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如同沉在冰冷渾濁的弱水之淵,時而被劇烈的顛簸和剜骨之痛托起,時而又被無邊的黑暗與窒息拖拽下去。林溪感覺自己在一片混沌中沉浮,耳邊是持續不斷的嗡鳴、嘈雜人聲和藥杵單調的舂搗。
“……右下肢重物壓碾,骨斷筋折,邪毒侵肌蝕骨,創面污穢深重,恐有‘離魂’之兆……”
“……氣若游絲,津液枯涸,五行紊亂,快!雙脈引藥!固本培元丹備上!……”
“……親眷訊息……蘇氏……明德書院女紅教習……那片學舍廢墟……深埋……已無生氣……”
斷斷續續、冰冷而艱澀的詞語像淬毒的冰針,刺入她混沌的識海。母親的名諱……蘇氏……那片廢墟……無生氣……她猛地掙扎起來,喉間發出困獸般的“嗬嗬”聲,干裂的唇瓣翕動著,卻吐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
“醒了!女娃醒了!莫動!莫懼!”一只溫暖粗糙的大手按住她亂掙的手臂,一位包著布巾、僅露出布滿血絲與深深倦怠雙眸的婦人湊近,聲音沙啞卻強作鎮定,“稍刻即至‘百草棚’!藥師會救你!”
林溪勉力聚焦視線。她躺在一個狹窄的、劇烈顛簸的牛車上,頭頂是晃動的竹編頂篷。手臂上扎著骨針,連著皮囊細管,冰涼的藥液正滲入血脈。濃烈刺鼻的金瘡藥味混合著血腥、汗餿與傷口腐敗的甜腥,令人作嘔。每一次顛簸,右腿殘存的部位便傳來一陣錐心之痛,冷汗涔涔。
牛車猛地剎停。簾幕被掀開,更為喧囂的聲浪與混雜著藥氣、腐臭、塵土的氣息撲面而來。林溪被迅疾抬下,眼前是由無數灰藍、土黃布棚組成的巨大營地——永安縣臨時“百草棚”。擔架在泥濘不堪、車轍縱橫的地上急行,林溪目光茫然掃過:棚間繩索掛滿滲著黃水的藥布;遍地是蜷縮于泥地或擔架上的傷者,痛苦的呻吟與壓抑的嗚咽交織;步履匆匆的藥僮、郎中個個面如土色,眼窩深陷,粗布衣袍上沾滿血污泥垢。空氣中彌漫著金瘡散、血腥、膿穢、腐肉與濃重絕望混雜的氣息,沉滯得令人窒息。
她被推入一個擠滿重傷者的大棚。此處光線昏暗,汗臭、血腥與便溺之氣更濃。一位滿面倦容、胡須虬結的藥師迅速查驗其傷勢,尤其細看她那條腫脹黢黑、死氣彌漫的右腿,眉頭擰成死結:“右小腿壓碾時辰過久,遠端肌骨盡成腐壞之源,骨斷處污穢深重,邪毒熾盛!需立時剜腐清創!喚正骨科!備術!再拖,必生‘血敗’之癥!恐需……高位斬斷!”最后四字,他說得極低,卻如重錘狠狠砸在林溪殘存的意識上。
“斬斷?”林溪茫然復述,巨大的恐懼讓她通體冰涼,如墜寒淵。失卻一腿?像她曾在街角見過的、倚著木拐、面前放著破碗乞食的老嫗?不!她不要!她還要跑,還要跳,還要為娘親畫盡世間祥瑞!
“藥師!求您!救救我的腿!它能覺痛!尚有知覺!莫要斬!莫要!”她用盡氣力哭喊,聲音嘶啞破裂,身軀不顧一切地掙動,牽動傷口,痛得眼前發黑。
“按住她!莫令其自傷!”藥師斷然喝令,語氣帶著在災劫與死亡前磨礪出的冷酷,“女娃,汝腿傷入骨髓,腐肉即劇毒!不剜凈,邪毒順血攻心,大羅金仙亦難救!眼下唯有斷肢保命一途!快!送凈創棚!”
林溪被兩名同樣疲憊的藥娘死死按住。她看到藥師拿起寒光閃閃的柳葉刃,粗暴地割開她早已被血污浸透、粘連在傷口上的破爛褲管。她看到自己那條腫脹黢黑、皮開肉綻、部分地方甚至露出森白骨茬的右腿,完全暴露在昏黃的油燈光下,猙獰可怖。濃烈的腐臭味瞬間彌漫開來??謶峙c絕望如冰冷弱水,徹底將她淹沒。她放棄了掙扎,閉目,貝齒深陷下唇,嘗到自己鮮血的咸腥。娘親不在了……如今連腿也要沒了……天地一片昏蒙。
術法是在一個相對獨立卻依舊簡陋的布棚內施行的。所謂的“凈創臺”不過是兩張拼起的門板,鋪著沾有陳年血垢的油布?;椟S的油燈懸于頭頂,吸引著蠅蟲嗡嗡盤旋。藥氣濃烈刺鼻,卻掩不住傷口散發的腐敗氣息。林溪被灌下麻沸湯,但或是藥力不足(藥材緊缺),或是極度恐懼引動神魂,她并未全然昏聵。
她能覺出冰冷的藥水一遍遍沖刷傷口帶來的刺痛,能覺出鑷刃在皮肉間游走、剜除腐肉的恐怖觸感。繼而,一種沉悶的、帶著令人牙酸震顫的聲音響起——“滋…嘎…滋…嘎…”
是斷骨刃!他們在斬她的骨!
此念如一道裹挾血腥的驚雷劈入識海!林溪猛地睜眼,瞳孔因極致的恐懼縮如針尖!她看到藥師戴著沾滿黑紅污穢與黃綠膿液的粗布手套,正雙手奮力操持著一柄——一柄銹跡斑斑、刃口崩缺、纏著臟污布條的手工斷骨刃!刃口在昏黃燈下泛著冷光,上面甚至掛著暗紅的碎屑與絲絲縷縷的筋肉!刃鋒粗暴地切割著她裸露的、灰白失色的腿骨,發出沉悶而恐怖的鈍響,每一次拖拽都伴隨著骨屑飛濺的微震與令人作嘔的摩擦感傳遞至殘存的肢體與神魂!
“啊——?。?!”無法言喻的恐懼與一種被原始暴力野蠻肢解的滔天屈辱讓她爆發出非人的、凄厲變調的尖嚎,嬌軀如離水之魚般劇顫掙扎。那非傳說中光華流轉的仙家法器,只是一柄粗陋的、或許是臨時尋來、甚至剛斬過柴薪的凡鐵!
“按住她!快!麻沸散!再加量!快!”藥師急促嘶吼,汗水自額滾落,混著塵泥流進眼中。
“沒了!孫藥師!麻沸草早已告罄!定魂香……定魂香前日便徹底用盡了!‘慈濟堂’那批許諾的救命藥材……至今杳無蹤影!府衙言道尚在‘調撥’!”旁側的藥娘帶著哭腔,絕望回應。
“噫!”藥師罕見地咒罵,眼中布滿血絲、無奈與一種深沉的暴怒,“繼續!用力按??!長痛不如短痛!快!”他咬緊牙關,腮幫鼓起,手上動作更快、更狠戾。斬骨之聲更加清晰、更加粗暴地沖擊著林溪的耳鼓與每一寸神經,伴隨著骨沫飛濺的細微聲響。
林溪的尖嚎化作絕望嗚咽,終只剩喉間破碎的嗬嗬聲。嬌軀因劇痛恐懼而劇烈抽搐。她死死咬住藥娘塞入口中的、帶著汗味與血腥的布卷,齒關深陷,牙齦滲血。淚、汗、血混流,浸濕頭下油布。目光渙散,卻死死“釘”在那柄于她骨上粗暴斬切的斷骨刃上,那冰冷、銹跡斑斑的刃鋒寒光,如同最惡毒的詛咒,深深烙印于神魂深處,成為比地龍翻身更恐怖的、永恒的夢魘。
不知多久,那令人魂飛魄散的斬骨聲終于止歇。繼而縫合皮肉時粗針麻線拉扯的鈍痛傳來。林溪如爛泥癱軟門板之上,通體濕冷,意識在劇痛與藥力撕扯下支離破碎,唯嬌軀仍在神經質地、無法自控地顫抖。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焦糊(烙鐵止血?)與一種血肉被毀后的甜腥。
她被推回擁擠的臨時大棚。劇痛與藥力帶來的眩暈令她昏沉。半夢半醒間,她聽到鄰鋪一藥娘壓抑著哭腔向管事訴苦,聲音在棚內微弱卻清晰,字字如冰錐扎入她麻木的識海:
“……王管事,求您再向上峰催催!吾等只能用這粗笨凡鐵!如屠牲口!麻沸散、生肌玉露全無!創口邪毒如何壓制?慈濟堂那批定向施舍的救命藥……究竟卡在何處?官腔!盡是官腔!娃兒們等不起!今日……今日又走了三個……皆因邪毒攻心……無藥……”藥娘聲音哽咽,滿是無力與憤懣。
卡在何處?定向施舍?
林溪下意識地、顫抖著摸向右腿位置——那里空蕩蕩,被厚厚的、滲出黃水的藥布包裹,但劇烈的幻肢痛依舊清晰無比,仿佛那柄銹跡斑斑的斷骨刃還在永無止境地斬切她的骨。藥娘那絕望的泣訴,如冰冷的針,刺穿了她身體的麻木與心靈的混沌。她憶起震前城中各處張貼的感人榜文:鄉紳聲情并茂呼吁捐物,富商眼含熱淚,言道眾人善念可使災童“枯木逢春”。枯木逢春?便是在這簡陋的布棚內,用一柄可能斬過柴薪的、銹跡斑斑的凡鐵,在無足夠麻沸散的情況下,如處置牲口般斬斷她的腿么?那些許諾的救命靈藥、仙家法器、無痛慈悲呢?在何處?
“定向施舍名錄查無此人——林溪?府庫統籌錢糧不針對個人撥付?!币粋€冰冷、程式化的聲音在棚口響起,是一身著嶄新綢衫、頭戴方巾的年輕吏員在回答一焦急詢問族人捐款是否定向捐予侄兒的傷者,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厭煩。
林溪的心猛地沉墜,沉入一片冰冷的死水。她胸前,母親留下的玉扣貼著肌膚,冰涼一片,再無往昔溫潤。枯木逢春?她只覺墜入一個巨大冰冷、充滿譏諷的謊言。金瘡散的氣味、腐肉的氣味、還有那深不見底的絕望,沉甸甸壓于胸口,令每一次喘息都艱難萬分。那柄銹跡斑斑的斷骨刃,成了她“逢春”路上最殘酷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