡褳里。這褡褳跟我年頭不短了,浸透了汗味、藥味,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混雜著無數人命運轉折點的氣息。

剛把褡褳甩上肩頭,準備離開這棵晦氣的槐樹,一個身影無聲無息地貼了上來,像一片驟然飄落的枯葉,堵在我面前。

來人穿著一身青布長衫,洗得發白,漿得筆挺。他個頭不高,瘦得有些嶙峋,臉上蒙著一層說不出的灰敗氣色,像是久不見陽光的浮土。最叫我心里“咯噔”一下的是他的眼睛,直勾勾的,毫無波瀾,空洞得像兩口廢棄的老井,直直地釘在我臉上。那眼神,不像活人看人,倒像在打量一件器物。

他枯瘦的手從袖筒里探出來,遞過來一張折疊得方方正正、邊緣齊整得如同刀裁的紙。那手指甲修剪得異常整齊,透著一股刻板到極致的潔凈感,指尖卻冰冷異常,幾乎不帶一絲活氣。

“子時,城西柳家老宅。”他的聲音又平又直,像根繃緊的鋼絲,每一個字都硬邦邦地砸進我耳朵里,“莫掌燈,莫問名。”說完,不等我應聲,也不等我伸手去接那張紙,他那雙枯井般的眼睛似乎在我臉上某個地方短暫地停駐了一瞬——那感覺極其怪異,仿佛被冰涼的蛇信子舔過——隨即一轉身,邁著一種輕飄飄、卻又異常僵硬的步子,迅速消失在越來越濃的暮色里。那步伐,簡直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被無形的線提著關節在走。

我低頭一看,那張紙不知何時已穩穩地躺在我腳邊的塵土里。彎腰拾起,展開。紙上只有一行墨跡淋漓的小楷,筆鋒僵硬得如同刀刻斧鑿,寫著地址:城西柳家老宅。再無他字。一股極淡的、混雜著陳年紙張和某種奇異冷香的氣息鉆入鼻孔,這香味若有若無,卻讓我后頸的寒毛瞬間立了起來。這香味……我似乎在很久以前,在某個極其不祥的場合聞到過,但一時又想不起具體。

城西柳家?我心頭疑云頓起。柳家是城里曾經數一數二的大戶,風光得很。可前些年不知遭了什么變故,先是柳老爺在任上暴斃,接著是柳夫人郁郁而終,偌大的家業眼看著就敗落了。近些年更是門庭冷落,幾乎無人提起。柳家老宅,那地方荒廢得怕是連野狗都不愿去,怎會有人約我在那種地方子時見面?還訂下“莫掌燈,莫問名”這種透著邪氣的規矩?

褡褳里那些吃飯的家伙什兒沉甸甸地壓著我的肩膀。老祖宗傳下的飯碗,規矩也是老祖宗定死的。其中一條鐵律便是:雇主有命,不可違拗。尤其是這種遮遮掩掩、透著古怪的雇主,往往牽扯著旁人看不見的、要命的因果。接了活,刀山火海也得去闖一闖。這或許就是點痣人這一行,代代單傳、人丁不旺的宿命。

我掂了掂手里的紙條,那冰冷的墨香仿佛還殘留在指尖。去,還是不去?右眼皮又跳了一下。那幾只烏鴉還在頭頂的枯枝上聒噪不休。

去!我咬了咬牙根,把紙條揉成一團塞進褡褳深處。干這行的,命本就是掛在褲腰帶上,怕死就別端這碗飯。祖宗的手藝,不能在我這兒斷了根。

夜深沉得如同化不開的濃墨。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通往城西的小路上。白日里喧囂的街道此刻死寂一片,只有我自己的腳步聲在空曠中回蕩,顯得格外突兀、刺耳,又帶著一種莫名的孤單。遠處偶爾傳來幾聲更夫的梆子響,那單調的“篤篤”聲,反而更襯得這夜寂靜得讓人心慌。

越往西走,人氣越稀薄。道路兩旁漸漸只剩下些低矮破敗的民房,窗戶黑洞洞的,像一只只沉睡的、或是死去的眼睛。風貼著地面卷過,帶來一股潮濕的、混合著爛泥和某種植物腐敗的氣味。空氣里似乎還飄蕩著若有若無的嗚咽,仔細聽去,卻又像是風穿過殘破窗欞的縫隙發出的尖嘯。

柳家老宅終于出現在視野盡頭。月光吝嗇地灑下一點慘白的光暈,勉強勾勒出它巨大的、破敗的輪廓。那宅子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半人高的荒草之中,宛如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墳墓。高高的院墻爬滿了暗色的藤蔓,在夜色里如同扭曲盤結的血管。正門處的兩扇朱漆大門早已剝落殆盡,露出里面朽爛的木胎,歪歪斜斜地半敞著,像一張無聲咧開的、深不見底的巨口。門楣上那塊曾經彰顯門第的匾額,只剩下半邊殘骸,斷裂處參差不齊,懸在夜風里,發出輕微的、令人牙酸的“吱呀”聲。

整座宅邸透著一股濃重的、令人窒息的死氣。沒有一絲燈火,沒有半點聲息,只有無邊無際的荒涼和沉寂,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子時到了。陰冷的風打著旋兒,從門洞和殘破的窗欞里鉆出來,發出嗚嗚咽咽的悲鳴。

我站在那如同巨獸之口的破敗大門前,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月光下,院子里雜草叢生,影影綽綽,如同無數蟄伏的鬼影。正對著大門,影壁早已坍塌了大半,碎石和瓦礫堆在地上,像一座座小小的墳丘。繞過影壁,正廳的輪廓在黑暗中顯現,門窗大多朽壞脫落,黑洞洞的,仿佛隨時會吞噬一切靠近的生靈。

宅子深處,似乎有極其微弱的光線在晃動,像是鬼火,又像是殘燭,在無邊的黑暗里掙扎喘息。那光亮指引著方向,卻又散發著不祥的氣息。

我深吸了一口氣,那腐朽的空氣帶著泥土深處的冰冷直灌入肺腑,嗆得我一陣低咳。定了定神,我抬腳,跨過了那道腐朽的門檻。靴子踩在院子里的荒草和碎石上,發出“沙沙”和“咯吱”的聲響,在這死寂的夜里被放大了無數倍,每一聲都像是踩在自己緊繃的神經上。

借著那點微弱飄搖的光亮,我摸索著穿過殘破的庭院。荒草拂過我的褲腿,帶著夜露的冰涼濕意,如同無數冰冷的手指在抓撓。繞過幾處坍塌的游廊和假山殘骸,那點微光來自宅邸深處一個相對完好的院落。

院門緊閉著,是那種老式的、厚重的木門,門上的漆皮也剝落得厲害,露出里面深色的木頭。我試探著伸手推了一下,門軸發出沉重刺耳的“嘎吱——”一聲,像是垂死之人的呻吟,在寂靜的夜里格外瘆人。門應聲開了一條縫隙,一股更加濃郁的、混合著塵土、霉爛木頭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類似藥味又帶著點甜腥的氣味撲面而來,嗆得我幾乎窒息。

我側身擠了進去。院子里空蕩蕩的,只有一棵歪脖子老槐樹,半邊焦黑,像是被雷劈過,枝椏在夜色里張牙舞爪。那點微弱的光,是從正對著院門的那間廂房的窗戶紙里透出來的。窗戶紙早已泛黃發脆,布滿破洞,那光就從破洞里漏出來,在風中搖曳不定。

廂房的門虛掩著。我走到門前,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撞擊著肋骨。定了定神,抬手,輕輕叩了叩門板。

篤。篤。篤。

沉悶的敲門聲在死寂的院落里蕩開,顯得空洞而詭異。沒有回應。只有夜風穿過破窗的嗚咽。

我手上加了些力,又叩了三下。

篤。篤。篤。

依舊死寂。那點燭光在門縫里微微晃動了一下。

一股強烈的不安攫住了我。雇主明明約了子時,宅子里也亮著燈(姑且稱之為燈),為何無人應門?難道……是陷阱?還是我來早了?

就在我猶豫著是推門進去還是轉身離開這鬼地方的當口,身后那棵被雷劈過的老槐樹上,突然“撲棱棱”一陣亂響。幾只烏鴉被驚起,拍打著翅膀,啞著嗓子“呱呱”怪叫著,如同喪鐘般劃破死寂的夜空,向著遠處更深的黑暗逃去。它們凄厲的叫聲在空曠的宅院里反復回蕩,撞在冰冷的墻壁上,又反彈回來,重重地砸在我的耳膜上,也砸在我的心尖上。

冷汗瞬間浸透了我的后背。這地方,處處透著邪門!不能再等了!

我猛地伸手,用力一推那扇虛掩的房門。

“吱呀——”一聲令人牙酸的摩擦聲。門開了。

一股濃烈到幾乎凝成實質的混合氣味瞬間將我吞沒。濃重的陳年灰塵味、木頭腐爛的霉味、劣質蠟燭燃燒的油煙味……還有一種,一種冰冷的、帶著甜腥的鐵銹味,以及一種若有若無的、令人作嘔的腐敗氣息。這幾種氣味糾纏在一起,形成一種足以窒息活人的渾濁空氣。

房間很大,但極其空曠。除了屋子正中央擺放著一張樣式古舊的雕花木床,掛著早已看不出顏色的帳幔,以及床邊一張同樣老舊的梳妝臺外,幾乎別無他物。梳妝臺上,一支粗大的白蠟燭正在一個黃銅燭臺上燃燒著,豆大的火苗跳躍不定,是這屋子里唯一的光源。燭光昏暗,只能照亮它周圍很小的一圈地方,更遠處則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

那燭火不安地跳動著,將梳妝臺上一面模糊的銅鏡、幾件零散的梳妝用具,以及梳妝臺前一個背對著門口端坐的身影,投射出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在四壁和天花板上無聲地晃動、搖曳。

那身影穿著一身鮮艷的大紅色嫁衣,在昏黃的燭光下紅得刺眼,紅得妖異。烏黑的長發梳理得一絲不茍,挽成一個繁復的發髻,幾支金簪在發髻間閃爍著幽暗的光澤。

“柳小姐?”我試探著開口,聲音干澀發緊,在這死寂的房間里顯得異常突兀。我站在門口,那股腐敗的氣息混合著甜腥的鐵銹味,正從那紅衣身影的方向源源不斷地飄來,鉆進我的鼻孔,直沖腦門。

沒有任何回應。那紅衣身影紋絲不動,如同泥塑木雕。

我咽了口唾沫,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褡褳里的小刀和藥瓶隔著布料硌著我的腰側,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真實感。雇主約我前來點痣,卻一言不發,這太不合常理。我強壓下心頭翻涌的恐懼,硬著頭皮,一步步挪向那個端坐的背影。靴子踩在積滿厚厚灰塵的地面上,發出“噗噗”的悶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薄冰上。

越靠近,那股腐敗混合著甜腥鐵銹的氣味就越發濃烈,幾乎令人作嘔。那身紅嫁衣在燭光下紅得如同凝固的鮮血,散發著一種不祥的艷麗。烏黑的發髻梳得一絲不亂,露出的后頸皮膚在燭光下呈現出一種異樣的、毫無生氣的青白。

終于,我走到了她斜后方幾步遠的地方,能清晰地看到梳妝臺模糊銅鏡里映出的景象。燭光搖曳,銅鏡里那張臉……

我的呼吸瞬間停滯,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凍結!

鏡中映出的,根本不是什么活人的臉龐!

那臉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慘白的鉛粉,像是戲臺上的妝容,僵硬而虛假。但鉛粉之下,皮膚呈現出一種可怕的灰綠色,多處地方已經松弛塌陷,甚至隱隱透出深色的尸斑!最駭人的是那雙眼睛,空洞地睜著,眼珠渾濁不堪,蒙著一層厚厚的灰翳,直勾勾地“望”著鏡子前方,沒有任何焦點。嘴唇涂抹著同樣鮮紅如血的胭脂,嘴角卻僵硬地向下耷拉著,形成一個詭異的、似哭非哭的表情。

這……這分明是一張正在腐敗中的死人的臉!那身紅嫁衣,此刻看來,更像是一具精心打扮過的尸體的殮服!

“轟隆”一聲,仿佛一道炸雷在我腦海里劈開!白日里聽到的零星傳聞碎片瞬間拼湊完整——“柳家小姐……三日前……暴斃……”

三日前就死了!那約我子時前來的……是誰?那遞紙條的青衣人……又是誰?這房間里,除了我,就只有眼前這具……尸體!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間將我淹沒。我雙腿發軟,幾乎站立不住,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顫,后背的冷汗已經濕透了內衫。我猛地后退一步,腳下絆到一塊松動的地磚,一個趔趄,差點摔倒。我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鏡子里那張毫無生氣的死人臉上,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點痣?給一具尸體點痣?!這念頭荒謬絕倫,卻又帶著令人骨髓發寒的驚悚!

就在這時,一個念頭如同毒蛇般鉆入我的腦海,帶著刺骨的寒意:老祖宗的規矩,“雇主有命,不可違拗”。尤其是這種透著邪門的雇主……接了活,就得干完!否則……后果難料!

我渾身都在顫抖,指尖冰涼。褡褳里裝著點痣的家伙事,此刻卻像裝著燒紅的烙鐵。跑?這念頭剛一升起,白天那青衣人枯井般的眼神、遞紙條時指尖的冰冷觸感,以及這老宅里無處不在的死寂,都像無形的鎖鏈纏繞上來。跑得了嗎?點痣人這一行,沾了因果,想半途而廢?祖宗傳下的故事里,那些壞了規矩的前輩們,下場一個比一個凄慘。

干!我狠狠一咬舌尖,劇痛和一股腥甜味刺激得我精神一振。冷汗沿著額角滑落,流進眼睛,帶來一陣刺痛。我強迫自己看向那面模糊的銅鏡,鏡中的死人臉在搖曳的燭光下愈發詭異。雇主的要求是點痣,點完……或許就能離開這鬼地方!

我顫抖著手,解下肩上的褡褳,放在腳邊積滿灰塵的地上。手指摸索著,解開褡褳口的系繩,里面是我吃飯的家伙——幾把長短不一、磨得異常鋒利的小刀,裝在皮套里,冰冷堅硬;幾個小巧的瓷瓶,裝著止血、消毒、促進生肌的不同藥粉;還有一小盒調好的朱砂膏,顏色鮮紅如血。

深吸一口氣,那混合著腐敗和甜腥的氣息嗆得我一陣眩暈。我拿起最細長的那把小刀,刀尖在昏黃的燭光下閃爍著一點寒芒。又拿起那盒朱砂膏,揭開蓋子,一股特有的礦物氣味混雜著淡淡的草藥味散開,在這污濁的空氣中顯得格外突兀。

我挪動著如同灌了鉛的雙腿,再次靠近那具端坐的尸體。每一步都重若千鈞。那股濃烈的死氣如同實質的冰墻,推擠著我。終于,我站到了她的側后方,離那身紅得刺眼的嫁衣只有咫尺之遙。

目光在她露出的后頸和側臉皮膚上搜尋。老祖宗傳下的手藝,點痣首要便是找準位置。那厚厚的鉛粉覆蓋下,皮膚呈現出死人才有的青灰色。很快,我就在她左耳垂下方約一寸的位置,發現了一顆小小的、顏色深黑的痣。在灰敗的皮膚上,這顆痣顯得格外突兀,像一粒凝固的污點。這位置……是“孤煞”位!主一生孤苦,刑克六親!

找到了。就是它了。雇主約我來,要點的應該就是這顆兇痣。

我伸出左手,指尖抑制不住地顫抖著,慢慢地、慢慢地探向那顆黑痣所在的位置。指尖離那冰冷的皮膚越來越近,那股甜腥的腐敗氣息也愈發濃烈。就在我的食指即將觸碰到那毫無彈性的、冰冷的皮膚時——

指尖傳來的觸感堅硬、冰冷,像按在一塊凍僵的石頭上,沒有一絲一毫活人肌膚應有的柔軟和溫度。那寒意透過指尖,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間沿著我的手臂竄向全身,激得我頭皮一陣發麻。胃里翻涌得更厲害了,我死死咬住牙關,才沒當場吐出來。

不能再猶豫了!我右手捏緊了那柄細長的小刀,刀尖在昏暗搖曳的燭光下凝成一點寒星。左手食指用力按住那顆“孤煞”痣周圍的皮膚——冰冷、僵硬,觸感如同按在凍硬的皮革上。我屏住呼吸,將全部的精神和力氣都灌注在右手上,刀尖對準那顆深黑的小點,穩、準、狠地一剜!

刀尖刺入皮膚的觸感極其怪異。沒有活人皮肉被刺破時那種輕微的阻力和彈性,更像是戳進了一塊半凝固的油脂,或是腐敗的木頭。沒有血。一點都沒有。只有一股極其微弱、帶著濃重腥氣的暗黃色粘液,極其緩慢地從創口邊緣滲了出來,量很少,粘稠得如同劣質的膠水。

我強忍著惡心和巨大的恐懼,動作迅捷如風。刀尖一旋,那顆小小的黑色肉粒已經被干凈利落地挑了出來。左手飛快地放下小刀,從褡褳里摸出裝有消毒藥粉的瓷瓶,拔開塞子,將白色的粉末均勻地灑在那個小小的創口上。粉末接觸到滲出的粘液,發出極其輕微的“嗤嗤”聲,騰起一股難以形容的酸腐氣味。

做完這一切,我飛快地收回手,仿佛被那冰冷的皮膚燙傷。整個過程不過幾個呼吸的時間,我卻感覺耗盡了全身的力氣,后背早已被冷汗濕透,心臟狂跳得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

成了!兇痣已除!不管這雇主是人是鬼,活該做的我已經做完!

我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一口濁氣,緊繃的神經稍稍松弛了一絲。現在,立刻,馬上離開這個鬼地方!一刻也不能多待!

我彎腰,幾乎是撲向地上的褡褳,只想立刻抓起它逃離這間散發著死亡氣息的屋子。手指剛剛碰到褡褳粗糙的皮面——

一只冰冷、僵硬的手,毫無征兆地,如同鐵鉗般猛地抓住了我的右手手腕!

那觸感……冰冷刺骨,堅硬如鐵!沒有絲毫活人的柔軟和溫度,只有一股能凍僵骨髓的寒意瞬間穿透皮肉,直抵骨頭!我全身的汗毛在那一刻根根倒豎,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沖頭頂,頭皮瞬間炸開!

我猛地扭頭,視線驚恐地撞向那只手的主人——那具穿著紅嫁衣的“尸體”!

她依舊端坐在梳妝臺前,背對著我。但她的右手臂,以一種極其詭異的角度扭轉過來,那只涂著鮮紅蔻丹、皮膚青白僵硬的手,正死死地扣在我的手腕上!力量大得驚人,如同被鋼箍鎖住,紋絲不動!

更恐怖的是她的動作!她的頭顱,正以一種常人無法做到的、緩慢而僵硬的姿態,一點點地、一點點地向后轉動!頸骨發出令人牙酸的、細微的“咔…咔…”聲,像是生銹的機括在強行運轉!

“先生……且慢……”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那聲音……干澀,沙啞,像是兩塊粗糙的礫石在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一種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漏風的嘶嘶聲,完全不像人類聲帶所能發出!這聲音直接鉆入我的耳朵,帶著一股陰冷的、腐敗的氣息!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我所有的意識,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動,只剩下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絕望地擂動!我想尖叫,喉嚨卻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發出“嗬嗬”的抽氣聲。我想掙脫,那只抓住我手腕的冰冷手掌卻如同鐵鑄,力量大得讓我感覺自己的腕骨隨時會被捏碎!

她還在轉!那顆覆蓋著厚重鉛粉的頭顱,帶著那張灰綠腐敗、眼珠渾濁的臉,終于完全地轉了過來!那雙蒙著灰翳、毫無生氣的空洞眼珠,此刻正“直勾勾”地對準了我!嘴角那抹僵硬下撇的弧度,在燭光搖曳下,扭曲成一個極其怨毒、極其詭異的笑容!

我魂飛魄散,身體僵硬得像一塊木頭,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張恐怖的死人臉在我面前不斷放大。那雙灰白的眼睛,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枯井,要將我的魂魄都吸進去。

“眉心這顆……”那沙啞漏風的聲音再次響起,每一個字都像是鈍刀子刮過我的神經,“……也點了吧。”

隨著這句話,她那只空著的左手,極其緩慢地、極其僵硬地抬了起來。那只同樣涂著鮮紅蔻丹、皮膚青白的手,指向了自己的眉心。

我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著,不受控制地、極其緩慢地移向她的眉心。

就在她眉心正中,在那層慘白的鉛粉之下,赫然有一顆痣!

那顆痣的形狀極其怪異,顏色也深得異乎尋常。它不是常見的圓形或橢圓形,而像是一滴將落未落的黑色血淚,又像是一個扭曲的、微小的符文。顏色是極致的墨黑,仿佛能吸收周圍所有的光線,在昏黃的燭光下,它周圍的皮膚似乎都凹陷下去,形成一個微小的、令人心悸的漩渦。更詭異的是,細看之下,那黑痣的邊緣并非光滑,而是隱隱透著一絲極其細微、極其不祥的暗紅,如同凝固的血線纏繞。

這顆痣……這顆痣的位置和形狀……

我的瞳孔驟然縮緊,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了跳動!一股源自血脈深處的、幾乎被遺忘的恐懼,如同冰水般瞬間淹沒了我!

老祖宗傳下的那本破舊泛黃的《痣相圖箓》,在無數個深夜油燈下被我翻閱過。其中一頁,用最驚悸的朱砂筆,重重勾勒出幾幅圖樣。那頁的標題是——“幽冥煞,九死無生”!

圖上所繪,正是這樣一顆位于眉心正中、狀若垂淚、邊緣隱透血線的黑痣!圖箓下方,是幾行觸目驚心的小字:“此痣非先天而生,乃橫死怨氣凝結所化!主大兇大煞,怨戾沖天!身負此痣者,不入輪回,化為厲魄!凡點痣人遇此痣,當速退!若強點之,必遭怨煞反噬,魂魄俱滅,永世不得超生!”

“幽冥煞”!

這三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靈魂深處!白日里那青衣人枯井般的眼神、遞紙條時指尖的冰冷觸感、這柳家小姐暴斃的傳聞、這彌漫老宅的濃重死氣和怨氣……所有的線索瞬間串聯起來,指向一個令人絕望的真相!

這根本不是什么尋常的點痣活計!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針對點痣人的死亡陷阱!雇主……或者說,那操控這一切的怨靈,就是要借我這祖傳點痣人的手,強行點掉這凝聚了滔天怨氣的“幽冥煞”!點掉它,意味著徹底釋放這怨靈被封禁的恐怖力量!而我,作為動手之人,必將成為這怨煞反噬的第一個祭品!

“點……了……它……”那沙啞漏風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令人骨髓凍結的怨毒和不容置疑的命令。抓住我手腕的冰冷手指驟然收緊,力量之大,讓我清晰地聽到了自己腕骨不堪重負的呻吟!劇痛瞬間傳來。

跑!必須跑!現在!立刻!什么祖宗的規矩,什么點痣人的宿命,在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的恐怖面前,統統都是狗屁!

求生的本能如同火山般轟然爆發,壓倒了所有的恐懼和規矩!我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吼,用盡全身的力氣猛地向后一掙!那只冰冷僵硬的手如同鐵鉗,但我這拼死一搏的力量也非同小可!

“咔嚓!”一聲極其輕微、卻清晰無比的脆響!

不是我的腕骨斷裂!是我用力過猛,竟然硬生生地將那只抓住我的、屬于尸體的手……從手腕處……扯斷了!

那只涂著鮮紅蔻丹的青白斷手,依舊如同鐵箍般死死地扣在我的手腕上!斷腕處,沒有鮮血噴涌,只露出灰白色、如同干枯樹枝般的骨頭茬子,以及一些暗褐色的、早已凝固的絮狀物。一股濃烈到極致的腐臭味瞬間彌漫開來!

那具穿著紅嫁衣的尸體猛地一震!頭顱以一個極其扭曲的角度轉回正面,正對著那面模糊的銅鏡。那張灰綠腐敗的臉上,那僵硬下撇的嘴角,在銅鏡模糊的映照中,似乎向上極其詭異地扯動了一下,形成一個怨毒到極致的獰笑!

“啊——!!!”我再也控制不住,發出一聲凄厲到變調的慘叫!什么也顧不上了!我猛地轉身,如同被地獄惡鬼追趕,爆發出前所未有的速度,朝著洞開的房門瘋狂沖去!

手腕上還掛著那只冰冷的斷手,它像一塊沉重的、散發著惡臭的冰坨,隨著我的奔跑一下下撞擊著我的腿。我甚至不敢低頭看它一眼,更不敢去試圖掰開那死死扣住的手指!恐懼如同實質的鞭子抽打著我的后背!

我像一顆出膛的炮彈,狠狠地撞開了那扇虛掩的房門,沖進了外面荒草叢生的院落。冰冷的夜風如同刀子般刮在臉上,卻絲毫不能驅散我內心的恐懼和那股濃烈的腐臭!

身后,那間點著蠟燭的廂房里,驟然爆發出一聲非人非獸的、充滿了無盡怨毒與狂怒的尖嘯!那聲音如同無數玻璃碎片在刮擦金屬,尖銳得能刺穿耳膜,直抵靈魂深處!伴隨著這聲尖嘯,一股陰寒刺骨、帶著濃烈血腥和腐敗氣息的狂風,如同爆炸般從房門口洶涌而出,瞬間席卷了整個院落!

院中那棵被雷劈過的歪脖子老槐樹,枯枝在狂風中瘋狂搖擺,發出鬼哭般的嗚咽。荒草被齊刷刷地壓倒在地。

我頭也不敢回,只知道拼命地跑!朝著記憶中來時的大門方向,深一腳淺一腳地狂奔!腳下的荒草絆得我踉踉蹌蹌,碎石硌得腳底生疼,手腕上那只斷手冰冷沉重的觸感和濃烈的腐臭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身后的恐怖!

沖過殘破的影壁,那扇如同巨獸之口的腐朽大門就在前方!我甚至能感受到身后那股陰寒刺骨的怨氣正在急速逼近,如同冰冷的潮水要將我吞沒!門楣上那半邊殘破的匾額在風中劇烈搖晃,發出瀕死般的“吱嘎”哀鳴。

近了!更近了!

就在我的指尖幾乎要觸碰到那朽爛門框的瞬間——

“砰!!!”

身后那股無形的、帶著血腥味的陰寒狂風,如同一個巨大的、冰冷的拳頭,狠狠地撞在我的后背上!

“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嚨,我眼前一黑,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狠狠撲倒!整個人如同斷線的風箏,狼狽不堪地摔出了柳家老宅那腐朽的門檻!

身體重重地砸在門外冰冷的泥地上,塵土飛揚。五臟六腑都像是移了位,劇痛和窒息感讓我蜷縮成一團,劇烈地咳嗽起來,嘴里全是鐵銹般的血腥味。

但此刻,身體上的劇痛遠不及內心恐懼的萬分之一!我甚至不敢有片刻的停留,強忍著翻江倒海的嘔吐感和全身散架般的疼痛,手腳并用地從地上爬起來,連滾帶爬地朝著遠離柳家老宅的方向,沒命地狂奔!

夜風在耳邊呼嘯,如同厲鬼的哭嚎。手腕上那只冰冷的斷手,在奔跑的顛簸中依舊頑固地緊扣著。我不敢回頭,不敢停下,只憑著求生的本能,朝著有燈火的方向,朝著有人氣的地方,瘋狂地逃竄!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雙腿如同灌了鉛,肺里火燒火燎,喉嚨里滿是血腥味,眼前陣陣發黑,幾乎要一頭栽倒。我終于看到前方出現了稀疏的燈火,聽到了隱約的、屬于人間的微弱聲響——是城邊那些貧苦人家的聚集地。

我一頭撞開一家亮著微弱油燈的低矮土屋那搖搖欲墜的木門,在屋主——一個被驚醒的、滿臉驚恐的老漢和他同樣嚇得瑟瑟發抖的老伴——駭然的目光中,如同爛泥般癱倒在地,只剩下劇烈如風箱般的喘息。手腕上,那只青白冰冷的斷手,在昏黃的油燈下,顯得格外猙獰可怖。

老漢和他的老伴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連連后退,差點打翻了桌上的油燈。

“手……手……”老漢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指著我的手腕,眼珠子幾乎要瞪出來。

我癱在地上,如同離水的魚,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恐懼、疲憊和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如同潮水般將我淹沒。好半晌,我才艱難地抬起還能活動的左手,指向那只依舊死死扣在右腕上的斷手。

那對老夫妻驚魂未定,老漢壯著膽子,從門后抄起一把劈柴的舊斧頭,他老伴則顫抖著端來一盆水。老漢用斧頭背小心翼翼地撬,老婦則用濕布擦拭那僵硬冰冷的手指關節。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伴隨著令人牙酸的細微“咔吧”聲,那幾根如同鐵鉤般的手指終于被一根根艱難地掰開、撬松。

“哐當”一聲輕響,那只涂著鮮紅蔻丹的斷手掉落在冰冷的泥地上。老漢立刻用一塊破布將其裹起,臉色煞白地遠遠扔到了屋外的墻角。

我這才感覺右腕一陣火辣辣的劇痛,低頭一看,手腕上赫然留下了幾道深紫色的淤痕,指痕清晰可見,皮肉被那冰冷的指甲劃破了好幾處,滲著血絲。斷手留下的冰冷觸感和那股濃烈的腐臭味,仿佛依舊附著在皮膚上,揮之不去。

老漢打來一盆清水,老婦找出一塊相對干凈的粗布。我麻木地清洗著手腕上的傷口和污跡,冰涼的清水刺激著傷口,帶來陣陣刺痛。那對老夫妻驚魂未定地縮在屋子角落,遠遠地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恐懼和疑慮。

“后生……你……你這是招惹了啥不干凈的東西啊?”老漢的聲音依舊發顫,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

我張了張嘴,喉嚨干澀發緊,最終只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柳家……老宅……”聲音沙啞得如同破鑼。

老漢和他老伴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兩人對視一眼,眼中是化不開的驚恐。

“作孽啊!”老婦雙手合十,對著虛空胡亂地拜著,“那地方……那地方三年前就沒人敢靠近了!柳家小姐……就是穿著紅嫁衣,吊死在那宅子里的槐樹上啊!怨氣沖天啊!你……你怎么敢……”

吊死?紅嫁衣?槐樹?老漢的話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我的心上。難怪!難怪那顆“幽冥煞”如此兇戾!橫死,紅煞,吊魂木……這簡直是怨氣凝結的極致兇局!那棵被雷劈過的歪脖子槐樹……那分明就是她的魂寄之所!

一股更深的寒意從心底升起。我下意識地摸向腰間那個沾滿灰塵的舊褡褳。幸好,它還在。里面是我吃飯的家伙,也是我此刻唯一的依靠。

我掙扎著爬起來,顧不上身體的劇痛和虛脫感,也顧不上那對老夫妻驚懼的目光,跌跌撞撞地走到墻角,一把抓起我的褡褳。入手沉重,是熟悉的工具重量。我胡亂地將褡褳甩到背上,只想立刻離開這里,離那柳家老宅越遠越好!

“多謝……”我啞著嗓子對那對驚魂未定的老夫妻含糊了一句,轉身就拉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一頭扎進了外面依舊濃重的夜色里。

夜風吹在汗濕的后背上,冰冷刺骨。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回城的路上,不敢走僻靜小路,只沿著大路邊緣,借著遠處城門口微弱的燈籠光亮前行。手腕上的淤痕和傷口火辣辣地疼,每一次脈搏的跳動都牽扯著痛楚。每一次風吹草動,都讓我如同驚弓之鳥,猛地回頭張望,生怕看到那身刺眼的紅嫁衣,或是那顆覆蓋著鉛粉的腐敗頭顱。

柳家小姐……吊死的紅煞……幽冥煞……那青衣人遞來的紙條……還有那只冰冷斷手……這一切如同噩夢的碎片,在我混亂的腦海里反復閃現、糾纏。

不知走了多久,東方天際終于泛起一絲極其微弱的魚肚白。城門口那兩盞昏黃的風燈在晨曦的微光中顯得愈發黯淡。城門還未開啟,只有幾個蜷縮在墻根下的流浪漢。

我靠在冰冷的城墻根下,滑坐到地上,疲憊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來。緊繃了一夜的神經稍稍放松,身體的劇痛和虛脫感便洶涌而至。我大口地喘著氣,背靠著粗糙冰冷的磚墻,望著天際那抹越來越亮的白色,第一次覺得這尋常的晨曦如此珍貴。

暫時安全了……嗎?

我下意識地再次摸向腰間的褡褳,手指劃過那熟悉的、油光發亮的皮面。褡褳里,裝著我的小刀、藥瓶、朱砂……還有……

等等!

我的手指猛地頓住!指尖傳來的觸感……不對!

褡褳里,除了我那些冰冷的、熟悉的工具外,似乎……多了一樣東西!

那東西細長、堅硬,帶著一種……木質特有的紋理感。

一股冰冷的寒意,毫無征兆地再次從腳底板直沖頭頂!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我猛地低下頭,顫抖著手,幾乎是粗暴地扯開了褡褳的系繩,借著越來越亮的晨光,朝里面看去——

褡褳深處,我那幾把鋒利的小刀、幾個熟悉的瓷瓶、那盒鮮紅的朱砂膏……它們都還在。

然而,就在這些冰冷工具的旁邊,靜靜地躺著一把梳子。

一把樣式古舊的檀木梳。

梳齒細密,顏色深暗,在熹微的晨光下泛著幽沉的光澤。

梳齒之間,還纏繞著幾根長長的、沾著暗褐色不明污漬的……青絲。那污漬粘稠、暗沉,散發著若有若無的、令人作嘔的甜腥氣。

我的血液,在這一刻,徹底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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