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崢走出垂拱殿暖閣的時候，深深吐出一口濁氣，那倒霉皇帝的宮殿熏香太重，讓他產生了很不好的聯想。

那種香名叫“龍涎瓊雪香”，是瓊州上供的精品，采取和制作工藝極其不易。相傳月圓之夜，瓊州以南的蛟海深淵，海浪翻涌，每每這時，會有鮫人在礁石上對月泣淚。淚珠墜入深海，與海底的一種名為瓊木的植物相互交融，經年沉淀，形成一種泛著珍珠光澤的結晶體。安州的布政使會組織熟悉海況的老漁民下海開采，每年經過繁復工藝制作而成的“龍涎瓊雪香”也不過寥寥。地方上會一部分上供給安州的藩王定南王，一部分會千里迢迢地上供到安州，供皇家使用。

安南王是個刀口舔血的糙人，不愛這些花啊香的，所以上供到安南王府的那一部分香就順理成章地送到了后院主母的院子。葉崢幼年時候是極愛這種香味的，因為這是他母親房里常有的味道。但是后來，院子和香都換了主人，他再聞到這味道，總覺得有淡淡的血腥味無法彌散，常逼得他幾欲嘔吐。那些年他聞到這個味道，看著那女人耀武揚威的嘴臉，總想上前去掐斷她纖細的脖子。

后來他真的動手了，只不過可惜，被個老嬤嬤給撞開了。他的額頭碰到了桌角，將那昂貴的香料打翻在地，這下那血腥味鋪天蓋地地襲來，他吐在了那女人屋里。

大概是覺得他越大越不好控制，又實在是有點瘋，那女人才會趁著安南王離府之時對他下手。他捏了捏眉心，將腦子里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通通揮走。他們欠他的，他總要一筆一筆討回來。

葉崢現在算是皇帝的心腹醫師了，若是能夠將其隱疾治好，錦繡前程還在前面等著。陳小滿雖不知皇帝與葉崢談了些什么，但祝公公給的任務是讓他送葉醫師去安置，陳小滿的態度真誠恭敬了許多。

這深宮里打滾，能活下來的都是極能察言觀色、能屈能伸之人。

“葉神醫這邊請，小心地上的積水。”陳小滿在前面提著一盞琉璃燈籠，殷勤地為葉崢引路。“之前在愈安坊，小的多有沖撞......”

“陳公公言重了......”葉崢態度溫和，好似之前并沒有察覺到陳小滿不善的眼神，他從袖兜里掏出一個荷包，遞到了陳小滿的眼前。兩人互相推拒了兩句，然后陳小滿就收下了。有時候接受別人的“孝敬”，就是結個善緣，彼此留個把柄，日后好再共享富貴。

陳小滿暗暗掂了掂手里的荷包，本來就細長的眼睛笑成了一條縫，一時間都忘記掐著嗓子說話了。“您今夜就宿在昭陽殿，那里離皇上的寢殿不遠，有時候旁的臣工過了落鑰的時辰無法出宮，也是會在那里安寢。昭陽宮常年都有備用的房間的。”

夜色如墨，今夜天空中仍是烏云遮月，透不出一絲光亮，陳小滿的那一盞琉璃燈成了兩人前行路上唯一的光源。琉璃宮燈將兩人的影子拉的細長，忽明忽暗地掃過蜿蜒的宮墻。

回廊轉過三重，忽聞一宮殿中傳來孩子和女子的嬉鬧聲。“安安，把球拋到小姨這。”

“小姨，接住。”

“啊呀，你看準了拋啊。”

“小姐小心！”

然后就是一陣兵荒馬亂的呼救聲，還夾雜著女子柔聲的安慰“無妨，沒摔到實處。”

葉崢抬眼望去，透過重重宮墻，那座宮殿里燈光璀璨。尤其是有一處琉璃穹頂，高出了宮墻，葉崢在外面能夠清晰地看到琉璃磚折射出千重華彩，燭火的光暈在夜空里暈染成朦朧的光霧。

陳小滿見葉崢駐足，極有眼力見地說明：“此處乃皇后娘娘的清梧殿，那華光溢彩之處是陛下特意為娘娘傾舉國之力而搭建的琉璃花房。白天和夜晚是不同的景致。”

葉崢心不在焉地道：“陛下與娘娘果然伉儷情深。”

傳聞梁帝對皇后情深義重，后宮之中唯一的皇子都是皇后所出。皇后在閨閣之中時就愛花如命，梁帝為了滿足嬌妻的愛好，就昏君派頭十足地大手一揮，耗時耗工耗錢地為其修建琉璃花房，以博美人一笑。

皇后寵冠六宮，又養著皇帝唯一的孩子，別的妃嬪都掀不起什么大風浪，倒也還算是安分。

“今日想必是應家二小姐進宮了，她與娘娘姐妹情深，也是經常留宿的。”陳小滿指著前方陰影處，道：“咱們穿過那個小花園，就能到昭陽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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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荔珺是午后進宮的。她進宮很有規律，通常是初二和十六，但今日剛十三，所以皇后派人來家中請她的時候，她還賴在床上沒起來。

皇后所在的清梧殿是整個皇宮內最富麗之所，整座宮殿以玉石鋪地，夜明珠為燈盞，即使暮色四合，殿內也似星河垂落。皇后惜花，皇帝便著人拆除偏殿，修建了一座琉璃花房，正面墻壁都由各色琉璃磚砌成。應荔珺早年曾在琉璃花房中玩耍，日光穿透時，各色光暈在波斯地毯上流淌。她覺得很溫暖，想睡一覺，卻又覺得，如果在此處睡著，便不會再醒過來了。于是那天的最后，她落荒而逃。

此時她又站在這座璀璨的花房前，感嘆孩子真是天性敏感，這座花房果然叫她覺得不舒服。只是現在的她，是不會突然逃跑了。

“小姨！”脆生生的童聲響起，應荔珺轉身便看見太子飛奔著向自己襲來，一個熊抱撲進自己懷里。

應荔珺雖然不常進宮，但她本就極招孩子喜歡，也許因為還有血緣的羈絆，小太子見到她時也總是親熱異常，與他平時在人前的端莊自持模樣不太一樣。

太子梁程，今年5歲。應荔珺看他梳著半挽的發髻，頭上別著兩枚鑲著紅瑪瑙的發簪，脖子上還掛著銀質長命鎖，顯得他天真爛漫。他的眉眼長得像應芳擷，很是溫婉柔和，笑起來有小小的酒窩。應荔珺今日仔細觀察了下梁程的長相，覺得甚是滿意，他長得不像皇帝。近年來，她直覺非常厭惡皇宮，也厭惡皇帝。

“見過應小姐。”梁程身后跟著的內侍和宮女齊齊向她行禮，其中領頭的身著素藍緞面蟒紋衣袍，面目英俊，不似一般的內侍，應荔珺認出他是皇后清梧殿的掌事太監折桂，平時總是寸步不離的跟著小太子。他輕柔地拉過還纏著應荔珺的太子，開口時候嗓音低沉，十分有耐心：“殿下，該去歇午了。”

梁程明顯不想走，他就低下身來，用更溫柔的語氣哄著他要給他什么獎勵的云云。應荔珺也拉著梁程的手道：“小姨今日給殿下帶了很多宮外的新奇玩意，等你睡醒了小姨陪你拋球玩。”

梁程聞言又開懷起來，由著折桂將他牽走了。

應荔珺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總覺得這個折桂公公她在哪里見過的，幾次在清梧殿中遇見他，他都隨侍在太子身側，與太子的感情也甚是篤厚的樣子。

“二小姐，娘娘在偏殿等候了。”松照上前來給應荔珺行禮，她從前是應家的婢女，從小照顧應芳擷，如今是清梧殿里的一等管事姑姑了。

應荔珺似是才回過神，沖她歉意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