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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流言

趕走他?那等于承認侯府徹底后繼無人,承認他們多年苦心經營是個天大的笑話。

傅九闕留下,不是為了這吃人的侯府,更不是為了那可笑的父子情分。

他有必須在這里了結的正經事。

在此之前,這侯府的牢籠,他暫時還掙脫不得。

筆走龍蛇,一封短信很快寫好。

傅九闕將其仔細折好,并未封口。他起身走到窗邊,無聲地推開一扇窗。

冬夜的寒風瞬間灌入,吹得書案上的燈火劇烈搖曳。

就在窗開的剎那,一道如同融入夜色的黑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窗外檐下,快得如同幻覺。

傅九闕將信遞出,黑影伸手接過,整個過程沒有發出任何聲響,甚至沒有眼神交流。

下一刻,黑影便如同水滴入海,消失在濃重的夜色里,仿佛從未出現過。

來福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大氣不敢出。

他雖知少爺不簡單,但每次見到這種神出鬼沒的場面,還是忍不住心驚肉跳。

閬華苑的小院里,果然支起了一個紅泥小暖爐,上面架著黃銅暖鍋。

鍋底是熬得奶白的骨湯,正咕嘟咕嘟冒著氣泡,濃郁的香氣彌漫開來,驅散了冬夜的寒意。

旁邊的小幾上,整齊碼放著切得薄薄的羊肉、鮮嫩的菜蔬、雪白的豆腐和手打的魚丸。

孟玉蟬正挽著袖子,小心地將幾片羊肉放入翻滾的湯中。

暖爐的火光映在她專注的臉上,顯得格外柔和溫暖。

傅九闕走進院子,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溫馨寧靜的畫面。

他心中那因侯府齷齪而凝結的冰寒,似乎也被這煙火氣息悄然融化了幾分。

“回來啦?正好,肉片剛下鍋,快坐。”孟玉蟬抬頭看到他,眼睛一亮,笑著招呼道。

兩人圍爐而坐。

孟玉蟬熟練地替傅九闕布菜,將燙熟的羊肉和蔬菜夾到他碗里,又舀了一勺鮮湯。

暖鍋的熱氣蒸騰,食物的香氣交織,暫時隔絕了外界的紛擾。

“多吃點,暖暖身子。”孟玉蟬輕聲說著。

傅九闕夾起碗中的食物,味道鮮美溫暖,熨帖著腸胃。

他抬眼看向對面正低頭吹著湯匙的孟玉蟬,昏黃的光線下,她的側臉沉靜美好。

這一刻的安寧,珍貴得讓他心頭微澀。

然而,這份寧靜并未持續太久。

一名在院門口值守的小廝匆匆進來,低聲稟報:“少爺,少夫人,剛傳來的消息。世子爺被侯爺下令,罰跪祠堂思過,沒有期限。凌姨娘被打了十五板子,現在被抬回她自己院里,侯爺下令禁足,任何人不得探視。”

孟玉蟬夾菜的手一頓,湯匙里的湯汁滴落回碗中。

她秀氣的眉頭緊緊蹙起,臉上沒有半分快意,反而充滿了濃濃的不滿:“就這樣?傅長安只是罰跪?凌姨娘只挨了十五板子就禁足了?侯爺這心,偏得也太過分了!她們做的那些事,哪一件不是要人命的?這處罰也太輕飄飄了!”

她為傅九闕感到深深的不平。

前世今生,這侯府的偏心,從未改變!

傅九闕倒是面色平靜,仿佛早有預料。

他慢條斯理地夾起一片燙熟的菜葉,放入口中細細咀嚼咽下,才抬眸看向氣鼓鼓的孟玉蟬:“稍安勿躁。祠堂陰冷潮濕,跪久了,那副被酒色掏空的身子骨,也夠他受的。至于凌氏……”

他眼中掠過一絲嘲諷,“十五板子,打的是她的皮肉,更要緊的,是徹底打掉了她在父親心中那點可憐的體面。一個失了寵又挨了打的姨娘,在這府里的日子,不會比從前了。”

頓了頓,看著孟玉蟬依舊憤懣難平的臉,意有所指地補充了一句:“況且,大哥的報應,怕是不遠了。”

孟玉蟬聞言,心頭猛地一跳。

她霍然抬頭看向傅九闕,眼中帶著驚訝和一絲探究:“報應?你知道些什么?”話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自己這反應,豈不是在暗示她知道傅長安會遭報應?差點暴露了重生的秘密!

果然,傅九闕那雙深邃的眼眸瞬間銳利起來,牢牢鎖定了她:“知道些什么?玉蟬,你似乎話中有話?莫非,你知道的比我更多?”

孟玉蟬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后背沁出一層冷汗。

她慌忙低下頭,裝作去夾鍋里的魚丸,掩飾自己眼中的慌亂,聲音有些發緊:“沒……沒有!我就是覺得,像他那樣的人,遲早會遭報應!我是氣不過才這么說的!”

她飛快地偷瞄了傅九闕一眼,見他目光依舊深沉地落在自己臉上,趕緊轉移話題,“啊,這魚丸煮久了就不好吃了,快嘗嘗看!”

說著,手忙腳亂地往傅九闕碗里夾了幾個魚丸。

傅九闕看著她明顯帶著慌亂和掩飾的動作,以及那偷偷觀察自己的小眼神,眸色更深了。

他沒有再追問,只是拿起筷子,夾起碗中的魚丸,若有所思地咬了一口。

孟玉蟬見他不再追問,心中暗暗松了口氣。

她悄悄打量著燭光下的傅九闕。

眼前的他,比記憶中前世的那個傅九闕,似乎更多了一份凜然和魄力。

前世的他,才華依舊,卻總是沉默隱忍,眉宇間總帶著一層化不開的憂郁,像一柄藏于匣中的名劍,光華內斂卻鋒芒盡失。

而此刻的他,面對侯府的不公與傾軋,敢于正面頂撞,敢于撕破臉皮,敢于為自己和她在乎的人爭取,更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刃,寒光四射,鋒芒畢露。

這份不同,是因為她的重生帶來的改變嗎?

還是他本就如此,只是前世被壓抑得太狠?

孟玉蟬心中思緒翻涌,最終化作一片溫柔的堅定。

無論他是前世那個隱忍的傅九闕,還是今生這個鋒芒漸露的傅九闕,都是他。

她愛他,愿意接納他所有的模樣。

只要他能掙脫這侯府的枷鎖,活得痛快些,再痛快些,她便心滿意足了。

暖鍋的熱氣氤氳上升,模糊了視線,卻讓心底那份沉甸甸的愛意,更加清晰。

……

第二天清晨。

天色剛蒙蒙亮,窗外檐角掛著的銅鈴還帶著夜晚的濕氣,偶爾被微風吹動,發出極輕微的一聲響。

長慶侯夫人蘇氏的寢室內卻一片死寂。

那張雕花填漆的拔步床華貴依舊,蘇氏卻擁著錦被僵坐其上,眼下一片明顯的青黑,像染了兩團抹不去的墨跡。

她的目光直直地瞪著對面百子圖屏風上模糊的小兒嬉戲身影,一夜未眠的酸脹感在太陽穴處突突地跳。

傅長安的事堵在心口,沉甸甸的,壓得她幾乎喘不上氣。

寂靜被急促又刻意放輕的腳步聲打破。

暖閣厚重的簾子被飛快地掀開一條縫,心腹黎嬤嬤幾乎是擠了進來,一張老臉煞白,皺紋堆疊出的盡是驚惶。

她幾步搶到床前,連禮數都顧不上了,湊近蘇氏耳邊:“夫人!不好了!出大事了!外面……外面要翻天了!”

蘇氏布滿血絲的眼珠緩慢地轉向她,聲音又干又啞:“說。”

一個字,從牙縫里擠出來。

黎嬤嬤的手都在微抖:“就昨兒白鷺書院展學堂的事兒,整個京城都在瘋傳!都在說,二公子他那篇文章,被那些夫子們和山長公推為第一,是當之無愧的頭名!說那文章放殿試里也夠格拿狀元!好多人親眼瞧見了,學子們議論紛紛,都服氣得很!”

蘇氏的眼神猛地一厲,像冰錐刺出。

她沒說話,下顎卻繃緊了。

黎嬤嬤的聲音更低了,“可……可壞就壞在后頭!不知從哪兒涌出來的閑言碎語,說得有鼻子有眼,說二公子在咱們侯府里頭,遭了大罪了!說他的吃穿用度,連外頭平常百姓家都不如!更要命的是……”

她頓了一頓,似乎后面的話燙嘴:“說二公子這些年,一直被按著,不讓顯山露水!就是為了給咱們世子爺當‘影子’!外頭那些傳得沸沸揚揚,說世子爺那滿京城的才名,根子都是剽竊了二公子的,就是二公子替世子寫的!”

“轟!”蘇氏腦子里像有個驚雷炸開,震得她嗡嗡作響,一股帶著鐵銹味的腥氣涌上喉嚨。

黎嬤嬤不敢停,也不敢看蘇氏的臉,聲音抖得更厲害:“外頭都在戳咱侯府的脊梁骨!罵咱們苛待庶子,黑了心肝,欺世盜名,還有……還有……”

她艱難地開口,“他們指名道姓提了夫人您!他們拿昨天夫人您當眾給二公子和二少奶奶難看的事說事!以此推斷,二公子夫婦在咱們府里,過得連下人都不如,水深火熱啊!滿大街都在這么傳,堵都堵不住了!”

“賤人!”蘇氏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嘶鳴,整個人都因憤怒和突如其來的恐慌而劇烈顫抖起來。

那張一夜憔悴的臉因怒意而扭曲,變得極其猙獰。

“嘩啦!”一聲巨響。

蘇氏手邊矮幾上那只御窯燒制的天青釉茶盞被她猛地掃落在地。

黎嬤嬤嚇得“噗通”跪倒在地,頭也不敢抬,抖如篩糠。

“誰?!”蘇氏胸口劇烈起伏,“到底是哪個殺千刀的在背后陰損我?陰我們長慶侯府?挖出他的心來!給本夫人挖出來看看到底是紅是黑!”

“傅九闕……傅九闕……”她念著這個名字,嘴角抽搐著,如同瀕死野獸撕咬獵物前的猙獰,“好!好本事!翅膀硬了!會耍這種陰招了!我倒要看看,你能得意到幾時!”

“給我查!去查!放出府里所有人手!封堵流言!散布消息說這是有人要離間侯府!快去!”

黎嬤嬤魂飛魄散,哆嗦著應了聲“是”,連滾帶爬地沖出了暖閣。

……

與長慶侯府前院這山雨欲來的風暴中心截然不同,位于府邸西南角落的閬華苑,此刻卻沉浸在一股奇異的平靜里。

晨光透過精致的冰裂紋窗格落進來,在地上鋪開一片片不規則的淺淡亮斑。

孟玉蟬只松松挽了個髻,穿一身半舊的雪青色家常小襖,纖瘦的身形顯得格外單薄。

她坐在臨窗的黃花梨木書案后,面前攤著幾張泛黃的的紙。

指尖輕輕拂過那些娟秀又帶著剛勁筆鋒的字跡,神色恍惚,透著濃重的哀傷。

那是她早逝的生母留下的東西,也是她在這世間僅存的微薄念想。

一張極其重要的嫁妝單子,卻早已失落大半,模糊不清。

襄苧安靜地侍立在一旁,臉上有深深的憂慮。

她正低聲提點著單子上一些幾乎難以辨認的部分:“奶奶,您看這里,‘……檀木海棠六扇屏風一座’……這幾個字實在模糊了,還有后面‘……赤金點翠嵌寶……’寶字下面的,像是‘鳳冠’,可又不太確定……”

孟玉蟬眉心微蹙,努力辨認著,只覺得那些模糊的字跡像無數細小的針,扎在她眼底,也扎在她心里。

“襄苧,先擱一下。”她輕輕開口,聲音帶著一夜費神后的沙啞,“你去看看翠鶯回來沒,再給我倒杯熱水來。”

襄苧應聲出去。孟玉蟬疲憊地揉了揉眉心,目光有些空洞地落在窗外那幾竿翠竹上。

就在這時,翠鶯像只初春的小黃鸝鳥,幾乎是蹦跳著沖了進來。

她臉頰因奔跑紅撲撲的,一雙杏眼里盛滿了興奮,也帶著點解氣的快意。

她步子太急,帶起一陣小小的風,差點撞到折返回來的襄苧懷里。

“出大事了!驚天動地的大事兒!”翠鶯的聲音清脆響亮,她完全顧不上喘勻氣,迫不及待地沖到書案前:“外面!整個京城都吵翻天了,全都圍著咱們二公子轉呢!”

孟玉蟬被她這架勢驚得抬起了頭,臉上的疲憊尚未散去,茫然地看著她:“吵?圍著九闕?”

她心底咯噔一下,第一反應是:是不是蘇氏又借故發難,往九闕頭上扣了什么了不得的罪名?一顆心瞬間往下沉。

翠鶯連連點頭,興奮得幾乎要手舞足蹈:“是呀!白鷺書院,就是昨天那個展學堂!結果出來了!咱們二公子的文章,被公推為第一,頭名狀元!白紙黑字貼出來的!好多人都在議論,嘖嘖稱贊,說從來沒看過這么好的文章!都說二公子那是狀元之才!”

她一口氣說得飛快,臉蛋因激動越發紅潤。

孟玉蟬微微頷首,并不意外。

翠鶯還在連珠炮似地往下說:“可這還不算完!解氣的還在后面吶!現在,滿京城的人都知道咱們侯府不干人事了,流言傳得有鼻子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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