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崢看他那一副如同喪家之犬的樣子就覺得厭煩，說出的話卻溫柔體貼，“殿下受苦了，此處太暗了，我看不清殿下的傷口，咱們進殿去，我給您好好處理傷口可好。”

梁煥晨一言不發，他更加確定此人非常危險，一不小心他也會像剛才那兩個宮女一般，消失不見的。他不敢忤逆他，雖然他知道這個人說是要給自己治傷，也只是個借口。好在他留了個心眼，他的寢殿里什么都沒有。

葉崢看著梁煥晨小心翼翼地扶著宮墻往內殿去，有點不耐煩，他上前一把抓住小孩的衣領子，卻摸到他滿脖子的汗水。他嫌棄地在小鬼的衣服上蹭了蹭，然后從衣袖中拿出帕子來，裹著小孩的衣領子，然后如拎小貓崽一樣把人提溜起來，扔到了他那張床上。

梁煥晨經此一遭，渾身骨頭都疼了。他感懷自己的身世，雖貴為皇子，但在這深宮之中，也不過是沒爹沒娘地如野草般胡亂活著。他知道皇帝是自己的哥哥，他也曾想過去告狀，但他到底只是個幾歲的孩子，從小就被規訓著，連安慶宮的殿門都出不去。況且，那幾個惡仆經年累月的罵他“賤種”，“丟人”，“沒人要”，他慢慢也接受了。知道冷飯要趕緊扒拉一口，知道挨打不能發出聲音，知道用口水舔一舔傷口會沒那么疼。

但有個人突然出現在他面前，問他“想不想懲治惡仆，想不想過錦衣玉食本就屬于他的生活”，他當然想。今晚他見到應荔珺如仙女下凡來拯救渺小的自己，他一瞬間真的是覺得苦盡甘來了。但她又走了，獨留自己和這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在一個屋子。

梁煥晨滿心凄風苦雨，竟戚戚然地流出了眼淚。只是他也不發出聲音，也不去擦眼淚。

葉崢瞥了他一眼，內心覺得這小崽子真沒用。先是被宮女欺辱至此，再是被扔了就要哭。自己明明已經收了力道了。

燭火搖晃，他恍然似乎透過這個小崽子看到了數年前，那也曾惶惶然的自己。

他在燭火中坐下，伸出雙手仔細檢查，第一次內心發出困惑，是否自己真的太過粗魯了。

過了不知多久，燭火已經將要熄滅。葉崢隨手彈了彈燭芯，滿室突然亮了起來。他發現那小崽子似乎已經平復了心緒，呆呆地坐著，不哭不鬧。

他甚至驚訝地發現，他皮開肉綻的小手已經開始有結痂的跡象，在什么藥都還沒用的情況下。

還真是命如草芥，堅韌不拔啊。

他在燭火的映照下，第一次細致地觀察這孩子。他的眼睛因哭過而變得通紅，可是他的眉眼卻非常精致，細長的丹鳳眼微微上挑，皮膚是病態的白皙，長期營養不良加之生活在驚懼中，讓他整個人都顯得瘦弱且憔悴，頭發也有點黃。

即便如此脆弱，他卻始終繃直著脊背，像是繃緊的弓弦，仿佛只要有人靠近，就會拼盡全力去撕咬，去反抗。

他突然就想，如此想要活下去，隨手拉一把也無妨。何況，他答應了她，會處理好。她肯定不忍這個小崽子再受苦。

“殿下，您的手傷已經開始痊愈了，想必是不需要上藥了吧。果然禍害遺千年。”葉崢決定不裝了，反正這小崽子看上去很怕自己的樣子。

梁煥晨緊緊捏了捏拳頭，他突然伸出衣袖，狠狠在下巴上擦了一把，力氣之大，在他白皙的皮膚上留下了紅痕。

“你到底是誰？想干什么？那個仙女姐姐把我交給你，你也不想我死掉吧。”小孩似乎是很久都沒正經說過話了，一開口嗓音都是啞的。

葉崢絲毫不驚訝于這小孩的敏銳，命運顛沛之人，最是知道該抓住生命中出現的每一絲善意，加以利用，才有可能活下去。

“在下葉崢，是個大夫。哦，現在應該算是你皇帝兄長的心腹了。他生不了孩子，著急著呢。”葉崢心滿意足地看見小孩強撐的鎮定片片碎裂，嘖，在他面前，誰也不能比他還淡定。

“你！”梁煥晨似是被這個天大的瓜給砸懵了，他指著葉崢，一瞬間再也說不出第二個字了。

葉崢湊近小孩，挑了挑眉毛，陰森森地道：“現在你知道這皇宮最大的秘密了，你說，你皇帝哥哥會不會殺了你。”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這回卻沒從小孩臉上看到驚懼的神情。

呵，沒意思了。

梁煥晨定了定心神，道：“葉先生方才說得沒錯，我雖為皇子，卻能被任意欺辱，本就朝不保夕，今日若不是得仙女姐姐......”他深吸了一口氣，才不情不愿地接著說，“和先生的救助，我怕是已經死了。我現在什么都不怕。”

“是誰給你支了招，把應小姐給引來的？”葉崢不知從哪抽出一把柳葉刀，放在手中把玩，好似梁煥晨哪一句答得他不稱心，那把鋒利的小刀就會劃破他的脖子。

梁煥晨緩慢地咽了下口水，道：“我不知。那人只是說，今日讓我激怒那兩個惡仆，讓人看見我被打罵欺辱，來人一定會救我，我就可以脫離苦海了。”他看了眼葉崢，那把柳葉刀在燭火中反射出不祥的光。

葉崢的手指敲打著桌面，在寂靜的夜晚中特別明顯。梁煥晨抿了抿唇，他有些口渴了，床下還有一塊他藏起來的糕點，等下可以墊墊肚子。

“陰溝里的小老鼠還妄圖逃出生天，你還真是好騙啊。”

輕飄飄的話語，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直插進梁煥晨的心間。

他不是沒想過來人的險惡用心。無人可依的小孩最是有自知之明了。他知道自己在這深宮里，無人問津，人人可欺，自己身上沒有任何值得別人花心思的地方。來人既不肯吐露真實身份，那么他肯定是想從這件事中得到什么，或者說借著他牽扯出什么別的人。他想不明白前朝后宮交錯的勢力，但他短短的人生中明白一個道理，天上不會無故掉餡餅，而他身邊全是陷阱，步步驚心。

“我知道，不會有人對我好的。”

小孩語氣平靜，葉崢卻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反正情況也不會比現在更差，大不了就是一死。萬一呢？萬一能搏個出路，從此能安安分分地活著呢？

葉崢暗道，這小崽子似乎有幾分勾心斗角的天賦，干脆自己做個好人，點撥他幾分好了。“殿下可知，這宮中的所見所聞，皆是有人刻意為之。給你出招之人，算計了應小姐，對了，就是你說的仙女姐姐。”

葉崢加重了“仙女姐姐”這幾個字，他暗暗回憶了下她著一襲素衣，在月光下靈動飄逸的樣子。回眸一笑勝星華，難怪這小崽子口口聲聲“仙女姐姐”地叫著。

梁煥晨面露愧色，他真的沒想給那么好的姐姐惹麻煩的。

葉崢覷著他的臉色，心里有些不高興了，真是煩人，這世上又有一個人知道他的小姑娘有多好了。

要不還是把這個小崽子殺掉算了。

“我聽她的婢女說，她是皇后的胞妹，那幕后之人，是為了對付皇后嗎？”梁煥晨緊盯著葉崢，他剛剛感覺到了一絲殺意，在他提到仙女姐姐后，就消散不見了。

“也許吧，無所謂，反正都得死。”

算了，哪只落水小狗不需要人拉一把呢？當年若是沒有外祖把他送去綺縣學藝，他也不會有今日了。

葉崢終于收起了那把鋒利的柳葉刀，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袍，“我會把你送去上元寺，鳳子龍孫的日子你就別想了，但至少不會有人再苛待你，還能吃飽飯。且先活著吧。”葉崢好像想到了什么，他嗤笑一聲，道：“沒準還能學到一技之長以傍身。我今日救了你的命，希望你對得起我為你費的心思。還有，不許叫我葉先生。”

乘風是在葉崢離開后一盞茶的時間到的，彼時梁煥晨已經把那塊糕點咂摸完了，他躺在硬板床上，覺得又渴又餓又冷又熱。但至少那個大魔王說，他可以活著了。

乘風把托盤放在桌上，悄聲走到梁煥晨身邊，把這劫后余生的孩子嚇得一激靈。他惡劣地笑著：“殿下，桌上有水和一點粥，少主說您脾胃受損，還吃不了葷腥。您傷哪了，我先給您上點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