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后的喧囂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滿目瘡痍與深入骨髓的死寂疲憊。永安縣的重建在廢墟上艱難推進，一排排灰撲撲的竹木棚戶如同劫后余生的苔蘚，在破碎的山河間蔓延，成了幸存者們臨時的、僅可遮風避雨的“巢穴”。

林溪被安置在其中一間不足方丈的矮棚內。同住的是一位同樣在地動中失去老伴與獨子的張阿婆。狹小的空間擠著兩張吱呀作響的竹榻、一個充當柜子的舊藤箱，以及些許簡陋的陶罐瓦釜。空氣里混雜著竹木的潮氣、藥散的余味、老人身上淡淡的艾草氣息，以及一種名為“逝去”的沉重。

她的創口在棚戶區惡劣的條件下反復紅腫流膿，低燒纏綿，人瘦脫了形，小小的臉龐只剩一雙顯得格外大的、沉寂如古井的眼眸。右腿殘端終于勉強收口，留下一個猙獰的、布滿暗紅肉芽與蜈蚣般縫合疤痕的圓形創面，像一塊丑陋的烙印。身體的痛楚稍緩，但心靈的荒蕪與那條空蕩褲管帶來的巨大失落、行走之能的剝奪，無時無刻不在啃噬著她稚嫩的心魂。

這日，里正帶著一位年輕的墨家學徒送來了一樣東西——一副捐助的、磨得溜光的棗木拐，還有一只笨重的、由硬木、粗糙牛皮與簡陋鐵制機括拼成的臨時“機關鳶足”。

“林小娘子，且試試此物。”墨家學徒聲音溫和，努力擠出笑意，但眼底的憐憫如芒在背，“習練些時日，或可借力行走。你看，不少鄉親都在適應此物?！?

林溪沉默地看著地上那冰冷的木拐與那只形如怪鳥之爪的機關足。在學徒與張阿婆的小心扶持下，她艱難地將殘肢末端塞入那硬邦邦、散發著桐油與皮革混合氣味的“足腔”內。沉重的負擔感瞬間襲來，殘肢末端敏感的疤痕與粗糙內壁摩擦，帶來火辣辣的刺痛與難言的異物感。在兩人攙扶下，她試圖站起，身軀卻如風中殘燭般搖晃。剛試探著以機關足的“爪掌”觸地，那僵硬的鐵制踝關節發出一聲生澀的“咔噠”輕響，重心猛地失控，整個人向前撲跌！

“哎喲！當心！”張阿婆驚呼著與學徒一同死死架住她。

林溪倔強地、近乎粗暴地掙開了她們的扶持。冷汗瞬間沁滿她蒼白的額角鬢邊。她死死抓住冰冷的棗木拐，指節因用力而慘白。她不再看任何人，只死死盯著腳下凹凸的泥地，調動著每一絲能凝聚的氣力與意志，如同與一個無形的、強大的宿敵搏殺。她操控著那條不屬于自己的、沉重而僵硬的“腿”，如初生幼獸，更像一個關節銹死的傀儡，極其笨拙地、一步一頓地在狹小憋悶的棚屋內挪移。每一次邁步，都伴隨著殘肢的鈍痛、摩擦的刺痛與心靈的巨大屈辱。她死死咬住下唇，直至濃重的血腥味在口中彌漫，亦不肯泄出一絲呻吟。

數日后，她終能勉強拄著雙拐，拖著那只沉重笨拙的機關鳶足，自己一步一挪地蹭到棚戶區中心的公用水井邊，用一只小陶罐汲水。每一步都艱辛異常，如跋涉于泥濘的刀山。周遭或同情、或麻木、或好奇的目光如芒刺在背。她始終垂首，額發遮住眉眼，只盯著自己腳下方寸，以及那只丑陋的、發出“咔噠”聲響的鐵爪。

拖著半罐水返回，途經棚戶區那面用殘碑舊木拼成的“功德榜”時，她停下了腳步。榜上新貼了幾張朱砂書就、蓋著府衙大印的告示。其中一張篇幅最巨，標題是醒目的描金篆字：《天啟十七年永安縣震災捐輸功德錄暨善資用度公示（至霜月望日）》。

林溪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攫住。她認得的字不多，但幾個碩大的、被特意加粗描紅的數字，如燒紅的烙鐵般燙入眼底：

納四海善信捐輸合計：柒仟陸佰萬貫（紋銀）

下方是一長串明細，她吃力地、一字一頓地辨認：

撥入府庫?？罱y籌用于災后營繕：肆仟肆佰零捌萬貫（十之有五又八分）

付托紅蓮善會、慈航總壇等官督善堂：貳仟陸佰陸拾萬貫（十之有三又五分）

付托具牒濟世之宗門道場行善舉：肆佰伍拾陸萬貫（十不足一）

余項（定向善資執事費、監理稽核等耗）：柒拾陸萬貫（百中取一）

七千六百萬貫？林溪望著那龐大到超出想象的數字，茫然無措。她記得百草棚中藥娘哭訴無藥時絕望的眼神；記得那輛滿載靈泉水的錦篷馬車在周主簿呵斥下調頭離去的煙塵；記得凈創棚內那柄銹跡斑斑、在她骨上瘋狂斬切的斷骨刃；記得自己空蕩的褲管與每夜糾纏的幻肢痛……如此巨資，為何連一柄不銹的、稱手的醫械都無？為何一甕寫著“直抵一線”的凈水都流不到干渴的傷者口中？為何張阿婆咳喘加劇，卻舍不得去領那限量供給、據說昂貴的“雪蛤定喘散”？

她看不懂那些“府庫專款”、“統籌營繕”、“監理稽核”，但那個巨大的“十之有五又八分”和“十之有三又五分”，以及下面那個微小的、幾被忽略的“十不足一”，形成了一種強烈的、無聲的對比，如巨石沉甸甸壓在她稚嫩卻已千瘡百孔的心上。

“呸！糊弄鬼神的把戲！”旁側一位看榜、臂纏藥布的獨臂漢子，狠狠啐了一口濃痰，臉上滿是壓抑的怒火與鄙夷，“老子全家典當冬衣捐給娃娃們修蒙館的錢，怎他娘的就成了府庫?？?？專個鳥！老子同鄉在衙署做灑掃，親耳聽見，縣太爺用這善款新起的后衙花廳，那青玉地磚滑溜得蒼蠅都站不?。”日鹎伴煔獍俦?！這錢落進了誰的口袋？瞎子都他娘的明白！”他越說越怒，僅存的好手重重拍在功德榜的木框上，震得灰塵簌簌落下。

漢子的咒罵如投入死水潭的石塊，在林溪死寂的心湖激起一圈冰冷刺骨的漣漪。她攥緊了冰冷的棗木拐，指甲深深掐入木紋。功德榜上那些朱砂描金、排列工整的數字，此刻在她眼中變得無比刺目，像一張巨大的、用謊言織就的華麗符箓，無情地嘲笑著她的殘缺、她的痛楚，以及那輛消失在官道上的、滿載清水的錦篷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