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琰坐在畫室靠窗的位置,午后的陽光斜斜地穿過高大的玻璃窗,在木地板上投下長長的、菱形的光斑。空氣中浮動著松節(jié)油、鉛筆屑和舊畫布特有的、混合著時光沉淀的微塵氣息。她面前的畫架上,一幅未完成的靜物素描剛鋪開大關(guān)系,蘋果的暗部還帶著炭筆的粗糲。然而,她的目光卻沒有落在自己的畫紙上,而是越過幾排畫架,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牢牢鎖在教室另一端的角落。
那里,方仲文正微微俯身,看著旁邊一個短發(fā)女孩的畫板。那女孩不是美術(shù)社的常客,陳琰認得她,高一(3)班的黃昔弦,一個據(jù)說有些“古怪”、對建筑癡迷到近乎偏執(zhí)的女孩。此刻,黃昔弦顯然沒在畫靜物蘋果或石膏像。她纖細的手指握著鉛筆,在素描紙上飛快地勾勒著,線條大膽而肯定,構(gòu)成的是某種復(fù)雜的、帶有明顯古典柱式和穹頂輪廓的結(jié)構(gòu)草圖。
方仲文看得極其專注。夕陽的金輝恰好落在他蒼白的側(cè)臉上,勾勒出精致的下頜線和專注時微微抿起的唇線。他那雙總是帶著幾分倦怠、疏離,或習(xí)慣性譏誚的眼睛,此刻卻亮得驚人!仿佛有星火在里面跳躍、燃燒,映照著畫紙上那些冰冷的線條,賦予了它們熾熱的生命。那是一種純粹的、近乎癡迷的欣賞,一種遇到同類靈魂的震顫,一種陳琰從未在他看向自己時捕捉到的光芒。
這光芒,像一根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狠狠地扎進了陳琰的心房。尖銳的刺痛感瞬間蔓延開來,讓她握著炭筆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jié)泛白。
她是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上方仲文的?
是十歲那年,他把自己珍藏的、從國外帶回來的建筑畫冊隨手丟給她,不耐煩地說“地下室老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畫”時,她翻開那精美絕倫的頁面感受到的震撼和他別扭下的施舍?
是十二歲夏天,三個人在方家偌大的別墅里玩捉迷藏,她和方仲文意外地擠進了樓底雜物間那個堆滿舊畫框的狹窄角落?空間逼仄得幾乎能聽見彼此的心跳,空氣中彌漫著灰塵和陳年油彩的味道。他溫?zé)岬暮粑鬟^她的額發(fā),黑暗中,他因為憋笑而微微顫抖的身體緊貼著她,那一刻,時間仿佛凝固,一種陌生的、令人心悸的悸動悄然滋生?
還是他十三歲那年,瞞著所有人,拖著病體,固執(zhí)地獨自一人飛往希臘圣托里尼,只因為聽說那里的光線對心臟病人有益(一個蹩腳的借口),而陳琰得知消息后,以為那架飛越愛琴海的飛機會帶走他最后一絲生命力,那種滅頂?shù)摹⒎路鹗澜缢查g灰暗的恐懼和絕望?
那些瞬間,都曾在她少女的心湖投下石子,漾開漣漪,帶來悸動或痛楚。但此刻,看著他凝視黃昔弦畫紙時眼中那毫不掩飾、璀璨奪目的光芒,陳琰才驚覺,那些過往的心動,都遠不及眼前這一幕帶來的沖擊和……清晰的絕望感強烈。
這光芒并非憑空出現(xiàn)。
她早就該察覺了。
黃昏的街角,黃昔弦為了將掉落的鳥窩送回樹杈,不顧形象地攀爬,用物理知識巧妙固定鳥巢時,方仲文特意讓司機老張停車。他就靜靜地坐在車里,隔著深色的車窗,目光追隨著那個在夕陽下跳躍、散發(fā)著蓬勃生命力的身影,直到她安全落地,拍拍手上的灰,像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偉業(yè)般心滿意足地離開。陳琰坐在他旁邊,清晰地看到了他嘴角那抹自己從未引發(fā)過的、近乎溫柔的笑意。
黃昔弦大鬧廣播室,用一篇驚世駭俗的古建筑坍塌論攪得全校天翻地覆,被教導(dǎo)主任勒令請家長、記大過時,是方仲文,以學(xué)生會會長的身份,破天荒地走進了校長辦公室。他拿出了自己所有的優(yōu)秀履歷和影響力,條理清晰地為她求情,最終將一場嚴厲的處分化解為一次“學(xué)術(shù)研討”性質(zhì)的小懲。陳琰看著他走出校長室時略顯疲憊卻帶著一絲得逞的輕松,心就沉了下去。
她早就猜到了。這絕不是方仲文一時興起的多管閑事。
直到那個周末。方仲文消失了。連同那個叫黃昔弦的高一女孩。
不是私奔。是方仲文精心策劃的一場“綁架”。他用偽造的邀請函,編織了一個瑰麗的希臘建筑夢,將那個向往著帕特農(nóng)神廟的女孩,拐帶出了國境線。
整整一個周末零一天。全世界都在找他們。
陳琰的心像被放在油鍋里煎熬。她瘋狂地撥打方仲文的手機,永遠是關(guān)機。她跑到方家,看到的是方定山鐵青的臉和阮梅哭紅的雙眼。她守著家里的電話,像守著最后的希望,又像等待著最終的宣判。
終于,電話接通了。是方仲文的聲音!背景音里有海浪的喧囂,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亢奮的虛弱和沙啞,還有……一種陳琰從未聽過的、發(fā)自肺腑的快樂。
“喂?陳琰?”他甚至輕笑了一聲,氣息有些不穩(wěn),“別擔(dān)心……我很好。前所未有的……好。你知道嗎?圣托里尼的陽光……愛琴海的風(fēng)……還有……”他頓了頓,聲音里是濃得化不開的滿足和一種不顧一切的決絕,“……我感覺我快要快樂的死掉了……”
快樂的……死掉?
電話從陳琰手中滑落,砸在地板上,發(fā)出空洞的悶響。她靠著墻壁,緩緩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淚水無聲地洶涌而出。心口傳來一陣尖銳的、真實的絞痛,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他快樂得要死掉了。
而她,卻因為找不到他、因為擔(dān)心他的身體、因為那顯而易見的“同謀者”身份,已經(jīng)快要傷心地死掉了。
她報美術(shù)社,是因為知道他熱愛繪畫,想離他的世界近一點,再近一點。
她在學(xué)業(yè)上拼命努力,想追上他天才般的光環(huán),想讓他能“看見”自己,哪怕只是作為同伴。
她甚至瞞著所有人,偷偷去學(xué)了急救知識,考取了救生員證書。只因為害怕他那顆脆弱的心臟會在某個未知的時刻驟然停擺,而她,希望能成為那個第一時間把他從死神手里搶回來的人。
這些,他都不知道。他的目光,早已被那個像小太陽一樣燃燒、像野草一樣倔強的黃昔弦牢牢吸引。
好在,這場驚天動地的“私奔”最終以方仲文在機場的倒下和黃昔弦被父親強行帶離而收場。它像一場來去匆匆的颶風(fēng),攪得天翻地覆后,留下了滿地狼藉和更深的沉默。方仲文被送進了醫(yī)院,情況一度危急。黃昔弦家也因她姐姐的背叛和母親的病倒而陷入混亂。時間似乎有強大的修復(fù)能力,表面的波瀾漸漸平息。
然而,就在學(xué)期考的最后一天,一個意想不到的身影,像一道突兀的陰影,闖入了這勉強維持的平靜。
陳琰抱著沉重的畫具箱,剛走出悶熱的考場教室,藝術(shù)樓特有的松節(jié)油和舊木頭混合的清涼氣息撲面而來,讓她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松弛。走廊里很安靜,只有她的腳步聲在爬滿常青藤的高墻間回蕩。學(xué)期考結(jié)束的喧囂似乎被隔絕在另一個世界。
就在她即將拐向畫室方向時,一個身影從廊柱的陰影里猛地閃出,像一道不和諧的筆觸,突兀地闖入了這片靜謐。
是黃昔弦。
她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普通校服——陳琰知道,她早已轉(zhuǎn)學(xué),這身衣服更像是某種刻意的偽裝或紀念。一頂深藍色的鴨舌帽壓得極低,帽檐投下的陰影幾乎完全吞噬了她的眉眼,只露出緊抿的、失去血色的嘴唇和繃得緊緊的下頜線。她站在那里,身體微微前傾,雙手緊握成拳垂在身側(cè),像一張拉滿的弓,蓄滿了無處釋放的焦灼與孤注一擲的勇氣。顯然,她已在此等待多時。
看到陳琰,黃昔弦像被按下了啟動鍵,一個箭步?jīng)_到她面前。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fēng)。她猛地抬起頭,帽檐下,那雙曾經(jīng)明亮如跳躍火苗、盛滿對建筑癡迷光芒的眼睛,此刻卻被一種近乎恐懼的急迫和深不見底的惶然占據(jù)。她甚至來不及偽裝一下禮貌或鋪墊,冰涼的手指像鐵鉗般死死抓住了陳琰抱著畫具箱的小臂,力道大得讓陳琰吃痛地蹙起了眉。
“陳琰姐!”黃昔弦的聲音沖口而出,帶著一種被砂紙打磨過的嘶啞和不顧一切的顫抖,每一個字都像在灼燒她的喉嚨,“方仲文……他……”她深吸一口氣,仿佛要用盡全身力氣才能問出那個懸在心口、日夜折磨她的問題,眼睛死死鎖住陳琰,不放過她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他是不是……死了?”
她停頓了一下,像是被自己吐出的那個可怕字眼刺傷,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尖銳的破音和無法抑制的哭腔:“我爸爸……我爸爸聽人說……在機場……說他死了!是不是真的?!你告訴我!求你告訴我!”最后一個字幾乎是哀求著喊出來的,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絕望。抓著陳琰手臂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骨節(jié)發(fā)白,指甲幾乎要嵌進陳琰的皮膚里,傳遞著主人身體無法抑制的劇烈顫抖。
“死了”兩個字,如同兩顆冰彈,狠狠射入陳琰的耳膜,瞬間凍結(jié)了她周身的血液。方仲文在機場無聲倒下的畫面、醫(yī)院里慘白的燈光、刺耳的監(jiān)護儀警報、他身上插滿的各種管子、醫(yī)生凝重的表情……那些被她強行壓抑在記憶深處的恐懼和日夜煎熬的擔(dān)憂,如同開閘的洪水,轟然沖垮了理智的堤壩,瞬間將她淹沒!心口傳來一陣劇烈的、真實的絞痛,讓她眼前發(fā)黑,幾乎站立不穩(wěn)。
她看著眼前這個女孩——這個點燃了方仲文生命最后也是最熾熱火焰的女孩,這個引發(fā)了所有風(fēng)暴、此刻卻帶著如此純粹、如此巨大的恐懼來向她求證的女孩。陳琰的胸腔里,憤怒、悲哀、嫉妒、以及一種近乎殘忍的、命運弄人的荒謬感,如同沸騰的巖漿般猛烈地沖撞著。
她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她該說什么?告訴她方仲文還活著,但可能永遠醒不過來?告訴她這一切痛苦的源頭都是因為她?還是……用沉默來懲罰這個“入侵者”?
幾秒鐘的沉默,在黃昔弦眼中,被無限拉長、放大,如同一個世紀般漫長。她死死盯著陳琰的臉,試圖從那雙同樣震驚、痛苦、復(fù)雜難辨的眼睛里尋找答案。陳琰的沉默,她眼中瞬間涌起的巨大痛楚和隨之而來的空洞,在黃昔弦看來,就是最直接、最殘酷的印證!
眼中的最后一點微光,如同風(fēng)中殘燭,劇烈地搖曳了一下,然后,“噗”地一聲,徹底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令人心碎的灰敗和死寂。所有的急切、惶恐、哀求,都在這一刻凝固、碎裂。
抓住陳琰手臂的手指,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氣,一根根,緩慢地、僵硬地松開了。指甲在陳琰手臂上留下了幾道清晰的、月牙形的紅痕。她踉蹌著,無聲地向后退了一小步,身體晃了晃,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支撐。帽檐下,那雙曾經(jīng)靈動飛揚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的絕望和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她沒有再追問,也沒有哭喊。只是極其緩慢地、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動作僵硬得像個提線木偶。干裂的嘴唇翕動著,最終只吐出三個破碎的、輕得幾乎被風(fēng)吹散的氣音:
“……我……知道了……”
這三個字,輕飄飄的,卻像帶著萬鈞之力,砸在寂靜的走廊里,也砸在陳琰的心上。黃昔弦最后深深地看了陳琰一眼。那一眼,復(fù)雜得如同打翻了所有顏色的調(diào)色盤——有求證不得的錐心之痛,有世界轟然倒塌的巨大茫然,有一種塵埃落定后的、令人窒息的認命,甚至……還有一絲對陳琰的、難以言喻的理解?仿佛在說:你也很痛,是嗎?
然后,她猛地轉(zhuǎn)過身。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fēng),卻帶著一種近乎決絕的倉皇。她沒有跑,而是用一種僵硬而快速的步伐,幾乎是逃也似地,朝著走廊盡頭的陽光沖去。就在她轉(zhuǎn)身沖入那片刺目光線的瞬間,陳琰清晰地看到——一滴飽滿的、在帽檐陰影下忍了許久的淚水,終于不堪重負,掙脫了眼眶的束縛,在她蒼白的臉頰上劃出一道冰冷而晶亮的軌跡,無聲地墜落,砸在胸前洗舊的校服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絕望的濕痕。
那滴淚,像一顆隕落的星,帶著黃昔弦所有的陽光、倔強和剛剛萌芽就已被宣告死亡的愛戀,消失在了走廊盡頭刺目的光暈里。她帶著一個自己“確認”了的、關(guān)于“死亡”的答案和一個巨大的、無法填補的遺憾,永遠地離開了這里,也離開了方仲文可能存在的世界。
陳琰僵立在原地,懷里沉重的畫具箱仿佛失去了重量。她看著那空蕩蕩的走廊盡頭,看著陽光在地板上投下的、沒有主人的影子。黃昔弦最后那滴無聲的淚和那句輕飄飄的“我知道了”,像魔咒一樣在她腦海里反復(fù)回響。
心底那個冰冷的聲音再次低語,帶著一絲疲憊的殘忍:“妹妹,年少時那一星期天崩地裂般的激情,再痛,終究會過去的……時間會磨平一切……”
她抬起手,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抹掉自己眼角不知何時涌出的、同樣冰涼的淚水,嘴角卻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苦澀弧度。
“可是……比起我這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早已融入骨血、看不到盡頭的疼痛……”
“你那一瞬間的、遲來的絕望……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抱著畫具,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向空曠無人的畫室。夕陽將她的影子在走廊上拉得極長、極孤獨。畫室里,只有未干的油畫散發(fā)著濃烈的松節(jié)油氣息,像一場未完成的祭奠。她走到窗邊,望著樓下漸漸散去的人群,望著那片黃昔弦消失的方向。
“方仲文……”她無聲地念著,心口傳來窒息般的綿密痛楚,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般的血腥味,“我也想見到你啊……現(xiàn)在就想……”
“我也想告訴你……”
“我喜歡你。”
“喜歡到……恨不得用我自己的心跳,去延續(xù)你的脈搏;用我余生的所有陽光,去換你多活一天……哪怕一刻……”
這沉重得足以壓垮整個世界的愛意,在她心底無聲地吶喊、沖撞,卻只能被死死地囚禁在這寂靜的畫室里,囚禁在她自己用“青梅竹馬”和“朋友”之名筑起的、看似堅固實則搖搖欲墜的牢籠之中。而那個唯一能聽到這絕望告白的人,此刻正躺在冰冷的醫(yī)院里,在生與死的鋼絲上,獨自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