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與林黛玉的愛情

寶黛的愛情在他們相遇之前就已經種下了前世宿因。因為曾受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絳珠仙子便決定以一生眼淚償還，而且“絳珠”的名字也暗含著“血淚”的意思。寶黛愛情的纏綿與悲劇結局早在他們相遇之前就已經埋下了伏筆。但是，他們并非是一見鐘情的。他們的感情有著發展的過程。他們雖然有著前世因緣，在塵世中的感情卻是從兩小無猜開始逐漸加深的。在這一過程中，他們意識到了生命本真意義上的惺惺相惜才是愛情的基礎。寶黛的愛情是建立在長期的深刻理解與憐惜的基礎上的。

寶黛的第一次相遇是在第三回，在這里，作者貌似用到了一見鐘情式的才子佳人套路，實則并非如此，寶黛之間只有朦朧的熟悉感，并沒有萌生確鑿的愛情。黛玉對寶玉感覺“倒像在那里見過一般”，寶玉對黛玉感覺“雖然未曾見過他，然我看著面善，心里就算是舊相識，今日只作遠別重逢，亦未為不可”。這一方面回扣了神話中的前世因緣，另一方面也讓二人的關系迅速從初見過渡到了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階段。

寶黛相處的細節，是從第五回開始展露的。此時寶黛的相處模式，是“寢食起居”一概相同，“親密友愛處，亦自較別個不同，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順，略無參（shēn）商(4)”。雖然如此，但此時寶黛還是懵懂的孩提年紀，愛情還沒有萌生。書中寫到此時寶玉是“視姊妹弟兄皆出一意，并無親疏遠近之別”，只是“因與黛玉同隨賈母一處坐臥，故略比別個姊妹熟慣些”。這種熟悉感給寶黛愛情的萌生提供了土壤，因為“既熟慣，則更覺親密；既親密，則不免一時有求全之毀(5)，不虞之隙(6)”。這就是愛情誕生的前奏階段了。

寶黛的故事寫到這里卻暫時停了筆。第十二回到第十五回，林黛玉父親病重，她離開賈府回揚州奉親侍疾、處理父親喪事，一走便是半年。等到第十六回黛玉重回賈府的時候，寶玉眼中的她忽然從那個身量尚小的玩伴長成了一位妙齡少女：“寶玉心中品度黛玉，越發出落的超逸了。”從這里開始，愛情的種子才開始在寶黛心中悄然萌發。

而后便發生了“誤剪香囊”的誤會、“靜日生香”的溫馨、“俏語謔嬌音”的爭吵。在這個階段，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感情是在爭吵與和解中逐漸升溫的，總體來說，他們爭吵的立足點仍然是青梅竹馬的情誼：林黛玉的心結在于賈寶玉身邊不斷出現的“新朋友”，薛寶釵、史湘云的出現都讓她十分擔憂，害怕自己失去在寶玉心中作為“知己”的位置；而賈寶玉的心結則在于林黛玉的猜疑，他認為自己從小便和黛玉是最親密的朋友，黛玉卻總因為那些外面來的親戚質疑他們之間“親不間疏，先不僭后”的情誼。在一次次爭吵與和解的過程中，他們在不斷成長，也在從零開始學習“愛情”究竟為何物。《西廂記》里才子佳人的故事，《牡丹亭》中令人心動神搖的曲詞，成為寶黛愛情的“啟蒙資源”，讓他們開始重新思考彼此的感情究竟是怎樣的。

在這個過程中，還發生了一個關鍵事件——“聽曲文寶玉悟禪機”。正是這件事，讓寶玉開始意識到，自己對黛玉的感情和對其他姊妹的感情是有沖突的，自己不僅無法照顧到所有人的感受，還會被這種“兼愛”所累。再加上剛聽到“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曲文，他便寫了一些類似參禪的偈（jì）子。這次事件中，雖然寶玉只是在說氣話，并沒有真的了悟，但正是這一次對“禪機”的初探，讓他由此進入了“以情悟道”“自色悟空”的歷程。

賈寶玉對林黛玉感情的又一次升華，是在“埋香冢飛燕泣殘紅”這一回。在這一回中，黛玉因為與寶玉的矛盾，在葬花過程中觸景生情，想到自己身世的飄零、生命的短暫，在《葬花吟》中動情地吟出“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這樣有關死亡的哀音。賈寶玉聽到后，“不覺慟（tòng）倒山坡之上”。因為黛玉的這番思考也讓寶玉認識到，黛玉以及寶釵、香菱、襲人等姐妹終有一日會無可尋覓，從這種離散的預設出發，他也開始懷疑自己和自己身處的環境存在的意義。黛玉葬花對賈寶玉來說是一次充滿人生哲思的愛情啟蒙，寶玉由此對黛玉自然的天性和對人生的無常有了更進一步的了解，因此他們的“知己”之情也得到了深刻的升華。寶黛之間的愛情之所以深刻，正是因為這種愛情是在精神世界的惺惺相惜中逐漸加深的。

然而，寶黛的愛情面前還橫亙著一個“金玉良緣”的魔咒。從寶釵進賈府開始，賈府中就有這樣一個傳聞，有金鎖的寶釵要等未來遇到一個有玉的方可配成一對，在賈府，這很顯然就是指賈寶玉了。黛玉雖然并不在乎那些“勞什子”，這種關于寶玉的傳聞卻讓她十分懸心。對寶玉來說，他也時常想要掙脫這種俗世讖言帶來的枷鎖，在初見黛玉聽說她并沒有玉的時候，就有過一次激烈的“砸玉”行為。后來，元妃通過中秋節禮將“金玉良緣”搬上了臺面，再加上清虛觀打醮時又出現了一對金麒麟，樁樁件件俗世因緣的牽連加劇了黛玉心中的不安。于是，寶黛二人又因清虛觀的這一金麒麟事件大吵一架，引發了寶玉第二次砸玉。

這次砸玉，也意味著寶黛愛情所面臨的外部環境正在逐漸變得復雜，但這些外界的阻隔非但沒能離間二人，反而促使他們加深了相互之間的理解。在第二十九回寶黛大吵的情節中，曹雪芹插入了一大段心理分析：此前二人雖然心中都有親近之意，卻都將心事藏起，每每用“假情試探”，因此才會產生一次次的誤會與口角。不久，他們就迎來了感情的重要轉折。

二人感情轉折的關鍵在第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寶黛二人自此確定，彼此才是真正的知己，他們的人生觀與贊同仕途經濟道路的湘云、寶釵等人有著根本的區別，而之前的誤解，都是“因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此時寶黛二人終于了解了彼此的心意，書中用“轟雷掣電”四個字來形容他們心意相通這一剎那的感受，其實就是在表現表白所帶來的心理沖擊。此前，寶黛二人經歷了復雜的心靈拷問，他們一遍遍地叩問自己的真實心意，又一遍遍地試探對方的感情態度。到了這時，他們才終于確定彼此在心靈上的吸引和呼喚。

自此之后，寶黛之間的爭吵就很少了，但是對賈寶玉來說，他的感情洗禮并沒有就此結束。雖然確定了自己與林黛玉的感情，但他仍未分清“愛情”與“愛美之情”的關系。因此，后文還有“齡官劃薔”一回為寶玉認識自己的感情敲響了警鐘。在第三十六回中，寶玉來到梨香院求小旦齡官唱一段《裊晴絲》(7)。當他十分自然地像與其他女孩子玩鬧時那樣坐在齡官身邊時，齡官卻十分厭棄地躲開了。后來，他看到齡官對賈薔百依百順，又想起之前齡官在大雨中的薔薇架下反復劃著一個“薔”字，才終于醒悟，原來自己的“泛愛”并不能得到所有美好女子的回應，而且即使是賈薔那樣“皮膚濫淫(8)之蠢物”也能得到秉性剛強的齡官的真心，當真是“人生情緣，各有分定”。他不能再為每一個女子平等地傾盡心中感情，他真情的歸屬只有黛玉一人，從此應當“各人各得眼淚罷了”。這次“識分定”對賈寶玉來說是對愛的重要醒悟，他逐漸分清了無差別的“泛愛”與具有排他性的“愛情”之間的區別，從此之后，他對黛玉的感情變得更為明確、集中了。

寶黛愛情是《紅樓夢》的主要線索之一，也是全書中最吸引讀者的部分。曹雪芹的成功之處就在于突破了以往才子佳人一見鐘情的模式，細膩地將戀愛的全過程和曲折微妙的心理狀態鋪展開來，并且將主人公對人生價值的思考與愛情的發展過程相聯系。作為初讀《紅樓夢》的讀者，不妨沿著寶黛愛情的發展路線，去體會這個過程中他們的思想發生的變化，去思考愛對一個人的成長究竟有著怎樣的意味，我們又該如何帶著這份愛走入復雜的現實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