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神話故事開篇的《紅樓夢》

翻開《紅樓夢》這本書，出現在讀者眼前的第一個形象，并不是我們熟悉的賈府人物，而是一塊女媧煉石時棄用的石頭。它被女媧遺棄在大荒山無稽崖的青埂峰之下，通了靈性，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于是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

直到有一天，遠游而來的一僧一道經過了這塊石頭，它的命運又有了新變化。石頭聽他們說到紅塵中的榮華富貴，便動了凡心，也想到人間去享受一番，于是竟口吐人言：

如蒙發一點慈心，攜帶弟子得入紅塵，在那富貴場中、溫柔鄉里受享幾年，自當永佩洪恩，萬劫不忘也。

一僧一道聽到頑石開口說話，竟然沒有覺得奇怪，還勸它說，那紅塵中的確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終究“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倒不如不去的好”。可石頭此時“凡心已熾”，完全聽不進去這番勸說，百般央求。一僧一道拗不過，那僧便把它幻化成了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又縮成扇墜大小，揣在袖中，繼續遠游而去。

轉眼間，這一僧一道來到了太虛幻境。僧人說，現在這里正好有一段風流公案要了結，有些風流冤家正準備投胎入世，我們就把這塊石頭夾帶在其中，順勢讓它也去經歷經歷吧。這樁“風流公案”，就是指神瑛侍者與絳珠仙子的故事了。

原來，在這個神話世界中有一座赤瑕宮，里面住著一位神瑛侍者。他大概對美麗柔弱的事物有著天然的憐憫之心，見到在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一株絳珠仙草，便日日用甘露澆灌。時間一久，這株仙草竟然修成了人形，而且一直想要報答他的灌溉之恩。后來神瑛侍者“凡心偶熾”，想要“下凡造歷幻緣”，便在警幻仙子處掛號登記。警幻仙子聽聞，就通知了絳珠仙子，讓他們一起下凡去把這段恩情了結，并又安排了許多其他風流冤家去陪他們了結此案。“風流冤家”是指有情感糾葛之宿緣的人們。風流這個詞，在今天是貶義的，但在古代有“風度”“風流余韻”等含義，是中性詞，甚至略帶褒義。在《紅樓夢》中，風流也有多重含義，在此處，就是指“有情”的意思。

這個神話故事，對應著人間即將展開的故事。在人間，含玉而誕的賈寶玉，與“還淚”的林黛玉，分別對應的就是神話故事中的神瑛侍者和絳珠仙草。那么，頑石，就是賈寶玉從娘胎里帶來的通靈寶玉了。而所謂的“風流孽鬼”“風流冤家”就是指帶著“風月債”、經歷種種情之糾葛的人間男女們。

由此可見，頑石與神瑛侍者原本生活在兩個不同的神話時空中，因為一僧一道的牽引，這兩段故事才有了交點。而這兩個仙靈相遇之后，共同附著在賈寶玉這個人間的角色之上，與賈寶玉形成了三位一體的關系。可以說，神瑛侍者是賈寶玉的“前世”，而石頭則化作“通靈寶玉”，跟隨他降落到賈寶玉的“今世”，被那些肉眼凡胎視為賈寶玉的“命根子”，還埋伏下了寶黛釵三人圍繞“木石前盟”“金玉良緣”發生的種種糾葛。

這塊通靈寶玉，并不僅僅是賈寶玉佩戴的一個“人間照相機”，只感受人間榮枯，遍歷悲歡而已，它對賈寶玉來說是靈魂一般的存在。所以一旦丟了玉，賈寶玉就像失了魂魄一般似傻如狂；而當賈寶玉遭受魘勝之術的傷害，這塊玉又可以凈化他的靈魂。同時，賈寶玉與這塊玉，也存在一定的對峙關系。在初次見到黛玉時，寶玉問她是否也有玉，黛玉說沒有，寶玉竟然砸玉，讓全場“一擁爭去拾玉”，而黛玉也為此自責、哭泣不已。寶玉與黛玉的關系，也從這里拉開了序幕。因此，這塊玉，不僅僅是寶玉靈魂的象征，還是人間社會對他寄予的“厚望”，也就是“欲”。含“欲”而誕，讓賈府的人認定了他的不凡，要將他引向能繼承家業的功名利祿之途，這讓寶玉陷入了命運的既定感和壓抑感。砸玉時，寶玉是希望砸掉玉帶來的與眾不同和精神桎梏。以前流傳著一種說法，認為賈寶玉是石頭，不是神瑛侍者，林黛玉還淚還錯了。這種說法是不正確的，因為頑石和神瑛侍者這兩個仙靈之間具有一定的互通性，它們都是賈寶玉的象征，是賈寶玉的一體兩面。

石頭與神瑛侍者之間的互通性在于他們都是自然的象征。石頭未經雕琢、無材補天，只有自身鍛煉出的一段“靈性”。而神瑛侍者則對美麗的事物有著天然的追求：在仙界，他會去灌溉美麗的絳珠仙草；在塵世，這種喜愛就變成了對清潔如水的女兒世界的認可。他們之間就是這種“一而二，二而一”的關系。

賈寶玉的一生，就是石頭與神瑛侍者共同體驗的人間經歷，他們走過的路是相同的：步入紅塵、引登彼岸，“待劫終之日，復還本質，以了此案”。無論是神仙體系、佛教體系還是凡人求道悟道，最終都會“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他們注定在這場經歷中去尋找自己的答案，來平息進入紅塵之初的困惑和心魔。從這個神話邏輯來說，賈寶玉的結局注定是走出紅塵，完成這場“因空見色，自色悟空”的悟道歷程。同時，頑石與神瑛侍者的雙重象征也給賈寶玉的人生帶來了不同的任務，也即我們開篇所說，頑石要體會紅塵中的物事枯榮，神瑛侍者要經歷紅塵中的悲歡離合，所以賈寶玉必然要同時見證富貴繁華和美好真情的毀滅。

理清了賈寶玉、頑石、神瑛侍者之間的關系，我們再來看這個問題：為什么小說不直接講賈寶玉的故事，而是非要加一個神話開頭呢？這是因為，《紅樓夢》是有很高思想追求的作品，曹雪芹不希望人們將自己的心血之作與當時流行的才子佳人小說視為一路貨色，充當娛樂消費品，而是希望引起人們關于“情”與“道”的思索，也即在表達自身對歷史、社會和人生的理解的同時，啟發讀者更好地理解人性。

《紅樓夢》用神話開篇表明自己的定位就是：“說起根由雖近荒唐，細按則深有趣味。”這種趣味就在于它的種種象征性。石頭無材補天，象征賈寶玉就是一個見棄于世道的乖僻者，而它被一僧一道稱作“蠢物”，也照應著佛教中“頑石點頭”的典故。《蓮社高賢傳》中記載過這樣一個故事：“師被擯南還，入虎丘山，聚石為徒，講《涅槃經》……群石皆為點頭。”“頑石點頭”，就是沒有慧根的蠢物最終也被佛理點化的象征。

因此，《紅樓夢》有另外一個書名叫作《石頭記》，其中的寓意就是石頭記錄自己隨賈寶玉在塵世中經歷的故事。這段經歷本質上也是一個“頑石點頭”的過程，是賈寶玉從不能悟道到最終了悟的過程。從這個意義上說，賈寶玉既是下凡歷劫證道的神瑛侍者，也是那塊經過點化終于悟道的頑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