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驅

科拉·博西·希利斯晚年時，有當地的歷史學家問她，她創建的這個機構—作為她一生中最偉大的職業成就—是如何建立的。她回答時帶著幾分遲疑，因為“如果大家知道創辦人是女性”，就會對該機構的專業性產生質疑。4

希利斯本質上是個戰略家，她通過一步步的計劃，最終打開了通向另一種現實的大門。那里不會根據種族和階層將人劃分成不同的群體。她的努力激勵了一代又一代的研究人員，逐步構建、描摹出這個現實。這不是什么烏托邦式的幻夢，而是我們可以停駐的真實。

1858年的夏天，希利斯出生于艾奧瓦州的布洛姆菲爾德。不久之后，亞伯拉罕·林肯和斯蒂芬·道格拉斯在伊利諾伊州邊境進行了關于奴隸制前景的辯論；就此拉開了美國內戰的序幕。作為當地的商界領袖，希利斯的父親塞勒斯·博西投入聯邦軍總司令尤里西斯·辛普森·格蘭特麾下，以準將身份被授勛，后來又成為艾奧瓦州的參議員。就是這樣一個始終擁有社會地位和影響力的家庭，培養出了希利斯的個性。她的眼睛很大，嘴唇平直且厚實，神情泰然，似乎注定能成就一番事業。她在日記中寫道：“我感覺到體內積蓄著一股力量，將來一定能令我有所作為。”

后來，因為兩段重要的經歷，希利斯確立了一個宏大的志愿。先是在她12歲時，妹妹勞拉確診了脊椎病。醫生們的診療方案各不相同，卻一致認為勞拉必須長期臥床休養，且就算這樣，也活不了幾年，完全沒必要讓她學習知識。科拉不信。她對勞拉關懷備至，只要有機會就在家給她上課。勞拉順利學完了高中課程，17歲考入大學，過著“快樂、有用的生活”，一直活到了34歲。

第二段經歷更加漫長而痛苦，是同時代許多父母都沒能逃脫的夢魘：希利斯生了五個孩子，其中三個都早早夭折了。艾薩克死于闌尾破裂。菲利普抗住了腦膜炎的折磨，卻沒能躲過火車事故。1907年元旦，猩紅熱疫情帶走了希利斯最小的孩子多麗絲，大女兒艾倫僥幸存活。多麗絲的死就是壓垮希利斯的最后一根稻草。那時候，為了爭取母親和兒童的利益，婦女運動浪潮迭起，希利斯也是一名政治組織者。但那一整年里，為了照顧艾倫，同時拯救心灰意冷的自己，她擱置了其他一切事務。

這兩段經歷讓希利斯確信，“父母要靠自己”的觀念是不對的。大家似乎都不知道該怎么養育孩子。一年又一年過去，她逐漸發覺，這并非巧合。相反，這體現了一個糟糕的事實：人們都沒有投入足夠時間去學習關于兒童問題的知識。

“我買了書和雜志，”希利斯回憶道，“我讀了能找到的所有著作，我向醫生和教育從業者求教，我查閱了海量的理論教科書。但我感覺，作者大多都是沒有實際接觸過少年兒童的大學教授或上了年紀的老師。”她總結道：“他們給的都是些理論性知識和實驗性建議。”

農業作為艾奧瓦州大部分家庭都關注的另一個話題，人們對它的認知正呈井噴式增長，相比之下，人們在育兒方面實在太過愚昧。希利斯發現科學對她的妹妹和孩子們沒什么幫助，全國各地的農場主們之前也發現科學對歉收的莊稼和染病的牲畜沒什么幫助。但后來聯邦政府出手了。先是1887年的《哈奇法》，再是1906年的《亞當斯法》和1914年的《史密斯—利弗法》，美國人決定通過投資農業科學研究來解決“農耕問題”。在全美境內，包括艾奧瓦州，農業試驗站如同雨后春筍般涌現。

這些試驗站創造了奇跡。歷史學家愛麗絲·斯曼茲寫道：“這些試驗站對家畜育種學、營養學和病理學，以及土壤分析、作物改良和乳制品工業各環節進行的實驗性研究，為美國農業帶來了突破式變革，也為農場主們創造了豐厚的收益。”研究上的投資輕松提高了農場主們的收入，還為公眾帶來了更多的食物。5

希利斯看到這些奇跡，并提出了一個問題：為什么不“借鑒對農作物和家畜的研究方法，對正常小孩進行同樣的科學研究？我們可以去探究正常小孩的身體、心理和精神的發展方式，逐漸建立起一門育兒的科學”。6

疑問引導著希利斯開始了一場嚴謹的探索。她試圖“建立一間合格的兒童福利研究實驗室，為這片土地上的父母提供幫助”。她知道上帝也會站在自己這邊。她把設想中的試驗站當成“另一個孩子”，從自己的痛苦經歷中汲取力量，避免悲劇在他人身上重演。

建立實驗室的前提是，艾奧瓦州要制定新的法律。希利斯似乎找到了自己的使命，決心要為實現這個目標傾盡余生。最開始時，研究人員、政客、活動家等其他任何人都不看好這件事。幾乎所有人都覺得此舉太過輕率。就連父母們也表示不感興趣。希利斯回憶道：“我去一個生育率很高的州宣講新理念時，大多數母親都堅信自己已經掌握了關于育兒的一切知識。”7

不到二十年，她的理想就變成了現實。她先是在1900年時向全國母親大會—如今全國家長教師協會（PTA）的前身，早期的兒童權益保障組織—提議，在十七個城市中選擇得梅因作為年度大會的舉辦地。后來，她將小小的種子培育成了遍布全州的婦女和農場主組織，并反復宣揚自己的理念，即育兒必須采用農業所實行的科學方法。

數年間，她接觸了四所大學的校長，希望仿照農業研究站，建立一個兒童研究站。四人都否決了她的建議。其中一位建議希利斯換個方向，幫學校籌集資金買一套新的排鐘。在第五次嘗試中，她在與艾奧瓦州立大學的溝通中取得了突破性進展。希利斯堅持認為，設想中的兒童研究站應該包含一間幼兒園研究室。真正落實后不久，全國各地的大學就都借鑒了這個絕妙的想法。

計劃的實行需要艾奧瓦州立法機關提供資金。1914年12月，希利斯為此成立了一個新的游說組織，與州內近四分之一的成年選民進行了接觸。希利斯還在州內的各個主要媒體上做了投放。有份報紙刊登了一幅漫畫為該提案做宣傳：一邊是在先進的州立實驗室的科學指導下，遵循數據驅動原則繁衍興旺的農場動物之家；另一邊則是試圖用“老邦克斯博士牌粉色強力安眠藥”和腌黃瓜來撫慰生病嬰兒的人類家庭。8

提案未能通過，但在下一年里，希利斯又再次發起了新的運動。當她摔倒受傷后，她就躺在床上通過電話溝通組織，最后拄著拐杖、瘸著腿走進了州議會，向關鍵議員充分展現了自己的人格魅力。希利斯迅速鎖定了參議院中那幾個最關鍵的反對者：“一個是悲觀主義者，另外兩個是文化程度低、眼界狹隘的老頑固。還有一個堅信，母親天生知道該如何養育自己的孩子……其他的人也都抱有一定程度的偏見，這需要時間才能消除。我從未直接與這些先生對話，但我知道在那之后的十天里，他們收到了許多意想不到的電話和信件。”

1917年4月6日，美國對德國宣戰。有天早晨，希利斯從當地報紙上看到，艾奧瓦州的大部分征召入伍的人員都沒能通過入伍體檢。她立即花幾個小時給艾奧瓦州立法機關的每個人都寫了一封信，表示這些“被拒絕的愛國者”之所以存在身體缺陷，與其父母過度依賴“傳統”和“天性”、缺乏科學指導脫不了干系。兒童研究站應被定義為“目光長遠的具有愛國精神的國家服務機構”。

提案終于得以通過。戰火紛飛之中，幾乎沒人注意到這件事，但希利斯并不介意。她覺得自己的人生目標已經實現。“我也曾感到迷茫，”她寫道，“我會在整理材料的時候迸發出一些靈感，就像在整理我過世孩子的衣服一樣。這份工作占據了我生活的很大一部分。”

然而，希利斯平靜的生活太過短暫。早在努力的作用徹底顯現之前，她就被一場車禍奪走了生命。而艾奧瓦兒童福利研究站（簡稱“艾奧瓦研究站”）作為她一生中的最大成就，其故事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