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琴海破曉的微光,像稀釋的藍墨水,漸漸洇透了舷窗。渡船引擎單調的嗡鳴,混合著咸腥的海風,本該是催眠的搖籃曲,此刻卻只讓黃昔弦感到一種空洞的疲憊。她一夜未眠,眼瞼下泛著淡淡的青影,視線落在手中那個小小的“寶藏”上——方仲文昨夜在孤島上鄭重交給她的,據說是用衛城石料偷偷打磨出的阿波羅小雕像。冰冷的觸感透過指尖傳來,帕羅斯島水晶鑲嵌的眼睛,在晨曦中折射著無機質的光芒。
方仲文坐在她對面,臉色在微光中依然透著病態的蒼白,但精神似乎好了些。他看著黃昔弦低頭摩挲雕像的樣子,嘴角牽起一個虛弱的、帶著點孩子氣的笑容:“喜歡嗎?其實……昨天就想給你了,在衛城的時候就偷偷弄了點碎料……”他故意壓低了聲音,帶著點惡作劇成功的狡黠,“噓,犯法的哦。”
黃昔弦猛地抬頭,杏眼圓睜,那點疲憊瞬間被驚疑取代:“你……你真偷了衛城的石頭?!”她捧著雕像的手像被燙了一下,聲音里滿是難以置信和一絲惶恐,“方仲文!你瘋了嗎?這是犯法的!會被抓的!”她腦中瞬間閃過希臘嚴厲的文物保護法,還有那些荷槍實彈的衛城守衛。
方仲文被她緊張兮兮的樣子逗樂了,胸腔震動,發出幾聲壓抑的悶咳,隨即是更加開懷、甚至有些前仰后合的笑聲。他笑得肩膀聳動,蒼白的臉頰難得地浮起一點血色,仿佛這惡作劇的后果在他眼中不過是場無傷大雅的冒險游戲。
“哈哈……咳咳……騙你的!小笨蛋!”他好不容易止住笑,一邊咳一邊喘著氣解釋,“這……這是我在狄米崔店里買的仿古工藝品,用的是普通的石灰巖,帕羅斯水晶倒是真的……咳咳……看把你嚇的……”他指著她,眼角甚至笑出了生理性的淚水。
然而,那暢快的笑聲只持續了短短幾秒。或許是笑得太用力牽動了本就脆弱的心肺,或許是情緒起伏過大,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生機。笑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幾聲短促而尖銳的倒吸氣,接著,他猛地捂住胸口,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傾倒。
“呃……”一聲壓抑的痛苦呻吟從他緊咬的牙關中溢出。他試圖抓住椅背支撐自己,但手臂徒勞地在空中揮了一下,整個人如同斷線的木偶,直直地從椅子上滑落,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甲板上,發出一聲悶響。
“方仲文!”黃昔弦的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驚叫聲撕破了船艙內短暫的寧靜。她幾乎是撲過去的,跪在他身邊,用力搖晃他的肩膀,“方仲文!你怎么了?醒醒!別嚇我!”
沒有回應。他雙眼緊閉,嘴唇泛著駭人的青紫色,胸膛幾乎沒有起伏,只有極其微弱的、斷斷續續的喘息。剛才還笑著的鮮活生命,此刻在她眼前迅速凋零,脆弱得像一層薄冰。
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她。樂手妻子冰冷的棺槨、母親職業性的擔憂、他床頭柜上密密麻麻的藥瓶……所有關于他病情的碎片信息,在這一刻凝聚成尖銳的冰錐,狠狠刺入她的心臟。她猛地抬頭,對著空蕩的船艙嘶聲大喊:
“Help!Help!Please!Someone help!”(救命!救命!拜托!來人幫幫忙!)
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在引擎的轟鳴中顯得那么無助和絕望。
醫院消毒水的味道濃烈得刺鼻,慘白的墻壁和冰冷的金屬儀器散發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黃昔弦坐在病床邊的硬塑椅子上,雙手緊緊攥著膝蓋,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失血的青白。那尊小小的阿波羅雕像,被她無意識地攥在手心,堅硬的棱角深深硌進皮肉,帶來尖銳的痛感,卻遠不及心底那翻江倒海的混亂和恐懼。
方仲文躺在病床上,身上連接著各種監測線纜,氧氣面罩覆蓋了他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緊閉的眼睛和蒼白得近乎透明的額頭。心電監護儀發出規律而單調的“嘀…嘀…”聲,屏幕上跳動著綠色的波形,成為這死寂空間里唯一的生命證明。他尚未蘇醒,在藥物的作用下,呼吸顯得平穩而深長。
黃昔弦的目光空洞地落在他身上,腦海里卻像失控的放映機,瘋狂閃回著過去幾天的畫面:
*廣播室門口,她含淚沖出,撞上他探究的目光,那雙深邃眼眸里一閃而過的熟悉感。
*他遞來燙金的“雅典建筑學院邀請函”,陽光灼燒著她的名字,也點燃了她全部的夢想火焰。
*外灘辦簽證時,他拉住她手腕的堅定,暈車后他遞來紙巾的溫柔。
*衛城上,他單膝點地,后仰著觀察山花傾斜角時,脖頸上清晰可見的脆弱血管。
*圖書館里,他指尖不經意擦過她手背的溫度,和他壓抑的咳嗽聲。
*演講臺上,他不動聲色化解她的危機,目光里帶著無聲的鼓勵。
*孤島尋寶,他笨拙模仿海盜的可愛,遞來寶藏時眼底的期待。
*還有昨夜……那間掛滿黑綢的哀悼室,樂手絕望的淚水,棺槨中沉睡的容顏……以及后來,在冰冷沙灘上,他披在她肩頭的外套的溫度……
每一幀畫面都如此鮮活,她看著躺在病床上搖搖欲墜的身體,看一眼手心了他送給她的“寶藏”,那愉快的和慘白的強烈得碰撞著,也在她的腦海里激烈的沖擊,那真實的又不真切的,那好似可以依靠的又瞬間傾塌的到底是什么?
就在這時,一陣突兀而急促的手機鈴聲,如同尖銳的警笛,猛地刺破了病房的寂靜!聲音來自方仲文搭在床邊椅子上的外套口袋。
黃昔弦被驚得渾身一顫。那鈴聲鍥而不舍,一遍又一遍,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焦灼,固執地在寂靜中回蕩。她猶豫了幾秒,最終還是顫抖著手,探進他的外套口袋,摸出了那只黑色的、邊角磨損的翻蓋手機。屏幕上跳動著四個字:陳琰來電。
是學姐陳琰。
黃昔弦的心猛地一沉,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她。她深吸一口氣,按下了接聽鍵,將手機貼到耳邊,聲音干澀而沙啞:“喂?”
“昔弦?!是黃昔弦嗎?”電話那頭,陳琰的聲音幾乎是吼出來的,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狂喜和如釋重負的急切,“天啊!真的是你!謝天謝地!你還好嗎?你在哪里?你知道嗎?你爸媽和你姐都急瘋了!電話打到學校,又打到我這里!你爸找不到你,急得直接報警了!現在警察都在介入調查了!”
一連串的轟炸讓黃昔弦懵了,她下意識地問:“找我?……報警?”
“對!報警了!”陳琰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憤怒和擔憂,“方仲文那個瘋子!他把所有人都耍了!根本不是什么學校安排!那封雅典學院的邀請函是他偽造的!他利用家里的關系和人脈,精心策劃了這一切!他根本沒打算讓你按時回來!”
偽造?精心策劃?
黃昔弦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握著手機的手抖得厲害,聲音也在發顫:“我……我到希臘,難道不是學校安排的嗎?校長夫婦……”
“假的!都是假的!”陳琰急急地打斷她,“那個校長夫婦是他花錢請來的!那些研討會、修復項目申請……全都是他布的局!目的就是把你帶到希臘!我早就勸過他跟你坦白,可他……”
陳琰的聲音頓了一下,似乎深吸了一口氣,再開口時,語氣變得異常復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和更深的憂慮:“昔弦,你冷靜點聽我說……方仲文他……他可能真的瘋了。他看過你所有關于希臘建筑的文章,知道你的夢想……我原本以為,他只是想幫你圓夢,用他的方式……可是,就在你們去希臘的第一天晚上,他給我打電話……他告訴我……他愛上你了。徹底地、無可救藥地愛上你了。”
愛?
這個詞像一顆重磅炸彈,在黃昔弦混亂的腦海中轟然炸開!那些過往的溫柔、體貼、不動聲色的幫助……瞬間被賦予了全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含義。
“然后呢?”她的聲音輕得像耳語,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
“然后?”陳琰的聲音充滿了苦澀和恐懼,“然后他就告訴我,他根本沒有買回程的機票!他要把你留在希臘!留在他的世界里!他說……他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他要用這最后的時間,把你‘困’在他身邊!昔弦,他這是綁架!是非法拘禁!你現在處境非常危險!快告訴我你在哪里?”
綁架?非法拘禁?
最后一絲僥幸被徹底擊碎。黃昔弦只覺得天旋地轉,手機仿佛變成了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再也握不住。
“啪嗒!”
手機從她脫力的手中滑落,重重地摔在冰冷堅硬的地磚上,后蓋和電池瞬間分離,屏幕徹底暗了下去,那令人心悸的鈴聲也隨之戛然而止。世界仿佛瞬間被抽走了所有聲音,只剩下心電監護儀那單調而催命的“嘀…嘀…”聲
她僵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懼和背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
就在這時,一只修長卻冰涼得驚人的手,猛地從病床上伸了過來,以遠超病人該有的力量,死死攥住了她的手腕!
“啊!”黃昔弦驚叫一聲,猝不及防地被那股力量拽得一個趔趄,險些撲倒在病床上。她驚恐地抬頭。
方仲文不知何時已經醒了。氧氣面罩被他粗暴地扯開,扔在一邊,露出一張蒼白如紙、卻因激動而扭曲的臉。那雙深邃的眼睛此刻布滿了紅血絲,正死死地盯著她,里面燃燒著一種狂亂、絕望又帶著瘋狂占有欲的火焰。他攥著她手腕的手指像冰冷的鐵鉗,力道大得讓她骨頭生疼,仿佛要將她的腕骨捏碎。
“陳琰,跟你說了什么鬼話?!”他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濃重的喘息,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充滿了壓抑的暴怒,“讓你嚇得要跑?!”他另一只手用力撐起上半身,身體因虛弱和激動而劇烈地顫抖著,輸液管被扯得繃直,針頭處瞬間回血,鮮紅的血珠順著透明的管道倒流,觸目驚心。
黃昔弦被他眼中的瘋狂和手腕上冰冷的劇痛嚇得魂飛魄散。樂手妻子冰冷棺槨的畫面和此刻他瘋狂的眼神詭異地重疊在一起,讓她產生了強烈的生理性恐懼。她拼命掙扎,想甩開他的鉗制,聲音因極度恐懼而變調:“放開我!放開!她說的是不是真的?!都是你騙我的?!你根本沒想讓我回去?!”
方仲文看著她的掙扎,看著那雙曾經充滿信任和崇拜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驚懼和厭惡,一種毀滅般的絕望瞬間攫住了他。他沒有松開手,反而攥得更緊,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盡管那浮木正因恐懼而拼命逃離。他蒼白的臉上肌肉抽搐著,眼神狂亂,幾乎是吼了出來:
“是!又怎么樣?!”他猛地將她往自己身前拉近,冰冷的呼吸幾乎噴在她臉上,“過程重要嗎?!重要的是,你來到了這里!站在了帕特農神廟下!做了你想做的報告!觸碰了你夢寐以求的石頭!我幫你實現了夢想!我讓你看見了永恒!這難道不是最重要的嗎?!”
他的力氣大得驚人,黃昔弦被他拉得半個身子都壓在了病床上,臉幾乎要貼上他因激動而起伏的胸膛。他身上濃烈的消毒水味和藥味混合著一種瀕死的、絕望的氣息,將她徹底籠罩。這種絕對的、帶著病態力量的壓制,遠比任何言語都更讓她恐懼。
“那警察呢?!我爸報警了!”黃昔弦用盡全身力氣嘶喊,淚水洶涌而出,“所有人都說我是被你拐帶、綁架的未成年少女!”她使出吃奶的力氣,用另一只沒被抓住的手狠狠推搡著他的肩膀,“放開我!你這個瘋子!騙子!”
“報警?拐帶?綁架?”方仲文重復著這些詞,像是聽到了極其荒謬的笑話,隨即那瘋狂的光芒再次占據了他的雙眼。他完全無視了她的掙扎和控訴,也似乎感覺不到她推搡的力道,只是死死攥著她的手腕,用一種近乎囈語、帶著狂熱誘惑的語調說道:
“回去?為什么要回去?希臘不好嗎?黃昔弦,我記得你說過,如果有朝一日你有了錢,能夠在愛琴海的某個島上定居,每天看著藍頂白墻,聽著海浪拍打礁石,研究著你心愛的古建筑,那將是你一生最快樂的事情。”
他更加用力地將她拉近,仿佛要將她揉碎進自己冰冷的懷抱里:
“你不用等什么‘有朝一日’了。現在,此刻,你就能做到!錢?我有的是!別墅?我有一座,就在圣托里尼!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那是真正的自由天堂!跟我走,我們去那里!忘掉上海,忘掉學校,忘掉那些束縛你的一切!忘掉那些警察!在那里,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一切研究,沒有人會管你投多少次稿,沒有人會罰你站……只有陽光、大海、石頭……還有我陪著你。永遠陪著你!”最后幾個字,他幾乎是咬著牙說出來的,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占有欲。
他描繪的畫面,曾經是她心底最隱秘的夢想。然而此刻,伴隨著他冰冷的體溫、鐵鉗般的手腕、狂亂的眼神和那濃重的絕望氣息,這夢想瞬間化作了恐怖的深淵!這不再是夢想,而是一個用謊言和病態執念編織的、冰冷的囚籠!他此刻展現出的力量和控制欲,讓她本能地感到極度危險。
“瘋子……放開我!”黃昔弦用盡全身力氣,屈膝猛地頂向他的腹部(并未用力頂實,但足以造成驚嚇和疼痛),同時另一只手狠狠掰開他攥著自己手腕的手指!冰冷的觸感和巨大的力量差距帶來的恐懼讓她爆發出驚人的力量!
方仲文猝不及防,悶哼一聲,腹部傳來的劇痛和手腕被強行掰開的撕裂感讓他下意識地松開了力道。他痛苦地蜷縮了一下身體,難以置信地看著她掙脫出去,眼神里充滿了被背叛的劇痛和更深沉的絕望。
黃昔弦一獲得自由,立刻像受驚的兔子般彈開,踉蹌著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也顧不得疼痛,只是驚恐萬狀地看著床上那個因痛苦和絕望而蜷縮的身影。
“陳琰說得對,你真是瘋了!瘋得……讓人害怕!”她的聲音顫抖著,充滿了后怕和徹底的冰冷。
她再也無法忍受這令人窒息的空間和眼前這個陌生而可怕的人,猛地轉身,像逃離地獄一樣,用盡全身力氣沖出了病房!門在她身后發出巨大的撞擊聲,如同絕望的喪鐘。
方仲文維持著蜷縮的姿勢,身體因劇痛(生理和心理的雙重)而劇烈地顫抖著。腹部被頂撞的悶痛還未消散,手腕上被她指甲劃出的血痕火辣辣地疼。但更痛的是心臟,仿佛被那只逃離的手硬生生撕裂掏空。他猛地抬頭,只捕捉到門縫外她最后一片驚慌逃竄的衣角。
“昔弦……!”他嘶啞地喊出聲,聲音破碎不堪,帶著一種被全世界拋棄的絕望。他掙扎著想要下床去追,但剛一動,眼前就陣陣發黑,虛弱的身體根本無法支撐。心電監護儀尖銳的警報聲驟然響起!屏幕上綠色的波形瘋狂跳動,心率瞬間飆升!他徒勞地伸出手,朝著那扇緊閉的門,仿佛想抓住那最后一絲消散的光,最終卻只能無力地垂下。冰冷的汗珠混合著眼角不受控制滑落的、滾燙的液體,滴落在潔白的床單上,暈開一片絕望的濕痕。他像一個被抽走了所有提線的木偶,頹然倒回病床,只剩下粗重而破碎的喘息,和那持續不斷的、刺耳的警報聲。她走了……她真的走了……帶著對他的恐懼和厭惡……他精心構筑的、用謊言和生命做基石的世界,在她逃離的瞬間,轟然倒塌,只剩下冰冷的廢墟和無盡的黑暗。
夜晚的雅典街頭,霓虹燈將古老的建筑切割成光怪陸離的碎片。黃昔弦漫無目的地狂奔著,淚水模糊了視線,咸澀的液體滑進嘴角,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手腕上殘留著他冰冷鐵鉗般的觸感和那股令人作嘔的絕望氣息,讓她心有余悸,只想跑得更快,離得更遠。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跑了多遠。繁華的街道逐漸被甩在身后,喧囂的人聲漸漸遠去,周圍的建筑變得低矮、陌生而寂靜。路燈的光暈在濕漉漉的石板路上拉長她孤獨而倉惶的影子。她真的迷路了,迷失在這座用謊言編織的“夢想之城”,也迷失在巨大的恐懼和混亂里。
恐懼、憤怒、委屈、被欺騙的屈辱……種種情緒在她胸腔里翻江倒海。手腕似乎還在隱隱作痛,提醒著剛才那令人窒息的力量和瘋狂的眼神。她扶著冰冷的墻壁,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冰冷的空氣刺痛著喉嚨,也讓她稍微冷靜了一點,但那份深入骨髓的后怕依舊揮之不去。
就在這時,一個帶著試探和熟悉口音的聲音,穿透了她混亂的喘息,在不遠處的巷口響起:
“黃昔弦?”
黃昔弦猛地抬頭,淚眼朦朧中,看到一個身影從昏黃的路燈光暈下走了出來。那人穿著筆挺卻略顯俗氣的西裝,梳著油光水滑的大背頭,腕上的金表在燈光下反射著刺眼的光——正是她的準姐夫,周耀祖!
認出來人的瞬間,一股巨大的、絕處逢生的驚喜瞬間沖垮了黃昔弦緊繃的神經。她幾乎是帶著哭腔喊了出來:“姐夫!”
周耀祖快步走近,臉上堆起關切的笑容,習慣性地糾正道:“是準姐夫才對!哎喲喂,小祖宗,可算找到你了!你可把家里人急瘋了!你爸媽,你姐,差點沒把整個上海灘翻過來!”
“爸爸媽媽……他們還好嗎?”黃昔弦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急切地問,“我聽……聽陳琰學姐說,他們報警了?”
“何止報警!”周耀祖夸張地一拍大腿,“你爸急得差點把派出所門檻踏平了!你姐天天以淚洗面!你說你,膽子也太大了!一聲不吭就跟個男人跑到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一邊說,一邊用審視的目光上下打量著狼狽不堪、驚魂未定的黃昔弦,眼神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
“對不起……是我不好……我沒聽姐姐的話……”黃昔弦愧疚地低下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手腕下意識地縮了縮。
“不過說真的,”周耀祖話鋒一轉,湊近了些,壓低聲音,帶著點八卦和探究的意味,“小弦子,你跟那個姓方的小子……真的不是私奔吧?”他刻意加重了“私奔”兩個字。
私奔?
這個詞像針一樣刺中了黃昔弦敏感的神經。她猛地搖頭,急切地辯解:“不是!當然不是!他只是……”她頓住了,方仲文那瘋狂的眼神、冰冷的手腕和令人窒息的擁抱感再次襲來,讓她不寒而栗,后面的話怎么也說不出口。
“哦?不是私奔?”周耀祖拖長了語調,金絲眼鏡后的眼睛瞇了瞇,閃過一絲銳利的光,隨即又換上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語氣帶著刻意的“義憤填膺”,“那這么說……他就是拐帶未成年少女咯!這可是重罪!警察現在到處找他呢!”
“也不是!”黃昔弦急忙否認,她雖然恨方仲文的欺騙和那可怕的肢體接觸,但內心深處,她無法將那個在衛城下為她講解柱式、在圖書館遞來放大鏡的少年,簡單地定義為“罪犯”。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深深的疲憊、迷茫和后怕,“他只是……太偏激了…姐夫,我現在只想回家。你能送我回去嗎?求你……”她抬起頭,眼中充滿了無助、恐懼和懇求。
看著眼前這只受驚過度、急于尋求庇護的小鳥,周耀祖臉上堆起更加“可靠”的笑容,拍著胸脯保證:“可以啊!這有什么問題!包在姐夫身上!”他話鋒一轉,露出些許為難的神色,“不過呢,最快也得等到明天下午。我這趟來是正經出差的,明天上午還有個非常重要的合同要簽,一個會要開,關系到幾百萬的大生意呢!開完會,我立刻安排,咱們就動身回國!”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無比“體貼”:“你看你現在這樣子,肯定嚇壞了也累壞了。這樣,我先帶你去我住的賓館,安頓下來,洗個熱水澡,好好休息一下。然后你趕緊給家里打個電話報平安!你爸媽你姐,估計這會兒守著電話眼睛都不敢眨呢!”
聽到能立刻打電話回家報平安,黃昔弦緊繃的神經終于松懈下來,巨大的疲憊感和安全感同時涌上心頭。她看著周耀祖那張在路燈下顯得格外“親切可靠”的臉,用力地點了點頭,淚水再次涌出,這次是如釋重負的淚水:“嗯!謝謝姐夫!”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全然信任地跟在了周耀祖的身后。此刻的她,身無分文,護照和行李還留在那個讓她恐懼的民宿里,只是一個流落在異國他鄉、驚魂未定、無比渴望回家的中國公民。她以為找到了救星,逃離了那個危險的“瘋子”,卻絲毫沒有察覺,這位“親切可靠”的準姐夫,金絲眼鏡后閃動的,是遠比方仲文病態的偏執更隱蔽、也更危險的算計光芒。
黑暗的巷子,像巨獸的咽喉,無聲地吞噬了他們離去的背影。而在那間冰冷的病房里,只剩下心電監護儀刺耳的警報,和一個被徹底掏空、墜入絕望深淵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