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千遍的手指觸碰到麂皮袋那異常鼓脹、遠超初始分量的輪廓時，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了一下。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捏了捏袋體，深藍色玄武通寶特有的沉厚、冰冷質感透過溫潤的麂皮清晰地傳來，數量之多，碰撞的細微聲響都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財富重量。
兩千枚
至少兩千枚
他猛地抬頭看向重新落座的昏城，眼中翻涌著驚濤駭浪般的驚愕與難以置信
兩個時辰！僅僅是在拍賣會進行到中段的這兩個時辰里，城哥出去“透口氣”，竟然就將父親給他的三百枚玄武通寶本金，生生翻到了近兩千枚
這已不是簡單的“翻倍”，而是近乎點石成金的神跡
兩千枚玄武通寶是什么概念？換算成玄仁通寶，便是整整兩百萬之巨！
這已是玄龜城中一些高等店鋪一整個月的流水總額
而昏城，僅僅用了拍賣幾件拍品的時間，便在高等坊市的核心圈子里，完成了這場足以震動整個玄龜城商界的買賣
曾千遍的喉嚨有些發干。他當然明白這意味著什么
昏城這番操作，絕不僅僅是為了籌集拍賣資金。他是在向所有人宣告，更是在向父親曾一度示威
他那精準到令人發指的洞察力，那冷酷高效、毫不拖泥帶水的交易風格
加上他此刻“曾家座上賓”的身份標簽……這一切，已經足夠讓玄龜城那些嗅覺靈敏的大商家和世家注意到一個冉冉升起的“奇才”
要不了多久，甚至可能就在拍賣結束之后，就會有各大世家的管事、商會的主事，通過各種渠道遞上名帖，試圖招攬、拉攏，許以重利，邀請他成為家族產業的“門面買賣人”
這是對昏城能力的認可，更是對他背后“曾家庇護”的忌憚
“背靠曾家……”曾千遍心中念頭急轉，瞬間明白了昏城的深意
若昏城只是個毫無背景的二境后期修士，展露出如此妖孽的商業才能和洞察力，等待他的絕非橄欖枝，而是先被某個大勢力以雷霆手段“整頓”收服，或者更糟，直接被抹去以消除威脅
但如今，他住在曾府，用著曾大少爺的儲物袋，一舉一動都被打上了曾家的烙印
那些世家商會，想要動他，就不得不掂量曾一度的分量。他們只能“明面上來”，用利益誘惑，用地位拉攏，而不敢輕易動用陰私手段
這層“曾家”的皮，此刻成了昏城攪動風云、在各方勢力間周旋的最大護身符，也是他向曾一度展示自身價值、爭取獨立空間的籌碼
念及于此，曾千遍看向昏城的眼神更加復雜，有震撼，有擔憂，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欽佩
他將那沉甸甸的麂皮袋默默推回昏城手邊的小幾上。袋子落下的輕微聲響，在拍賣大廳此刻相對安靜的氛圍里顯得格外清晰。
昏城沒有看他，甚至沒有碰那袋子。他的目光穿透垂落的紫綬紗幔死死聚焦在拍賣臺上
拍賣師蒼勁的聲音恰好在此刻拔高，清晰地傳遍全場，壓下了一切低語：
“第七件拍品——前朝隱修宗門遺冊，《神掩蜇息術》殘篇！”
一位身著素色錦袍的侍女，雙手捧著一個古樸的玉匣走上臺。玉匣開啟，里面是一卷顏色發黃、邊緣有些殘破的獸皮卷軸，散發著古老而內斂的氣息。
“此術法門精妙，專擅斂息藏神，蟄伏匿蹤。雖僅存入門部分及零星心得，但其中理念，于精研神識之道者，或有觸類旁通之奇效！起拍價——一百玄武通寶！每次加價，不得少于十枚！”
拍賣師話音落下，大廳內出現了短暫的寂靜
這類殘缺的、方向又極其專精的古神術，受眾面很窄
感興趣者需要細細權衡其價值與風險
昏城的心神瞬間沉凝。眉心深處，那奇異的嗡鳴感被他強行壓制在最低限度，無聲地掃描著整個拍賣場。心諦之力如同無形的絲線，悄然探出，捕捉著那些針對這卷殘篇的意念波動。
“…《神掩蜇息術》？名字倒是貼切…可惜殘得太厲害…”
“…一百通寶買堆廢紙？不如留著拍后面的法器…”
“…似乎與‘龜息’類法門有異曲同工之妙？但殘缺不全，風險太大…”
“…家中有小輩專修隱匿…或許可拍下參詳…但最多一百五十枚…”
紛雜的念頭碎片涌入昏城識海，帶著評估、猶豫、乃至一絲不屑
他迅速過濾、提煉。真正的競爭者不多，且心理價位普遍不高
“一百一十枚。”一個略顯蒼老的聲音從三層一個懸空包廂傳出，帶著試探。
“一百二十枚。”另一個聲音來自二層另一側的雅座，語氣平淡。
短暫的沉默。
“一百三十枚。”包廂里的聲音再次響起，似乎志在必得。
“一百四十枚。”雅座的聲音緊隨其后，帶著一絲爭鋒相對的意味。
競價節奏不快，顯然雙方都在試探對方的底線。昏城耐心地等待著最佳出擊時機
當包廂里的老者報出“一百五十枚”，而二層雅座的競價者陷入猶豫，意念中閃過“…算了，溢價了，不值…”的念頭時——
昏城動了
他沒有絲毫拖泥帶水，清冷而平穩的聲音穿透紗幔，清晰地響徹在略顯安靜的拍賣大廳：
“一百七十五枚”
這個數字精準地卡在了起拍價與心理預期的中上位置，既展示了志在必得的決心，又巧妙地避開了整數關口，形成一種獨特的壓迫感。更重要的是，它比上一個叫價直接提升了二十五枚
遠超最低加價幅度，瞬間打斷了原有的競價節奏
整個大廳的目光，瞬間聚焦到昏城所在的雅座。紫綬紗幔雖能遮擋視線，卻擋不住那份驟然升騰起的關注。
包廂里的老者沉默了片刻，意念中閃過“…罷了…讓與這位小友…”的念頭，不再出聲
二層雅座那位，意念里殘留著“…哼，冤大頭…”的不屑，也偃旗息鼓
拍賣師目光掃視全場：“一百七十五枚！一次！……兩次！……成交！恭喜這位道友！”
一錘定音
整個過程快如閃電，昏城只叫價一次，便以遠低于自身財力極限的價格，精準地將目標收入囊中
他利用心諦洞悉了所有競爭者的心理底線和猶豫點，在最合適的時機，用最有效的加價策略，一擊必殺。效率之高，計算之精準，讓旁觀的曾千遍再次感到一陣心悸
侍女捧著裝有《神掩蜇息術》殘篇的玉匣走向昏城的雅座
昏城平靜地從麂皮袋中數出一百七十五枚深藍色的玄武通寶，置于小幾上
交易完成，玉匣被他收入懷中，貼身放好。那沉甸甸的觸感，不僅僅是一卷殘篇，更是他未來蟄伏藏身的關鍵依仗
曾家雖然有不少神術，但捫心自問，他們會給自己修可蟄伏神識的嗎？
自己的神通心諦有一個至命缺陷
也許那些神修淺薄的人看不出來
但像曾一度那樣的五境后期的神修，和葉聆那種資質奇高的四境巔峰神修，絕對可以感受的到
心諦的微弱波動
老實說，這波動微弱到幾乎沒有，估計整個玄龜城也只有那二人能感覺的到
但這不代表，今后也是
曾一度對自己的態度，自己也大概能摸出點門道
他想讓自己上曾家的戰車
把柄，內丹，還有這卷《神掩蟄息術》
都是曾一度想把自己拉入曾家的手腕
對大多數修士而言，這簡直是天賜的福氣了
能以外姓修士的身份加入世家，至少有兩個好處，和一個壞處
一是集體的勢頭，這是真實存在的，自己此番能賺大量錢財，能力絕不是第一，背靠曾家才是關鍵
二是真實的好處，在世家內做事，他們本身的秘藏功法資源，通通會開放出通道，別小看這條通道，有許多散修，一輩子都沒有這個機會
壞處很明顯
自由
自由會受損傷
他重新靠回柔軟的坐墊，微微閉上了眼睛，開始調息
連續的心諦運用，尤其是在高等坊市高強度的信息轟炸，讓他的識海傳來陣陣疲憊的鈍痛，太陽穴突突直跳
他需要盡快恢復，因為真正的重頭戲還在后面
拍賣會繼續進行，一件件珍品被捧上高臺，競價聲此起彼伏
曾千遍也拍下了兩件父親點名需要的靈材，時間在緊張而充滿算計的氛圍中悄然流逝
終于，當一件流光溢彩的防御法衣以高價成交后，拍賣師臉上的神情變得前所未有的鄭重
他清了清嗓子，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肅穆與期待，清晰地傳遍全場：
“諸位貴賓！接下來，便是本次拍賣會的壓軸重寶——！”
整個天藏樓大廳瞬間落針可聞，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中央展臺。連那些懸空包廂的琉璃壁后，似乎都有無形的視線投注下來
昏城緊閉的雙眼倏然睜開，疲憊被銳利的光芒取代
他挺直背脊，目光如電，穿透紗幔，死死鎖定拍賣臺。曾一度那句“必入你眼”的話語，在他心頭響徹
曾千遍也屏住了呼吸，側頭看向昏城，眼中充滿了好奇與凝重。父親特意點名的壓軸之物，究竟是什么？
隨著他話音落下，兩名氣息沉凝、身著天藏樓護衛服飾的壯漢，合力將一個半人高、通體由暗沉金屬打造、表面鐫刻著復雜禁錮符文的精致籠子抬上了展臺。籠子上嚴嚴實實地覆蓋著一塊厚重的黑布，隔絕了所有窺探。
黑布被粗暴扯落的瞬間，整個天藏樓死寂了一息，隨即被壓抑不住的抽氣聲和低低的驚呼填滿。
籠中蜷縮著一個異族的身影
她的皮膚是一種不見天日的冷白，在拍賣臺刺目的珠光下近乎透明，細密的鱗片從腰腹向下蔓延，取代了人族的雙腿，匯成一條覆蓋著淡青色鱗片、此刻無力拖在籠底的魚尾
耳廓是兩片薄而鋒利的半透明鰭，在空氣中細微地顫抖著。
臉頰兩側，靠近下頜線的地方，清晰地裂開幾道細縫——那是緊閉的腮。
她的五官輪廓清晰，卻帶著一種非人的棱角，以人類的眼光評判，既非美麗，也算不上丑陋，只是徹底的、冰冷的異類。
主持人的聲音包著刻意渲染的激昂與沉重，打破了這詭異的寂靜：“諸位！此乃我人族大敵——鮫人！”
“廣南沿海，商船傾覆，血染碧波！多少同道葬身魚腹，多少財貨沉入深淵，皆拜此等水族所賜！水中，是他們的獵場，控水天賦令其如虎添翼！”
他猛地一指籠中身影，“此獠，便是那極少數被擒獲者！據那九死一生將其捕獲的散修所言，此女憑借鮫人天生的控水之能，更兼一種…疑似操縱人心、蠱惑神智的詭譎神通！令其小隊傷亡慘重，幾乎全軍覆沒”
“神通？！”這兩個字瞬間在大廳里引爆了更強烈的騷動和難以置信的目光
神通，那是天道垂青的印記
生靈誕生之始的渺茫可能，或是每破三境時天人交感的一線機緣
擁有者，萬中無一，每一個都意味著巨大的潛力或可怕的威脅
無數道目光瞬間變得灼熱、貪婪又充滿忌憚，死死釘在籠中那蒼白的身影上，仿佛要穿透她的皮肉，看清那傳說中的力量根源
“肅靜！肅靜！”主持人雙手下壓，聲音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安撫，“諸位貴賓勿需憂懼！此獠已被徹底制住！且看——”
他猛地指向鮫女頭部
昏城的目光早已凝固在那里
那并非尋常鐐銬，而是一個將整個頭顱完全包裹的、厚重而粗糙的頭套
材質是一種黯淡無光的深灰色石頭，表面刻滿了密密麻麻、令人目眩的扭曲符文
那些符文并非裝飾，而是不斷汲取著周圍的光線，散發出一種令人心神本能排斥、思維滯澀的波動
“隔念石！”主持人斬釘截鐵
“專克神念、意念，輔以玄龜城符陣大師親刻的‘鎮魂’‘絕靈’符文，任她有何等蠱惑人心的妖法，在此物鎮壓之下，亦如籠中困獸，爪牙盡折，況且，”他語氣帶上一絲輕蔑，“此獠修為不過二境巔峰，在座諸位前輩高修如云，翻手可滅，何懼之有？”
解釋稍稍平息了部分騷動，但那種對“神通”本身的覬覦和忌憚，依舊在無數道目光中無聲地流淌、碰撞
昏城端坐于紫綬紗幔之后，臉上最后一絲因疲憊而生的柔軟徹底凍結，化為一塊浸透了寒潭之水的堅冰
再無僥幸
曾一度的手筆，冰冷、精準、殘酷地穿透了所有的迷霧，赤裸裸地攤開在他眼前。這絕非巧合
這壓軸的“重寶”，這身負疑似心神類神通的鮫女，這專克神念意念的隔念石頭套……每一樣，都是指向他眉心的利箭
我知道你的秘密
我知道你賴以存活的依仗
它并非無解
他應該感到恐懼，像被剝光了鱗片的魚暴露在烈日風沙之下。那寒意也確實帶來了瞬間的戰栗
但下一刻，一種更深沉、更絕對的死寂取代了那本能的恐懼。所有的情緒都被那徹骨的寒冰封凍、碾碎，只剩下最純粹的、剔除了所有雜質的理智
不能亂。不能有任何異樣
曾一度在看著。葉聆在看著。這拍賣場里無數雙眼睛，都在看著
他極其緩慢地、控制著呼吸的節奏，將胸膛里那幾乎要炸開的冰冷氣流，一絲絲、一縷縷地壓回肺腑深處
目光，死死釘在拍賣臺上，釘在那個被隔念石禁錮的鮫女身上
那灰暗粗糙、刻滿符文的頭套上
拍賣師洪亮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煽動性的蠱惑：“……身負神通之鮫奴！或可馴服為臂助，或可研究其血脈天賦，價值無可估量！起拍價——一千玄武通寶！每次加價，不得少于五十枚！”
“一千五十枚！”一個嘶啞的聲音迫不及待地從三層包廂響起。
“一千一百枚！”另一側立刻有人跟上。
“一千兩百枚！”……
競價聲此起彼伏，數字節節攀升，對“神通”本身的狂熱追逐炒瘋了這片拍賣場
曾千遍的目光也牢牢鎖在拍賣臺上，臉上帶著世家子弟應有的、對奇貨的興趣和凝重
他下意識地微微側頭，似乎想觀察昏城的反應，但最終只是嘴唇動了動，什么都沒說
他能感覺到身邊驟然降低的氣壓，那是一種近乎實質的、冰封的沉默
昏城沒有看他
他的視線仿佛穿透了那層厚厚的隔念石，穿透了鮫女蒼白冰冷的軀殼，直抵那被囚禁、被展示、被當作奇貨可居的“神通”本身
曾一度想用這個鮫女告訴他什么？
擁有神通，并非護身符，而是招禍的根源？是能被禁錮、被剝離、被交易的物品？還是……在提醒他，他的“心諦”同樣暴露在更強的注視之下，同樣脆弱？
昏城的心湖卻詭異地平靜下來，所有的感官被提升到極致，拍賣師的聲音、此起彼伏的報價、曾千遍細微的呼吸、甚至更高處包廂里可能投來的目光……一切都在他高度凝聚的感知中纖毫畢現
他緩緩地、極其細微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痛了鼻腔，卻也讓思維更加銳利
夠了嗎，曾伯父？
這無聲的詰問，在他的心底響起
他需要更冷。冷得像蛇友山最深的寒潭，像那鮫女此刻被深海沉鐵欄桿圍困的、失去自由的軀殼
身體深處流失的溫度，仿佛都被這極致的冷靜所汲取
他微微調整了一下坐姿，讓自己更像一塊毫無生氣的、融入這奢華背景的頑石