術后的日子在持續的低燒、劇痛、昏沉與藥杵單調的舂搗聲中緩慢捱過。林溪大部分時間閉目,如一具被抽離了魂魄的軀殼。身體的劇痛尚可用殘存的意志與微末藥散勉強壓制,但心靈的巨大空洞與冰冷的絕望,卻尋不到任何慰藉。右腿膝下空蕩之感愈發明晰,幻肢痛時時襲來,如萬針攢刺那不存在的足趾,又如那柄生銹的斷骨刃還在永無止境地斬切。每一次清醒,她都強令自己不去看那截纏滿滲液藥布的殘肢,但神識卻如脫韁野馬,奔回那片瓦礫場,奔向母親那只戴著褪色琉璃珠串的、蒼白的手。
棚內傷者進進出出。有人被轉走,有人被草席裹身無聲抬出……悲愴與壓抑如濃稠的、化不開的墨汁,籠罩著每一寸空間。林溪變得異常沉默,幾不言語,只是緊緊攥著那支朱砂筆——這是廢墟中相伴、也是娘親予她繪夢的筆,如今成了她與那個被徹底摧毀的過往世界唯一的、脆弱的維系。筆端的朱砂紅,是她灰暗天地間唯一的亮色。
這日午后,纏綿的低熱終褪了些,她精神稍振,被一孔武力壯的藥僮抱上一架簡陋的竹制輪椅,推至棚口透氣。秋陽微暖,空氣里依舊彌漫著藥氣、腐物與焚燒草木灰的混合氣味。她茫然望著這如同末日沙場般的百草營地:蹣跚的傷者,嚎哭的遺屬,疲憊到麻木的醫者。
恰在此時,一陣清脆的鸞鈴聲由遠及近,帶著一種與周遭絕望格格不入的“生氣”。一輛由兩匹神駿青驄拉著的、車轅刻著“賑災濟民”鎏金大字的華貴錦篷馬車,穩穩停在距離百草棚物資堆場不遠處的空地上。車簾掀開,露出碼放整齊、貼著“靈泉”紅封的一箱箱青瓷水甕。陽光下,甕中清水折射著誘人的粼粼波光。
林溪干裂滲血絲的嘴唇下意識地抿了抿。水……干凈的靈泉水。棚內每日限量分發的井水總帶著一股土腥與藥渣味,且根本不足,喉間永遠如焚。
幾位身著簇新錦緞長衫、腰懸玉牌的男子快步迎上,為首者面白微須,氣度儼然(后聞人稱“周主簿”)。他與車夫交談幾句,接過一紙文書細細驗看。
“是這車水!甚好!傷員們有凈水潤喉了!”一旁正費力搬運空藥簍的藥僮見狀,臉上露出希冀,揚聲道。
豈料那周主簿卻眉頭一皺,指著文書,官腔十足:“且慢!此批水甕……交割地點有誤!文書上朱批墨寶寫得明白,是指定送往府衙‘協理司’賑濟衙署的!爾等何故送至一線藥棚?”
車夫是個老實莊稼漢,聞言一愣,急忙指著車徽與箱上紅封解釋:“大人,斷不會錯!捐水的米行大掌柜親口交代,此水乃定向濟助永安縣一線藥棚與災民棚戶!您看這甕上封條還寫著‘專供傷患,直抵一線’呢!”
“封條所書不足為憑!”周主簿不耐地揮揮袍袖,聲音拔高,帶著訓誡口吻,“要緊的是章程!是法度!所有入縣賑濟物資,必由府衙協理司統一勘驗、登記、入庫!再由衙署據全縣災情統籌調度、統一分派!此乃鐵律!藥棚此處短缺何物,需按規程具文呈報,由衙署上峰據全局災情研斷后,方可行文撥付!爾等如此不守規矩亂送,攪擾統盤部署,是要擔干系的!可明白?”
“可……周大人,小的前日往衙署送炭,親眼見其庫房內靈泉水甕堆積如山!藥棚這邊傷員們都快渴出人命了!好些人唇裂生瘡!”藥僮急了,指向棚區內那些嘴唇干裂出血、眼神渙散的傷者。
“爾等豈知大局!”周主簿瞪他一眼,聲色俱厲,“衙署維系的是整個賑濟體系的中流砥柱!諸多官吏夙夜匪懈、差役輪值休整、上官巡察問策、州府大員并四方善士蒞臨,哪一樁不需潔凈之水以彰體面?一線更需顧全大局!小家須從大家!速速調頭,按文書所示送往協理司官倉!莫在此延誤,妨礙賑務!”他拂袖的動作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勢。
在其強硬督令下,車夫無奈長嘆,只得調轉車頭。華貴的錦篷馬車緩緩啟動,滿載著清澈的、貼著“直抵一線”封條的靈泉水,在無數雙渴望、失望、終至麻木的目光注視下,駛離了充斥著痛苦呻吟的藥棚區,揚起一片輕塵,朝著遠處那片屋宇相對完好、衙旗招展、甲士肅立的府衙官署區駛去。
林溪坐于竹輪椅上,小小的身子裹在寬大藥袍中,靜觀此景。她面上無甚表情,唯那雙墨玉般的眸子,如兩口深潭,映照著馬車遠去的塵煙與錦袍男子昂然離去的背影。她不懂那些“中流砥柱”、“統籌調度”、“大局體面”的深奧辭藻,但她看懂了那滿車的、寫著“專供傷患”的凈水,沒有流向干渴得唇裂滲血的傷者,而是流向了那些看起來并不缺水、甚至可能以水潑街凈塵的、衙旗高揚之處。
她下意識地撫了撫胸前那枚冰涼死寂、再無溫潤的玉扣,又垂首看了看自己空蕩、纏裹骯臟藥布的褲管。繼而,她緩緩抬起唯一能動的左手,用那支朱砂筆,在竹輪椅冰冷堅硬的扶手上,狠狠地、反復地,刻下了一道又一道深深的、歪扭的、刺目如血的痕印。像一道道無聲的血淚控訴,亦像一道道銘刻心底、永難愈合的傷疤。清流的方向,清晰地映照出某種她無法理解、卻令她骨髓生寒的規則。生存的本能告訴她,在這場浩劫里,她與無數如張阿婆般的蕓蕓眾生,他們的“渴”,他們的“痛”,他們的“命”,似乎并不在那位周主簿口中的“大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